一点灵光如电光火石般击穿了文光,他突然明白了“卖白鸭”是什么意思。

  《清实录》中有过这样的记载,清朝时漳州与泉州一带,有富家子弟杀了人却不愿伏法,因此便用大笔钱财收买穷苦人家的子弟替死,这样的交易便被人称作“宰白鸭”。

  琳千夜所说的“卖白鸭”大抵就是此地的“宰白鸭”了。

  似乎某种寒意一下子袭击了文光,冻得他直打哆嗦,他近乎唇齿颤抖地说:“......能告诉我吗?”

  文光的话说的不清楚,但是琳千夜却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被模糊提醒过。”

  但看着文光摇摇欲坠的脆弱模样,琳千夜的心头竟然升起了一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心疼。

  ——想要伸出手,替他把有些长长的鬓发拢一拢,更想把犹如承受着巨大霜寒的白芙蓉搂入怀中,与他喁喁细语,宽解他的悲愁恐惧。

  可是正因心中有了这些冲动,琳千夜反而不能似早先那般肆意对他亲昵,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这种感觉真是既陌生又熟悉。琳千夜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想要克制自己的这种状态。

  “......别伤心,那个王亥可能还没来得及卖掉。”心思百转的情况下,琳千夜脱口而出这句话。

  只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是因为后悔说了这样安慰人的话,而是怕那小子已经被宰了,惹得文光白希望了一场。

  但是文光的眼睛却因为他这冒失的安慰而亮起莹莹辉芒。

  就犹如吹破云翳的皎月,浮动着动人的光辉。

  琳千夜少见的正色道:“这条线从上到下不知道牵扯了多少恭国的权贵,我们本非恭国之人,想要擅自揭露恐怕难以成功……”

  他很清楚文光的性格,这个人虽然生来不圆满,却不吝用善意去对待别人。他怕文光为了那个微如草芥的少年而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但文光此时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至少现在,我想救出王亥。”

  文光的心脏不舒服的鼓胀抽搐着,他很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不能见血,不能见恶,总有种奇怪的正义感和善心,最初这些特质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但是他现在已经学会让自己从那种窒息的无力感中解脱。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有人可以帮你。”琳千夜顿了顿,然后摸了摸文光已经长到肩膀的银发,眼眸中流露出一种让文光讶异的温柔和可靠。

  “你放心。”

  不知怎么回事,文光竟然被这种温柔的情绪软化了,他情不自禁地松下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防备,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柔顺了下来。

  “嗯。”

  琳千夜感受到文光态度的变化,笑意在他琥珀色的眼中荡漾开去。

  ***

  “.…..所以那个能帮我的人就是他?”

  文光站在桂叶的二楼往下看,清早开门的桂叶楼中客人寥寥,只有几个仆从婢女正在收拾着昨晚欢宴过后的残局。

  这些忙碌的人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上回设宴招待他们的,自称“风汉”的男子。

  看起来仅仅两天这个人的地位便从客人降到了帮工,文光心中满是忧虑,“他能不能行啊?”

  琳千夜笑了笑还没说话,一旁未施脂粉、眼底尤有倦态却不掩姿色的玉叶娘子却已嗔道:“奴虽不知两位公子要寻着狠心人做什么,但大抵是没问题的。这人看着不靠谱,但肯定是个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呢。”

  琳千夜转过头笑着问玉叶,“不过,我总得先帮我这友人还了债才是。敢问娘子,他究竟欠了贵店多少钱?”

  而在楼下扫地的风汉也敏锐地注意到了二楼的动静,他一眼就看到了文光和琳千夜,于是当即便丢下了手中的扫帚,兴奋地朝他们招着手。

  琳千夜也笑着抬手回应着。得到了回应的风汉笑得更加爽朗了,自然清扫的动作也完全停了下来。

  理所当然地,被玉叶娘子扒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狠狠地骂了一顿。

  “不要偷懒!你这欠钱不还的混蛋!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每天吃老娘的,住老娘的,结果会账的时候说是钱花光了。没钱你还敢住这里?没让你睡马棚已经是老娘开恩了,还不快点给我打工还债!”

  文光被玉叶瞬间变脸的举动惊得呆了一呆。

  玉叶立即扶着侧脸娇羞地笑道:“让客人见笑了,呵呵呵……”

  文光见识了这位美人娇媚表皮下的真实性情,哪里还敢笑她,忙讪讪摇摇头,不自觉地朝着琳千夜的身后退了半步。

  玉叶看见到了文光的小动作,但是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琳千夜口中的“还债”两个字吸引了。因此她对文光的反应只是善意一笑,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金算盘,摇了两下,手指轻快地拨着算盘珠子,三下五除二便报了个数,“.…..二一添作五,给您抹了零头,惠承共是一百零八两整。”

  文光不知世情,不懂这个价格的贵贱,但琳千夜和风汉却是知道市价的。恭国虽比不上海对面的雁国有五百年的治世,但从现任供王上位到现在,也有一百年之久了,世道已经太平,国家也算得上富裕,一百两足以让三口之家快快活活地过上三整年。

  风汉丢了扫把,刚好走到二楼便听到玉叶报了这样一个天价,他忍不住插话道:“.…..娘子宰客也太狠了吧?即使是雁国最好的酒楼,住上一整月也用不上五十两,何况我才住在这里半个月啊。”

  玉叶直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说那是在雁国。”她用金算盘指了指地面,算盘珠子劈啪作响,昂着头道:“这里可是恭国,还是在靠近地门的乾,这么危险又偏僻的地方,每一样花销都要用大价钱去外面运来,价格怎么能一样?”

  风汉算是彻底语塞,只能苦笑着看向琳千夜。

  文光忍不住被他狼狈的神色逗笑了。

  琳千夜直接朝玉叶点点头,说:“确实,在乾做生意,代价是要大一点的。”

  玉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表示琳千夜说的对。

  但这话听到风汉耳中,他却感觉这话还有别的意思。

  琳千夜爽快地替风汉销了账,玉叶的态度也恢复了他们第一回见时的温柔和婉。

  风汉的肚子适时咕咕叫了起来。

  琳千夜便道:“想来我这友人还没吃过朝食,不知可否劳烦娘子为我们置办一桌饭菜?”

  玉叶自然无所不应,将他们领到一间安静又雅致的房间里,便笑着说去准备饭食了。

  风汉见她姿态优美地带上了门扉,这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靠在了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真实美人难缠。”

  文光看他虽然抱怨却风度依旧,忍不住笑道:“看来钱债比情债还难还啊。”

  风汉被打趣了也不生气,反而摸着头哈哈大笑,“是啊,看来以后宁欠情债也不能欠钱债啊。”

  三人说了几句闲话,风汉便开门见山道:“.…..所以千夜兄,到底有何事需要帮助呢?”

  文光没想到风汉竟然这么敏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的目的。

  琳千夜倒是毫不意外,毕竟眼前的男人可是雁国的王——延王尚隆啊。

  “——延王陛下,”琳千夜突然站起身,肃身而立,举起袖子深深施了一礼,“恳请您告知供王陛下,恭国罹有大难了。”

  风汉,或者说是尚隆被琳千夜叫破了身份之后神色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依旧挂着那副不羁的笑脸,哈哈笑了一声,让琳千夜不必多礼,“我们既不在雁国国内,你又不是我的臣子,此时此刻只有风汉和琳千夜,一个欠债的穷鬼和一个帮友人还债的商人罢了。”

  文光在琳千夜叫出“延王”两字之后就傻眼了,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也要跟着见礼才是,但琳千夜已经被尚隆免礼,他行礼也不是,不行礼更不是,在椅子上坐立难安,只能求救似的看向琳千夜。

  尚隆本来就对美人十分宽容,更何况他对礼节也不是很在乎,因此看文光为难,直接说:“香雪你也不必多礼了,朋友的朋友,那也是朋友啊。”

  文光感激地对尚隆笑了笑,“抱歉……”

  “……所以,恭国的吏治确实出了大问题啊。”

  尚隆听琳千夜把阿难以及他的商队收购茶叶的事情说了之后,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这副模样倒是颇有一国之君的威严了。

  琳千夜摊了摊手,“我的猜测,但十之八九。”

  尚隆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难怪供麒有些不对劲……”

  文光捕捉到了一个他话里的一个关键词,“供麒?”他悄悄凑近琳千夜,小声问道:“他是什么人?”

  琳千夜想了想,说:“供麒并不是人,他是麒麟。”

  文光脑袋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像马又像鹿的动物,尚隆喝了一口茶,朝文光点点头,肯定道:“就是你想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