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稍纵即逝, 宁漳依旧阴雨连绵。
在将近月尾时,又迅速放晴,燥热的暑气打了人一个措手不及。
冉寻已经和巡回下一站的主办城市谈好, 日常沉浸练琴。
自那个晚上拒绝了庄柏楠后,小姑娘没有气馁,依旧尽职尽责地做她的助理。
探听冉寻的喜好, 随叫随到,甚至每时每刻都想陪伴在她身边。
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坚信功不唐捐,总有一天会凭行动打动她。
某一天晚上, 庄柏楠又给她送排队许久才能买到的新品咖啡。
气喘吁吁跑上楼, 敲响房门时,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那天,冉寻罕见地直言婉拒对方的好意。
语气认真严肃, “小柏,我想你能放弃, 这对你不公平。”
第一眼没有产生情绪起伏,之后都不会有。
她不想耽搁庄柏楠的时间,她们年龄差距大,人生走向也截然不同。
而且,至少现在,她还没有收拾好从前遗留的一片狼藉,也无法再和其他人走进一段恋爱关系。
“冉寻小姐。”庄柏楠身后本欢快摇着的尾巴一瞬低落下去。
“我可以等, 我申请的学校就是在德国的你的母校。我想沿着你的脚步走下去, 直到能够到你的那一天。”
她又何尝不知道, 从半个月前巡回结束,那位女士出现在滂沱大雨里后, 一切就都变了。
冉寻整一周的情绪低谷,在看见女人后迅速宣告瓦解,同时又坠入更深的郁结。
庄柏楠揽着冉寻在餐厅时,但凡与游纾俞照面的瞬间,她说的话甚至难入冉寻耳中。
她只是看见冉寻在走神,睫毛垂得很低。
刻意躲闪,眸中浮现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半晌,才补救似地侧头,朝她扬起寻常笑意。
庄柏楠看了只觉得内心堵滞。
“我之后不会回德国了,工作需要,居无定所,也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冉寻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拒绝的话,并不刺耳。
“但你才二十一,还要继续读书,你会遇到更好,也更适合的恋人。”
“可是我觉得你最好。”庄柏楠站在玄关处,委屈地盯自己的脚尖。
“我怕错过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冉寻心底好像被蛰了一下。
话音停顿许久,才自若答:“如果真心想相遇,那什么时候都不迟。”
就像她终究等来了游纾俞到宁漳找她。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
错过或许是常态,有时候只取决于分叉口的转瞬抉择,但事后却需要用千百倍的时间补救。
冉寻不希望游纾俞困在名为她的循环悖论里,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合与碰壁后,磨尽眼中的光。
“但是我还是晚了。”庄柏楠提着不被人接受的咖啡,眼睛有些红。
“我才知道你五年,能说上话还是最近半个月的事。但那位女士和你结识六七年,你是不是……早就割舍不掉了。”
她整个人都打蔫了,情绪黯然,却执拗盯着冉寻看,“所以,即使对方订婚,你也不信。你拒绝我,是因为想要等她,对吗?”
冉寻从没有和庄柏楠提过游纾俞的事,也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她沉默良久,小姑娘却已经意会,并察觉到自己失态且说漏嘴,匆匆垂头。
“那我就先走了,冉寻小姐。”
离开时,她眼睛红得像兔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庄柏楠藏不住事,何况,夏天结束后,她就要出国进修,再没有机会。
当晚,就给冉寻发了消息:
[冉寻小姐,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是那位女士不慎遗留在酒店房间里的。]
…
冉寻第二天与庄柏楠约在咖啡厅,得到了她递来的一册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她认识这个本子,总是躺在游纾俞的公文包里。甚至那次她在故居,还看见女人在上面写字。
估计是年度手账本之类。
“酒店的工作人员收拾房间时,我恰好在,就代收了,想着之后交给你。”庄柏楠补充。
最初只看了前两页确认失主。好奇心驱使,继续翻下去,正文的几个字眼划过眼帘,她已经觉得内心酸涩。
这个本子几周前就在庄柏楠手里。她以为不交给冉寻会是正确的选择,她不愿意看对方再消沉下去。
更何况,她怀揣着卑劣的私心,认为自己就能治愈冉寻,让她就此忘怀。
但几周过去,冉寻明里暗里拒绝她全部好意。庄柏楠看见,她将那篇被标记得发旧的琴谱夹在最首页。
练完琴之后,枯坐在琴凳上许久。
尝试着去弹那首曲子,可指尖不过跃出几个音,就如巡回那晚戛然而止。
早已在国内外享有盛名的女钢琴家,此刻竟无法读谱,由心弹出一首曲目。
庄柏楠从没有比那一刻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
她心疼淋雨的游纾俞,却又妒忌对方得到冉寻的关注。她在两个人之间打转,寻寻觅觅,自以为新人胜旧人。
却在此刻看见冉寻接过笔记本,指腹在封面摩挲,隐隐期许,又不敢触碰的模样时,忽然觉得对方活了起来。
好像她初次在酒店顶层的琴房和冉寻碰面那时。
那一天,宁漳还没有台风登陆,冉寻坐在钢琴前,笑容明媚。
指尖每一段流淌的旋律,都像在为某个即将赴约的人撰写情书。
“对不起,冉寻小姐。”庄柏楠内疚至极。
冉寻不怪罪小姑娘。
和对方道过谢,并未当场翻开笔记本。
她怕自己不受控地想立刻窥探游纾俞的所有秘密。她们已经走散,就算看了,也已经于事无补。
庄柏楠说这个月结束,她会和同学去临市玩一阵,之后就出国,到时可能没办法担任她的助理了。
冉寻请她吃了一顿大餐,又付了双倍工资,祝她学业有成。
临别时,庄柏楠抱了她一下,勉强忍着情绪,“我讨厌遗憾,但是这一个月,真的很圆满。”
她知道或许自己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但更希望,冉寻也要自此跳出瓶颈。
从原地打转的死局中脱离,不留遗憾。
冉寻将人开车送回家,返回自己的住所。
但没有下车。那个笔记本就放在副驾座椅上。
恍惚间,小区的路灯闪烁微弱光亮,她好像看见游纾俞斜系着安全带,在悄然偏头看她。
如她们从前的每一日那样,眸光清冷却柔软。
冉寻打开笔记本的首页,惊觉这个本子有了年头。
纸张泛黄,主人依旧不舍扔掉。
见字如面,扉页写着游纾俞的名字,一行电子邮箱,还有极不起眼的凌厉小字。
[记录她在我的世界鲜活的每一个瞬间。]
…
[Sep.6th,2017]
[在一间名为“云水”的琴行看见了她。收到她送的一支粉蔷薇,感受奇妙。]
[很久才查到的曲子名称:《秋日私语》]
距今快七年的文字。
那时的游纾俞尚青涩,虽然字迹整洁隽秀,但少有笔锋。
…
[Jan.15th,2018]
[上个月在琴行兼职清扫,看到她的次数是8次。]
[我竟然也有不知足的时候,所以又在她之前去过的米其林餐厅找了份工作。]
[幸运的是,她今天竟然踏雪和朋友来了。为了庆祝朋友的生日,还借用餐厅的钢琴演奏。]
[写的时候才发现,我今天也过生日。那首曲子同样也为我庆祝,很开心。]
之后的几页,每一条记述,都离不开琴行与餐厅。
书写人用心描写与“她”相遇时的所有神情与细节,甚至连听到的曲目名称都一一记录。
…
[Feb.23rd,2018]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举报无门,焦虑自己能否毕业。但今天又在餐厅见到了她,心情转好。]
[领班骚扰,威胁我不许接触她。我该继续这份工作吗,还是说,放弃。]
…
[Mar.1st,2018]
[我想放弃了。]
[不是她,而是人生始终无望的自己。]
这两行字最终被划掉。
取而代之的是半个月后,游纾俞用翻飞,甚至凌乱字迹书写下的:
[她向我告白了。]
[如果这是磨难之后给我的甜,我愿意就此将从前一笔勾销。]
…
[Apr.6th,2018]
[收到她给我写的纸质情书。她说,以后每周都有,我受宠若惊。]
[趁她去上晚课的时候,躲在寝室,看了许多遍。]
[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她不正经的话。可我……喜欢。]
[外出上家教前,在邮箱里写好了定时发送的回信,明年的这一天,她就会收到。]
每一个收到“她”情书的日子,都被特殊标记。
书写人有时会摘录几句话,在末尾又格外可爱地换了笔迹,冷静回复。
只不过,矜持背后,总能读出坠入爱河的人独有的粉色气息。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季节由稍热起来的初春移到早秋,笔记中记录收到情书的数量良久停在23封。
[Sep.10th,2018]
[她走了,如我所愿。]
[我找不到她,也来不及送她。]
[她在国外一个人过生日的时候,会寂寞吗?]
[想陪她,想一起度过她设想许久的那一日。可是我再也没有资格。]
[未发送的情书回信,没有等到被查收的那一天。也好,这是对我的惩罚。]
冉寻眼眶发热。
捧着笔记本,匆匆锁车,在上行电梯里,翻回本子首页。
那里写了一条电子邮箱,大概就是游纾俞的。
她不确定隔着漫长的时间,是否还有什么“回信”,更不确定邮箱的密码,但她好想得知,女人那时都想对她说什么。
一年后本该启封的信,整整被她们人生冗长的六年掩埋。
冉寻开了电脑。
登陆邮箱的间隙,摊在桌前的本子随惯性又翻开后面几页。
字迹开始以月为单位。每一条,都是冉寻在国外举办音乐会的时间。
游纾俞记录了她每一场音乐会的地点、时长、演奏的曲目。
厚厚的一沓记录,预示着曾有人无数次伏案,在缄默中关注她六年,从未间断。
冉寻却已经没空去数。
她登入了邮箱。密码不出所料,和公寓房门的密码一致,是她们在那个春天相遇的日期。
点开草稿箱,怔然良久。
那是整整24封回信,比她写的情书还多一封。
写信时间跨越六年之久,每年四封。春、夏、秋、冬,各一封。
因为失去发信的资格,后续也断了联系,这里的所有邮件都没有定时,像是塞满老旧信笺的邮筒。
顺着邮件标题,好像能读出游纾俞对她长久绵延,却始终不见天日的情愫。
「你在异国还好吗?——春」
「到了你最喜欢的季节。——夏」
「记起你想和我一起踩落叶。——秋」
「粉蔷薇已经晾成干花。——冬」
冉寻的23封纸质情书,在暗无天日的邮箱角落里,被妥帖而温存地一一回复。
所有字句,都与她曾经写下的话呼应。
她们在春天曾一起去过动物园,游纾俞某年也去拜访,替她看了当时遗憾闭馆的中华白海豚;
夏日时光短促,她们逃离一切去看海的计划失败,游纾俞租了套海景房,在潮汐起伏间,按她们的计划孤独生活半个月。
秋天,游纾俞精心准备,度过了某个主人公缺席的生日;
冬季,素来不喜花哨的人,因为某人说过“见花如晤”,买了鲜切花养在家里,期待她归国。
这样的习惯持续六年之久。
可游纾俞终究还是没能在寒冷的冬天等到一线生机。
她在无人庆生的春节里独自捱过日夜,希冀随时间一点点磨平,到新一年春,再度循环。
房间里只剩鼠标点击时的哒哒轻响。
这六年足够长,足以使一个尚且青涩的毕业大学生,成为高校成就斐然的副教授。
竟也足够短。区区24封信,数行白底黑字,就足以概括游纾俞与她走散后流逝的漫长时间。
冉寻将回信读了又读,不知咀嚼多少遍。
看到双眼发涩,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三小时,即将零点。
只差最后一封还没有开启。
女人性格严谨,向来都是对她曾写过的情书一一回应。她不知道,这封突兀的未命名的邮件,到底写了什么。
“亲爱的小猫:展信佳。”
“无论当你读到,或者永远不会读到这封信,此时,我都祝你日后幸福顺遂。”
“从柏林回嘉平的飞机上,我总是在想,你小我一些,作为‘姐姐’,我愿意无条件宠溺你。”
“当然也允许你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在听众席上,我看到你们那么般配。你笑了,吻了她的侧脸,应该是很喜欢她的。”
“虽然你是从我的怀里逃出去的。但我不怪你,更不怪她。”
“我只怪那个从前懦弱卑劣的自己,我怪我自己那时没有和你走。”
“到头来,我好像得到了世俗层面上的所有,可内里却已经变成空洞。”
“我得到了不算家的家,被赠与纵然掰正却依旧偏误的人生,但永远失去了可以会心笑起来的勇气。”
“而勇气向来与你有关。”
“有时如果能获得一点独独对于你的幸运就好了。”
“我曾获得餐厅领班令人生厌的觊觎目光,也被游盈以亲情遮掩的扭曲情感捆绑,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用所有得到的青睐换一个你,我想你朝我回头笑一下。”
“但如果你找到值得的人,我会祝福你。即使你已经不在我的世界里,我依旧希望你永远像那个春天一样鲜活生动。”
这封信的时间停在三年前的冬天。
冉寻翻看游纾俞的笔记本,那一年,她在柏林音乐厅与皇家爱乐乐团合作了一场音乐会。
而她从不知道女人那时从华国赶到了千里迢迢的柏林。
来时怀揣期待,离开难掩失落,却还在信里愿她一切都好。
邮箱看样子从写完给她的回信后就没有再登陆过了,却有一条已发送的邮件那么突兀。
是她不久前收到的电子订婚请柬。
什么文字都没有附,显然不是游纾俞发的。
唯一有可能的答案,只会是曾困住游纾俞一周的“家人”。
而女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在滂沱大雨的那一日逃离嘉平,身着订婚礼裙赶来赴约?
她却将人推开,冷言冷语,说拙劣的谎言,自诩对她好。
冉寻抹了一把眼睛,将晾在旁边的笔记本拿过来。
再继续翻,笔迹又在更新。她归国后,游纾俞记录下她们重逢的所有细节。
甚至畅想到未来的秋与冬,作出无数规划。
只是这些详实可行的规划已经都被划掉了。
只有日期还停留在一个月前的记录,大概因为书写者不舍得划掉,依然留在原处。
那天,是她与游纾俞回故居的时间。
[午后,看着她的睡颜,好像我们已经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一天。]
[我不觉得乏味,甚至格外眷恋,想要她永远在我身边。]
[从没有这样一刻,想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又仅仅想缄默于心。]
[同事在问什么时候好事将近。现在。算快吗?]
[我愿意都听她的。]
冉寻的眼泪不受控顺脸侧滑落。
她抓起手机,迅速拨通那个早就背熟的号码。
她从未将游纾俞的手机号码拉黑,但和女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对方没有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像害怕打扰她,更像失去了所有靠近的勇气。
听筒里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冉寻机械拨了几遍,才发觉,现在是凌晨一点,游纾俞早就休息了。
不顾及明天安排好的日程,立刻买好清晨出发的机票。
目的地嘉平。
仓促到让她喘不过气的行程,上个月就有。至于现在,也不差这一次。
…
航班早九点抵达嘉平,冉寻空着手,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
下飞机之后,游纾俞的电话依旧打不通。
今天是工作日,她叫了辆计程车,直达嘉大。
临近暑期考试周,蒋菡菡也很忙,冉寻没有打扰她,戴好口罩,试图在校园里碰运气。
但找遍了生化楼,附近的小花园,甚至偏僻小径。她从前能轻松遇到游纾俞的所有地方,都没有。
最后还是在女人曾带她去过的办公室里,从同事口中得知了游纾俞的日程。
原来是在监考。
游纾俞的办公桌被收拾得很干净,竟已经没什么东西,素来养着红玫瑰的透明花瓶也不见踪迹。
冉寻打量了好几眼,恍惚间,好像仍能看见女人那时牵着她进来,亲手喂她吃点心的场景。
她匆忙按照曹斐的提示,赶到游纾俞监考所在的教学楼。
所有学生都在奋笔疾书,而冉寻找遍那么多阶梯教室,讲台上的人影,始终都不是她想见的。
临近中午收卷时间,铃声倏然响起。她倚靠在走廊墙壁,被耳边一瞬喧嚣起来的氛围淹没。
学生们鱼贯而出,不知多久才安静下来,老师们也结束工作,教学楼变得空荡寂静。
冉寻上楼,又走过一个拐角。就在这个瞬间,看见恰好从某个教室走出的游纾俞。
身着墨青色长裙,手捧试卷,回头与助监考交流。
再转身之际,视线从面前人身上掠过,霎时顿住。
镜片后的那双沉静墨眸荡起波纹,无措至极。
再没有其他动作,双手脱力,怀里被整理好的试卷四散落地。
“中午好,游老师。”冉寻柔声和她打招呼。
游纾俞目光垂落,没有回答,仓促蹲身去捡试卷。
冉寻心底抽痛,立刻上前去帮她。
她看见,女人清减到了她从不敢设想的程度,腰身细到轻易就能摧折。
游纾俞却始终在躲她。目光躲闪,动作规避,指骨攥得发红。
却在接过冉寻递来的试卷时,轻答一声:“谢谢。”
“你们认识吗?游老师。”助监考是同学院的讲师,好奇打量冉寻几眼,问游纾俞。
“……不。”游纾俞快要将卷子捏出褶皱。
从始至终没和冉寻对上视线,嗓音轻到听不清,“不太熟。”
冉寻说不出话。
她想再看看女人那双眼睛,想读出她此刻最真实的心情,但竟然做不到。
游纾俞捧着试卷,再没多说什么,和身边人离开。
而冉寻蹲下身,捡起了刚才飘到角落里,无人察觉的一张薄纸。
女人不慎遗漏下的东西。
那是一张登机牌,由嘉平飞往目的地柏林,起飞时间在三年前的冬天。
边缘磨损,曾被持有者无数次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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