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到,博物馆里的连翘比迎春开得要早。
金黄灿烂的开满了一路,热情的迎接着她们的第一个春天。
顾念因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来得有点晚了。
她按照跟林惜约定的地点快步走去,就看到林惜一个人坐在长椅上。
这人挑了个格外人迹罕至的地方,鹅卵石铺成的道路蜿蜒曲折。
她手里正拿着手机,低着个头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手指在上面滑动的缓慢,密密麻麻的全是文字排列。
长影落在林惜的肩上,顾念因坐到了她身边:“抱歉来晚了,等了很久吗?”
“没。”林惜摇摇头,将手机收了起来,对文章没什么留恋。
其实这篇文章也是她随手找的。
单纯就是按照医生说的,找了篇她感兴趣又晦涩难懂的文章分散注意力。
尽管现在的林惜跟过去的林惜性格差异有点大,可情绪写在脸上这件事,一点都没变。
顾念因很轻易的就察觉出林惜的情绪不太高,接着问道:“怎么了?”
“我刚刚碰到汪老师了。”林惜直接。
顾念因听到这个名字,目光蓦地顿了一下,接着淡声说了一句:“好巧。”
她不清楚汪婷秀会说什么,所以想近一步问林惜。
可林惜先她一步,喊了她一声:“顾念因。”
顾念因朝林惜看去,就看到她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玻璃房“那个地方是蝴蝶馆吗?”
“嗯。”顾念因点头。
“你在里面放了很多蝴蝶吗?”林惜接着问道。
顾念因却否认了:“这是政府建筑,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可说着她又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在规划当初我们是计划将这里打造成国内最全的鳞翅目博物馆。”
“你的提议?”林惜问。
顾念因点头。
“好厉害。”林惜的夸赞说的不痛不痒,近乎是被一声轻叹带出来的。
她眼睛里有些钦佩,也有些怅然。
这就是顾念因,她总是能轻描淡写的,办成很多旁人无法触及的事情。
她从出生就在被人仰视的云端,合该顺风顺水。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项目统筹需要多方共同努力,包括去找一些私人收藏家增加馆藏物品。”
林惜想着,顾念因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
她说了好些项目上的事情,接着又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看向林惜:“我是不是说的有些枯燥了。”
林惜摇头:“这是就你平时的工作内容吗?”
“算是吧。”顾念因说,“调度之外,还有更多需要跟人打交道的事情。”
像是剥去了自己顾家主人的身份,顾念因叹了一声:“跟人打交道很累的。”
落在林惜肩头的影子微微倾斜,她看到顾念因略塌了下腰肢。
这样的形象让她又想起了那日在宴会门口看到的这人,高高在上,众星捧月,所有人都称她杀伐决断,不苟情面,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怎么会累?”林惜不解的看顾念因,“你也要去猜他们在想什么吗?”
“当然。”顾念因点头,昂起的颈子始终保持着优雅,“有一个项目我到现在也没有看透。”
说着,顾念因就看向了林惜。
聪明人说话不用明牌,代称也一样。
林惜稍微笑了一下,对顾念因道:“我还以为你这样的无所不能,早就下定了呢。”
“的确是下定了。”顾念因点头,看向林惜的瞳子里透着坚定,“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这眼神太过直白,像是要剖开林惜的心。
她轻而易举的就感受到了顾念因的炽热,接着问道:“你们商人不都讲究及时止损吗?如果……”
说到这里,林惜顿了一下。
话语沉重,她说的艰难:“如果真的太难推进,你可以放弃的。”
顾念因眼睛一下锐利,直直的望着林惜的眼睛,像是要将她要说的话刻在她的瞳子里:“沉没成本太高,放弃不了。”
而林惜接着对上:“沉没成本不应该参与最终决策。”
这天不是周末,博物馆没有那样大的人流量,隐秘的小径更是罕有人至。
早绿的树叶铺满了绿意,将她们四目相对的瞳子包裹在一片澄澈干净中。
没有冲突,起码从刚才她们的声音里听不出冲突。
可平静却是最凶猛的对峙。
没有蝉鸣在叫,四下里安寂,风中只有她们刚刚你追我赶说下的话。
她要她放弃。
她偏不。
顾念因瞳子里压着火,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林惜看,快被逼得失控。
她是最会计较得的商人,所以在察觉到自己有可能会失去的瞬间,整颗心都在被绞着,搅得她难以呼吸,搅得她干脆放弃温吞,不打哑谜:“林惜,刚刚你跟汪老师聊了什么?”
“那天我陪着念因翻了很久的垃圾桶,终于是在最下面找到了几片蝴蝶翅膀。”
“从那天后,念因几乎每天都会去你家,她在那里一呆就是一下午,可又什么都不做。”
“她待了很些天,直到后来她妈妈将她带回渚城。”
“再之后我听到念因的名字就是听说这片要拆迁的消息,你家就是蝴蝶馆的位置。”
“我想她还是喜欢你的,如果有机会再见,就不要错过了。”
……
林惜不言,安静的听着汪婷秀的话又从她耳边响起。
而顾念因也随着这声音慢慢褪上一层青涩,挺括的灰色大衣换成了白色的衬衫。
空荡荡的房子笼在少女瘦弱的身躯,像是将整片空寂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日影在墙上镂刻着时间流逝的弧度,她就坐在她空荡荡的家里,孤独,无望,偏执不甘。
林惜知道顾念因去那里干什么。
她在等她,无望的守着这个房子里的南城的林惜。
可南城的林惜已经永远停留在离开的那个时候。
像是列车行进时,被落下的客人。
时间在往前,而她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的站台。
她等不到她的。
顾念因久久等不来林惜的回答,紧皱着眉头,唤了她一声:“阿惜。”
“顾念因。”
而同时,林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她低着头,垂下的头发遮着她小半张脸,眼睛在眨。
“你的蝴蝶我没有丢掉。”
“我带走了的。”
听到这两句话,顾念因目光一震。
她眼里多是不敢置信,还有一块名为失而复得的惊愕。
“但也没全带走。”
“我的包装不下这么多蝴蝶。”
林惜的声音不高,越说越低落。
那天离开的时候,她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都打包带走,可留给她的只有一个行李箱加一个背包。
她也曾想就把顾念因的蝴蝶标本留在这里。
可她舍不得。
她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给她一个念想也不可以吗?
到底还是自私自利。
既然拿走为什么不都拿走,还非要留下那么几个,挑三拣四的,害人误会。
林惜轻握了握手,手臂绷紧:“对不起,南城冬天的晚上是不是很冷?”
林惜的道歉如石头,压在顾念因身上。
她听着林惜后半句的问话,心口闷疼。
顾念因可以为林惜做很多,可以把自己的苦嚼碎了咽下去。
可她唯独不想的,就是让林惜知道这些。
无论是痛苦也好,煎熬也罢,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会光鲜亮丽的,一如往昔的站在林惜面前,而背后的伤痕难过,一路走过来经历的难过,她都不想让她看到。
林惜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只需要看到她现在又站在了她面前,跟她重逢就可以了。
顾念因太知道这个人的心理。
她的桀骜不驯都是对这个世界标准的不屑,她对世界严苛,也不曾放过自己。
顾念因抬手敷在林惜的手背,跟她轻轻摇了摇头:“阿惜,不要对自己有这么高的道德标准,这不是你的错。”
已经过了很久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林惜说,这不是她的错。
她像是被绳索勒紧了咽喉的人。
终于有柔软坚韧的树枝卡进来,让她松开了一口气。
氧气顺着林惜看向顾念因的眼神涌进,她的眼神疲惫又挣扎,艰难很久才道:“可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自私,卑劣,为了报仇,为了妈妈不择手段。”
林惜的声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她还有很多话没说出来,没法说出来。
那看向顾念因的瞳子落满了日光,阴鸷被迫亮起,里面全是痛苦挣扎的爱意。
顾念因听到了心腔共鸣的声音,响亮而遥远的响彻了她的整片心野。
一直以来,她的计划都是想要慢慢来。
慢慢跟林惜靠近,慢慢跟她回到过去的距离……
直到见到林惜,顾念因都在做最坏的打算。
她有时午夜梦回会想到林惜已经不爱她了,辗转难眠。
旁人都说她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可她知道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在一个人身上。
爱。
恨。
平淡不了。
平息不了。
顾念因想过很多次跟林惜重逢的场景,质问,痛斥,甚至关起来,非法囚禁。
每一次的结果,失控的那个人都是她。
可如今,顾念因在林惜的身上也看到她相似的反应。
缠满了痛苦的爱意像是荆棘,深深的嵌在她们之中,被她们的血肉共同养育。
“我知道。”顾念因点头。
她没有选择粉饰太平,眼睛里的每一处笑意都对得上林惜灵魂里的任何一处残缺:“所以我很高兴,我在你的计划里能有这样关键的意义。”
被冷静填满的脑袋突然开始不讲道理。
顾念因不想等了,尽管她是那样的热衷于按部就班,看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按照设定的走。
顾念因:“你不用是完美的样子,你是任何样子我都喜欢。”
“五年,十年,十五年,就算你老了,死了,化成了灰了,我都喜欢你。”
那是顾念因经历过的过去、现在,还有看不见又近在眼前的未来。
心脏咚一声咚一声的撞击着林惜的心腔,这种真实的感觉好像让她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林惜视线里的绿叶被滴入的水融化,像是颜料一样搅在了一起。
明明这次她们没有接吻,可为什么泪水却还是从眼眶流了出来。
林惜目光摇晃,愧疚被泪光剥离,横在视线中央。
她有着她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欣喜又害怕顾念因在自己身边真的赔上她本应顺遂的一生:“可是顾念因,也许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是吗?”顾念因却反问了一声,“为什么我不这么觉得。”
顾念因看着林惜,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林惜,你的地球还是圆的吗?”
“你当初跟我说的分头私奔,现在还算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