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嘉石变为了一只飞鸟。

  青色的羽翼沐浴在阳光之下,腾空而起时,一望无际的碧空便向他靠近。

  晨光乍起时,扑进山间的云雾,凉凉的感觉划过脸颊,羽翼沾满一层薄薄的水光。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他栖息在梧桐的枝叶上,期待着明天,嗅到从泥土里面冒出来、嫩嫩的、芬芳的青草香味。

  从诞生在这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就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心中充满的,是对这世间的、天真的喜爱。

  直到有一天,遇见一个能吞噬生魂魄的魔物。

  他不可忍耐,与之交战。

  天空中落下一道光芒,被魔物吸收。

  猝不及防,惜败于魔物之手。

  从此,渡过了很长一段浑浑噩噩的时光。

  失去阳光,失去天空,失去云雾,失去青草,失去自由,失去喜悦,失去自己。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被铁链扯住,再也不能飞翔在蓝天之下。羽翼划过时,带起一道道血雾,鼻尖嗅到的尽是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耳边,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不断回响,是濒临死亡的悲鸣,是绝望的痛哭,是战栗的求饶,是充满怨恨的咒骂。

  ……不要再吵了!

  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摸到了一手粘稠的感觉,赶紧低头一看。

  染满鲜血的,是自己的双手。

  嘉石悚然一惊,再一次从梦境的世界中醒来。这一次,他很清晰地回忆起了一切,包括和梦之魔神签订契约,昨晚的杀气与挣扎,梦境里所见的诱惑……还有那只坠入血雾的飞鸟。

  他真是一肚子的话要问!

  嘉石急急地转头去寻找金鹏,却发现他就和自己躺在一起,似乎很疲惫,睡得很不安稳,还没有醒过来。

  ……那只飞鸟,是他吗?

  嘉石望着他的睡颜,心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虽然他很想知道所有的真相,但是不忍心打扰金鹏休息,就这样看着他,等着他醒来。

  金鹏睁眼时,就见到嘉石瞪着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金鹏:“……你醒了。”

  嘉石叹口气:“你明明醒的比我晚,这话该我说吧。”

  金鹏嗤笑:“你差点把自己的魂魄彻底交给魔神,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嘉石隐隐有些不安,问道:“是你救了我。我好像在梦里见到了你。”

  金鹏很淡然:“梦境的世界,梦境相互侵染很正常。”

  金鹏的态度轻飘飘的,但嘉石总觉得不对劲。飞鸟的梦境,肯定是金鹏不错了。他的过去竟然是这样!……如果不是他,自己昨晚就已经彻底堕落了吧……在梦之魔神的世界中,两次唤醒一个人的神智,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吗?

  如果真是那么容易,那么强大的他,怎么会比自己清醒得还要晚?

  上一次他昏睡,还是在那个放走蝴蝶的夜晚。

  ……蝴蝶?自己的梦境中,也有一只蝴蝶。正是看到了蝴蝶,才落到了金鹏的梦境中。

  ……蝴蝶上依附着人类的魂魄,在月光下飞离梦泽乡。

  ……梦之魔神想要他的魂魄,于是用美梦让他沉溺。梦境,难道就是一个人的魂魄所在?

  ……蝴蝶、魂魄、美梦。

  嘉石想到了一个令他战栗不已的可能性!

  一想到这个可能,嘉石再也不能冷静,再也不能忍受金鹏轻描淡写的态度,他一把把金鹏按在床上,自己欺身而上,逼问:“你是用什么把我唤醒的!”

  金鹏:“……放开我。”

  嘉石鼻子都要气歪了,步步紧逼:“你救我,是不是用那只蝴蝶!”

  金鹏不说话了。

  嘉石已经维持不了表情,如果不是咬牙切齿,他根本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是不是替我付出了代价!用……你自己的魂魄……来换我?”

  金鹏沉默地看着他。

  这样的态度是一种默认。

  那些愤怒忽而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强烈的情绪转化为了一种源源不绝的酸楚,从嘉石的眼眶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你是笨蛋吗!我根本不值得你救!”

  嘉石想明白了一切。

  人类的魂魄不够坚韧,不可能从梦泽乡飞到归离集,除非有另一个魂魄的力量作为支撑。放飞那么多蝴蝶之后,他的魂魄消耗过度,才会陷入昏迷。

  嘉石本来已经沉溺在梦境中,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除非有另一个魂魄替他付出了代价。一定是他,用蝴蝶承载着自己的魂魄,在梦境中支撑着嘉石脆弱的人类魂魄,不被梦境的世界吞噬。

  这是割舍魂魄的救援。

  金鹏不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只是单纯的惊奇:“这是……眼泪。”

  嘉石放开他,让金鹏坐起身来,自己坐到一边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但是手还紧紧攥着金鹏不放。

  金鹏见他如此,很无奈也很不解:“我知道人类濒死时,常常会流泪。你现在安全了……为什么?”

  眼泪在金鹏的记忆中,常常出现在人类被他杀死之前,伴随着恐惧、怨恨、绝望。但是嘉石明明才远离了危险,却在这里流泪,他不懂其中的原因。

  嘉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从父母离去,他就失去了软弱的资格,很久没有这样痛哭一场。

  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因为你是笨蛋!……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为我这样的一个人类……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金鹏伸手,让嘉石的眼泪落在他的手心。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很宁静:“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嘉石泪眼汪汪地聆听着。

  “你看到了我的梦境,那就是我的过去。我……犯下了太多的罪孽,远不止你所见到的。”

  嘉石很不服:“那根本不是你愿意的!”

  金鹏平静地说:“那是我无法摆脱的……也无法洗刷。”

  嘉石想到了自己。赤色炸弹破开归离集的防御,金鹏从破口进去,杀死无数的人。那些尸山血海,和嘉石就无关吗?金鹏的罪孽,他也推了一把手!

  金鹏继续说道:“受制于她,我无法自尽……我不想作为魔神的傀儡而活着,也不甘心作为魔神的傀儡而死去。也许,我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他凝视嘉石的泪眼,微微一笑:“一个找回过去的自己的机会。”

  “消耗自己的灵魂,挽回一个生灵,是值得的。”

  “能救下你,还有那些蝴蝶里承载的残魂,我很开心。整个梦泽乡,找不到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了。”

  “所以,你不要流泪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也为我感到开心。”

  嘉石没有说话,只是扑上去,把他紧紧抱在怀中。金鹏一开始感到手足无措,最终慢慢把手放在嘉石的背上,将他环绕。

  ……为什么要如此不公正地对待这么温柔的人。

  金鹏听见嘉石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传来:“你才不是魔神的傀儡。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最温柔、最善良、最可爱……”

  也最让我心动。

  金鹏听着嘉石把一大堆和自己无关的溢美之词贴到自己身上:“谢谢……我不是人。”

  也不温柔,不善良,不可爱,不好。

  “你之前,总是让我抵抗。人类,真的能对抗魔神吗?”

  金鹏仔细回想,慎重地回答:“在提瓦特大陆上,也不乏人类的高手。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嘉石郑重地承诺:“我会抵抗她。”哪怕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金鹏也承诺道:“我会尽力保护你……总之,你不要离开这里。”

  嘉石呆住,松开手,问道:“不要离开这里?为什么?”

  金鹏回答道:“你现在的情况,不能随便乱走,容易被她的力量影响,再次不受控制地杀人。梦境里,我能赶来,现实中却不一定。总之,你就好好待着这里。”

  嘉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脚上,竟然栓着一根……铁链?

  这……这是什么囚/禁向展开!

  见到嘉石神情呆滞地看着那条链子,金鹏解释道:“万一你被再次失去神智,有这条铁链,也不至于立刻发生不可挽回的事。”

  嘉石心情很复杂:“谢谢。只不过,我就要这样被栓一辈子吗?”

  仔细想想,如果是被金鹏……有点抗拒,又有点隐约的期待,总之,过于刺激。

  金鹏认真地说:“不需要一辈子。归离集和梦泽乡的决战会发生在不久之后。到时候,无论怎样,你都不用留在这里了。”

  嘉石猜测道:“如果岩之魔神胜利了,梦之魔神消散,那么她对我的侵蚀就不复存在,我就可以离开。但是,如果梦之魔神胜利了,岩之魔神消散,她的实力大增,我再也无法抵抗,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是这个意思吗?”

  金鹏摇摇头,说道:“和魔神没有关系,是我会死在这场决战中。但是,在死之前,我会从她那里解放你。再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嘉石大惊:“什么!你怎么会死?”

  金鹏很平静:“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刚刚才泯灭的愤怒,又燃上了嘉石的心头。他很想使劲敲敲金鹏的脑袋,质问他这个结局哪里完美?

  一个本性天真善良的人,被邪恶魔神逼迫做了许多违心的事,到死时还背负着罪孽与污名。

  这真是最糟糕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