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得缘这句话,林惜的脑袋轰的一下。
记忆迅速朝她打来,明明那天晚上,顾念因不是这么说的。
可仔细想来,顾念因的话也没有加时间状语。
她叙述的是过去时间线上的事实,剪切到了现在的时间线,让自己对她产生共鸣怜惜。
顾念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获得免费劳力,把她妈妈留在别墅的无关紧要的监控拆了?
还是她想透过这件事,从自己这里获得些什么?
那是旧时囚禁着她的牢笼,是该被人打破碾碎的旧时代遗物。
林惜是陆地上渴望被人拯救的鱼。
顾念因也一样。
“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竟然是个这样的贱人吧?”
林得缘的声音低沉恶臭的传进林惜的耳朵,服务生在这时将她的咖啡端了过来。
没有犹豫,亦或者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林惜拿起咖啡就朝林得缘的头上泼了过去。
冰冷的咖啡液裹着刚取出来的冰块砸在林得缘的脸上,让男人猝不及防。
他满身的狼狈,却没有过去那样怒不可遏,单手抹了一把脸,对着林惜就又笑了:“怎么,生气了?还是害怕了?是不是还有后悔啊?”
“是,我是后悔。”林惜紧咬牙。
她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男人,塑料的外带咖啡包装被捏的咔咔作响:“我只后悔我为什么选择你把我生下来。”
已经过去十年了,林惜再也没有想起过面前这个男人。
她以为她已经过去林得缘这道坎了,可现在看来,她只是把他遗忘在南城了。
她对这个男人的恨意从来没有消减过。
爱的对立面从来不是恨,只要他们之间的怨恨憎恶断绝不了,他们就永远过不去。
林惜在很小的时候想像跟刑秀建立母女关系一样,跟林得缘也建立良好的父女关系。
为此她不止一次的尝试讨好过他,也跟林得缘暴露出,自己想要甚至渴望爱的需求。
所以时机一到,穷困潦倒的林得缘就想尽办法的要让林惜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因为他知道,不断的失去会让人对一件事物执念加深。
她本就可怜无望的为此追逐了一辈子,最后迫不得已,病急乱投医。
走向他。
可他凭什么觉得她就一定会走向他。
就因为那该死的血缘吗?!
林惜心口猛地一收,更加剧烈的心跳狠敲着她的胸腔,暴戾迅速集结,朝她的四肢百骸输送。
但她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为数不多的理智在按住她,让她控制自己,不要顺了林得缘的意。
林得缘并非无准备而来。
她要真的在这个地方对林得缘动手,她麻烦不要紧,牵扯到顾念因就不好了。
她们已经结婚了。
她们才是荣辱与共的家人。
“嗡嗡嗡……”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如警报,一下拉过了林惜的理智。
她看着屏幕中跳动的明珍的名字,不再理会林得缘,强装淡定的接起了电话:“怎么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明珍在电话那头反问。
她掐腰站在画廊入口,四下里张望:“怎么我一转身就找不到你人了?你去哪里了?这边这个地方你前天不是说你要来看看的吗?”
工作的事情进到林惜的脑袋,她的眼睛又冷静了几分。
林惜的过去她没有告诉过明珍,此刻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无法诉之于口。
林惜干脆抹去了林得缘的存在,道:“我在一楼咖啡馆买咖啡,你要喝什么吗?我给你捎上去。”
“不用了,我今天精神很好。”明珍婉拒了,说着还笑了一下,“倒是你,怎么昨天晚上折腾——”
可林惜耐心有限,实在是没心情听明珍谈论这种事情,径直截断:“挂了。”
这人截断的快,挂电话的速度更快。
明珍听着耳边骤然落下的平静,将手机拿到面前,就看到黑黢黢的屏幕倒映着自己的脸。
明珍盯着这抹黑色看了很久,神色并没有刚刚调侃时那样的放松。
画廊还在布置,周围人来人往的。
明珍看了眼正在布置的画廊,走过去跟负责人讲:“亲爱的,我有个东西落在休息室了,我去取一下,要是待会小惜来了,你帮我喊住她。”
“好。”负责人点点头,表示小事一桩。
从画廊到休息室,又从休息室折返回来,明珍才看到林惜姗姗来迟的坐电梯上来。
她匆匆的脚步利落一顿,迎面就朝林惜走过去:“你可真有够慢的。”
林惜意外明珍会出现在这里,眼睛闪过几分不自然,“你怎么从……”
“我有东西落休息室了,刚拿回来。”明珍说,不着痕迹的看着林惜的表情,带她朝画廊走去,“走吧,看看那个位置摆哪幅画比较合适。”
林惜点点头,平静顺从的像是一潭死水。
明珍说的那个位置是场馆的中央,放压轴画的地方。
林惜很重视,工人一连换了几幅,她却都是摇头。
明珍看着这最后一幅,颇有预见性的看了眼林惜:“是不是这幅也不行?”
“不行。”林惜摇头。
那空荡荡的墙嵌着隐藏光源,温吞的光通过漫反射在这块空间里散开,明明温和,却又刺眼。
林惜就站在原地看着,只觉得这光从四周开始蔓延开来,空旷的墙像是一片苍茫的世界,不断移动着,就要吞噬掉她……
忽的,明珍拉了林惜一下。
她看着对自己刚刚又说了好几句没有反应的林惜,眉头轻皱:“小惜,怎么了?”
“没。”林惜下意识回复自己没事,在抬眼看过去,那面墙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周围也并非是一片苍茫。
“都不对?”明珍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
林惜摇头:“都不应该放在这里。”
她声音听起来笃定,却带着种轻飘,好像指的并非单单这一件事一样。
“可这里也不能空着吧?”明珍跟林惜的视线一样看着墙,“要不从咱京都没拿来的画里找找?”
林惜听到“京都”二字,发散的思绪终于回过了点神。
她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下点头:“可以。”
“那就先不着急了,等买了机票回去再好好选。”明珍说着拍了拍林惜的肩膀,“你不要压力太大,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明珍的话林惜没怎么听进去,只点了下头称“好”,接着就表示:“要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说着,林惜转身就要走。
明珍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回哪里?”
这是明珍少有的反应迅速,林惜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臂,顿了好一会才答道:“顾念因那。”
“地址。”明珍问。
“你查户口啊。”林惜有点抗拒。
“对。”明珍却异常坚定。
她很少有这样的态度,林惜也自觉反抗不得,跟她形容道:“就在开发新区那个博物馆后面那片,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小区,反正是楼王的顶楼,就那么一户,能看整个博物馆。”
“好,我记住了。”明珍说的认真,很快就在手机里锁定了林惜口中的那个小区。
好像是作为林惜告诉她地址的交换,明珍也打开了她的包:“把这个带上,吃了才能走。”
这么说着,林惜的手里就多了两个小瓶。
那是她过去常吃的那几种药,前两天还吃了一次。
她总是抗拒吃这些东西,抬起来的眼神有些无奈:“明珍,我没事儿。”
“不吃不准走。”明珍却特别坚定,看着林惜的眼神比刚刚更甚。
林惜拗不过,亦或者她的身体在自救,在明珍的注视下,她从两个瓶子里各磕出一片药,也不等明珍给她递过水来,牙齿一咬,干嚼着就咽了下去:“行了吗?”
“行了。”明珍收回了自己打开一半的水,跟林惜叮嘱:“回去记得吃,明天我会检查的。”
林惜不知道明珍哪来的这样突然的在意,觉得是不是自己刚才跟她打电话被她听出什么来了。
可就是听出来了,她又能跟明珍说什么呢?
她从来都不是主动求助的人。
所以就算她快要沉进水底,被淹死了,也只是跟伸出手来跟明珍挥挥,道一声:“我知道了。”
.
天色沉的快,林惜一路上都没看到多少太阳。
可日光朗朗,正午的南城都被少有的大晴天笼罩。
乘电梯刚进顾念因家玄关,林惜的手机就亮了。
她没理睬它,任它灭掉了。
拖鞋被拿出来的时候,手机就又亮了。
接着又灭了。
它就这样亮起又灭掉,亮起又灭掉。
从玄关到客厅,林惜的手机里满屏的都是短信接受提醒。
也不用说刚刚,就是这一路她的手机都在接收这些东西,拉黑一个就换另一个号,不同地区不同号码,但都是一个人。
——林得缘。
【你要是不想这些事情被捅出去,就按月给我打钱,当初我给你和你妈多少,你现在就给我多少,林大画家,这些钱对你来说,算不了多少吧?】
【我已经联系了电视台,下星期就会有人来采访我,到时候你的事情我可不会给你兜住!亲生女儿不赡养父亲,说出去人人都得骂你!】
【你知不知道你跟顾念因这是什么?你们是在我跟她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搞上的!你们是□□!她就是你姐姐!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林惜,我是你爸爸,我才是你真正的亲人,没有我哪来的你,咱们才是最亲的人!爸爸才是你的依靠】
【爸爸也不想做的这么绝,你的事业,顾念因的事业,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
林得缘从哪里得来的自己的手机号,又怎么能做到这样胁迫自己,林惜根本无从知晓。
她紧紧的攥着手机,手背上绷起一道一道的青筋,只感觉自己快要被分开成了两个人。
一个她在遏制不住的愤怒。
她的肾上腺素尝过鲜血的味道,往后每次的情绪鼓动都来的飞快,像只凶兽,横冲直撞的敲着她的身体,要她发作。
而一个她则在害怕。
她紧握着手机的手不住的在抖,那一开始她要作为攻击林得缘,攻击佘宁的点,被佘宁,被林得缘一一利用,成了反将她的棋子。
她的刺没能扎透任何一个人,反而是一路过来的荆棘扎透了她的身子。
甚至在刚刚她听到林得缘说,她就是个笑话,顾念因早就知道她是他女儿的时候,她的良心才好受那么一点点。
真的很好笑。
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良心。
是啊,她是还有那么一点良心的。
所以她不想伤害顾念因,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连累到顾念因。
为什么偏偏是她在感觉一切将要好一点的时候,一下冒出这样的事情。
十年前也是这样。
小时候也是这样。
她果然是作恶多端,所以从来都不配得到这些好的。
……对吗?
林惜望着窗外的长日,明晃晃的太阳就挂在天上,玻璃聚集着暖光,毫无保留的打在她身上。
可她就是觉得冷。
日光如冰锥,一梭一梭的嵌进她的身体里。
她是见不得人的老鼠,是需要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水蛭,她需要的是另一个人的温度。
手机还在亮着,恐吓的短信轰炸一样的抛进林惜的世界。
她赤着脚站在废墟瓦砾之上,脚底被弹片划得鲜血淋漓,疼痛让人变得没有安全感。
就是应了林得缘的想法,刚刚获得了安全感的林惜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于是她发了疯的去找安全感。
昂贵轻盈的衣服被不断的从顾念因衣帽间抛出,一件一件的堆在地上,无关金钱痛痒。
林惜抱着,躺着,拼命的将这些东西簇拥起来,只想从中嗅出顾念因的味道。
可时间不对,小苍兰也不愿意盛开。
林惜要的味道应该是贴在肌肤上,被身体的温度晕染开的。
.
从私人疗养院驶出的车子平稳的行驶在第三大道上,也没人敢去故意惹这辆价值千万的豪车。
副驾驶的alin注意到顾念因阖上了眼睛,熟稔的抬手调整下车内的温度,还有音箱里播放着的曲子。
一切都安静如静止,也没有多余的声音侵扰。
顾念因这一天太忙,alin预计她会一路睡到长港的家。
可事实却是,顾念因在刚过去大十字路口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从不喜形于色,于渚城更是。
车厢里还放着她喜欢的钢琴曲,她瞳子很快恢复了清明,神色自然的注视向车窗外的景色,目光冷静克制。
只是心口跳动的频率不对。
惊悸的感觉来得突然,闷沉绵长。
像是心脏早搏。
像是掉进海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