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纾俞没有走过来, 半张脸都隐在透明伞后,像怕她排斥。
那双沉墨般的眸子却浮现浅淡光晕,早已将她描摹千遍。
冉寻只是稍扬了一下唇, 点头权做回应。
再没朝那边多看,走进礼堂。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很像那个春天,她主动走上前, 招惹那个初见即心动的人。
只是现在,她会选择撤离。
兜兜转转,她们之间好像细雨与蛛丝。但梅雨总有停时,蛛丝也会因外力牵扯而绷断。
一场普通的音乐教育主题讲座, 竟座无虚席。
冉寻站在台上, 并不怯场,随意抛出几个梗,就引得台下观众笑起来, 掀起阵阵掌声。
她融入氛围之中,从善如流。
有时在想, 或许此刻,距她不远的那栋教学楼里,游纾俞也在汇报,气质严谨不失温和。
冉寻看见了女人刚才与她偶遇时眸中的光,与她仍莽撞青涩那时如出一辙。
但现在的她,却试图狠心掐灭那束光。
结束讲座时,游纾俞恰与几位学者并肩走出, 西装妥帖, 探讨问题时神情认真, 是人群当中最显眼的。
冉寻也与一群人成行,揽着庄柏楠的臂弯, 面不改色。
甚至说笑着,向那个方向走去。
途径时,晦涩难懂的学术讨论声戛然而止。
“游教授?”有人看游纾俞走神,出声提醒。
游纾俞轻嗯一声,收紧怀里的笔记本。
压下转身去看擦肩而过的冉寻的念头,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
冉寻晚上练了一会琴就回房间了,她知道,不久会有人来找。
游纾俞敲门时,她正整理曲谱。
给人开了门后,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就回去继续做手边的事了。
在听见女人驻足在门边的一句“我可以进来吗”之后,轻答了句“请便”。
游纾俞并不多话,举止恪守本分,只安静站在她几步远的位置。
只在看见那张无名曲谱的时候,出声问:“是那首返场曲吗?很好听,我记得有春夏秋冬四章节。”
冉寻动作稍顿,很快,将那页纸抽出来递给她,语气轻快:
“是,本来就是给你的,现在不如就交给本人吧。”
游纾俞垂眸,接过来,不死心询问:“你之后还会再弹吗?”
氛围迅速归为沉默。
冉寻脸上带着很淡的笑,像无言公布答案,也像对问题本身的嘲弄和质疑。
“我不久就回嘉平,收拾东西后,准备去下一个城市了。”她将纸张收进曲谱夹,漫不经心,“所以,没用的东西越少越好。”
游纾俞知道自己会被冷言相待,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她珍重地将谱子折叠收好,“我知道,冉寻。但我今晚来,是想感谢你之前给我买了药。”
“之前奶奶过生日,视频的时候,你说想吃我做的菜。”转身去取带来的东西。
“所以,我回来之后借用了酒店的后厨。还给你烤了蛋糕。”
冉寻礼貌扬了一下唇,但并没有接。
答一声“费心”,与游纾俞错身擦过。
到柜子旁边,取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
喝了几杯,逐渐面颊醺然。
一瓶已经见底,她仍将最后几滴深色液体向高脚杯中斟。
酒提前就预备好了,她今晚要说一些伤人的话,不得不靠醉意麻痹自己。
游纾俞过来把玻璃瓶拿走,心里酸涩得厉害,“……为什么忽然喝酒?”
“巡回结束了,庆祝一下。两天之后,我小助理也要帮我办一场,就提前试试酒量。”
冉寻说完,又起了一瓶。
观摩游纾俞的神情,笑了一下,“你来吗?之后可能再也不见了。”
游纾俞为冉寻前半句话的邀约而心神摇荡,又因后半句的补充黯然。
“会去。”她回答,“只要你允许,我什么都愿意答应。”
“可是你一点都不听话。”冉寻声线被酒浸润,喃喃自语间,空气里有葡萄的味道。
她目光追随游纾俞送过来的东西,“你知道吗,游纾俞?我想要你做到的不是这些。”
“我想要你别来找我了,但你始终做不到。当老师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承诺,是不是不太好?”
“甚至还有那场婚约。工作结束后,你还打算陪我耗着吗?你都不顾及你的家人和未婚夫吗?”
游纾俞被冉寻话里埋藏的冰碴刺得内心隐痛。
“我没有家了。”她垂眸。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和奶奶。至于今后,我也想和你一起。”
话音落下,游纾俞抓住冉寻眼神偏离时露出的破绽,嗓音低弱:“那你呢?冉寻。”
“你不要我再靠近,那为什么又给我买感冒药。你忘不了我,因此总是想逃,对吗?”她深吸一口气,眼尾薄红。
“我的确想逃了。”冉寻仍在笑。
“你知道吗,那场火灾溅在我身上的痕迹,让我之后几场演出都穿不了裙子了。”
“我怕死,所以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视线飘忽,此刻的谎言拙劣到连游纾俞都能看出来。
她愣愣站在原地。
良久,惊然回神,扑过去,焦急地想检查冉寻睡衣下的肌肤。
那些痕迹分明没落在她身上,却让她有被灼烧的痛楚感,好像一瞬间坠入漫无边际的大火。
“不说这些了,我也没什么事,而且,这件事从始至终也和你无关。”冉寻抽回手。
分明是自若的语气,却让游纾俞心碎。
因为她看见,那半杯红酒,对方晃了又晃,抵在唇边数次,都喝不下去。
眼皮薄红,显然不是酒精的作用。
“你在说谎。”游纾俞嗓音酸涩,“怎么会和我无关?你是不是,这一周,一直都在等我?”
分明是她失约在先,是她一次次地伤害冉寻,让她难过,以至于现在借酒浇愁。
冉寻没有再回答她。
喝醉的人乖得厉害,好像连那些刺都悄然软化了,一时倦于反驳。
游纾俞凑近,用手指为她整理发丝,别到耳后。
心跳惴惴,她在实验,而结果告诉她,冉寻现在并不排斥与她的亲昵。
因为对方没躲,仍若无其事地与她对视。
不知道是因为醉了,思绪不再像平时那样缜密,还是因为……对方此刻也想这样。
游纾俞不敢奢求后一种可能性。
她只是想起今天在宁大碰面时,冉寻竟朝她笑了。
虽然依旧不允许她靠近,仅仅远望了几眼,就已经知足。
今天的会议上,无数次走神,快要压不住心底欣喜。
可冉寻分外平静,甚至带着些嘲弄的语调却不合时宜钻入耳中,“游纾俞。”
“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
游纾俞耳廓通红,由温转凉,显然没预料到她忽然的冷言冷语。
冉寻低笑一声,另起了个话题,“你和庄柏楠,就是我的新助理,见过面了吧?”
醉意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编造谎言,让人瞧不出破绽,“小姑娘在追我,我想答应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游纾俞果然沉默。
指骨隐在桌下,蜷得发红,“很好,只是……和你不合适。”
冉寻瞥她一眼,扬唇,“再不合适又怎么样,至少比你要好。那是一张白纸,没有人在上面涂涂画画。”
游纾俞脸色顿时惨白。
她勉强让自己不去想,冉寻是不是已经介意她那时的订婚。
良久,才回应:“可你还没有答应她,对吗?你应该再考察一下。”
“你想我怎么考察?再给你点时间,让你和她竞争?”冉寻哂笑,“我不希望你自降身价,游纾俞。”
游纾俞盯着托腮且漫不经心的人看许久,窥见她唇角的一抹葡萄酒渍。
“她没有追到你,所以,我还有机会,对不对?”她问。
垂头,用指腹轻蹭掉液体。
抓住机遇的心境如沸水般喧嚣难平,游纾俞贴近冉寻,眼睫垂敛。
距离近到若有若无碰到鼻尖,所有的遮掩都无所遁形。
她看到冉寻目光晦涩,最先的反应竟是瞥了一眼她的唇,眸光动荡。
之后好像是要继续说谎了,冷淡情绪攀上面颊,夹杂嘲意。
游纾俞不愿再听冉寻的假话。
阖上眼,索性将目前显然过界的举止扩展成一个吻。
尝到甜腻带酒精的味道,竟让她发晕,心跳难以自持。
接受她吻的人没有推开她,却也缺乏任何回应,平静到连接吻的举动都褪去情.欲色彩。
游纾俞不安,这让她想起那次在阶梯教室,冉寻想抽离的模样。
她深知自己正在冉寻醉的时候得寸进尺,但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
以至于看见冉寻琥珀眸子里醉意与清醒并存,问她是不是又要谈着谈着,就蹦出一句“做”时,将喝软了身躯的人压在桌旁。
“小柏会很难过,你不打算让让人家小姑娘?”冉寻偏过头,“我和她还有那么多可能,但与你,已经没有了。”
游纾俞解开她睡衣领口处的丝带,吻她形状精致的锁骨,再不说话。
她试图复制上一次成功的路径。她知道,冉寻受不了她以孤高的世俗身份,对她做这种低微的事。
可她不介意,甚至甘愿如此,也因为亲昵的距离,逐渐沉沦其中。
桌上太凉了,游纾俞搂着冉寻,发现她原来也瘦了那么多。
心疼到快要说不出话,她将额头贴在冉寻肩侧,烙下柔软虔诚的吻。
企图用自己还没有退却的低热融化、取悦她。
冉寻呼吸热起来,但情绪依旧平静,“如果我说不想,你会停下来吗?”
却在看见游纾俞怔怔望着她皮肤上瑕疵,潸然落泪,害怕她疼,连吻都落得极轻的模样时,没缘由噤了声。
“我会停。”湿热的泪滴顺着白皙面颊淌下,再不受控。
“可是我更想能再靠近你一点。冉寻,我想补偿你,用什么方式都好,花多少时间都可以。”游纾俞垂头,哽咽开口。
“你说你走出来了,但我忘不了你。你再回头看看我……好吗?”
白天在大学校园清冷知性的女人,现在嗓音已经弱得不成样子,连肩都在轻颤。
冉寻抬手,给游纾俞揩泪,却被她双手匆然包裹住。
眼眸通红,好像抓住了她珍而重之的宝物,用唇触碰,延伸到漂亮的指骨、指尖。
女人解开衬衫领口一颗扣子,俯身下去,亲吻逐渐软化的月亮,直至淌出清澈却滚烫的甘泉。
短暂平复后,冉寻盯着游纾俞的手,还有嘴角,那上面是她残存的痕迹。
她又看见女人眸底点起了光亮。
羞得厉害,依偎在她颈窝,想要亲一亲她的脸,以做安抚。
喝了酒之后,一切好像都在脱轨。
尽管脱轨,但方向盘依旧在她手里。
借着醉意,伤人的话好像再不需要经大脑思考。这也是冉寻想要的。
她躺在游纾俞怀里,嗓音在发抖,语气却淡且嘲弄:“你就只想对我做这些事吗?”
“都订婚了,游纾俞,你是不是已经牵过那位男士的手了?”
冉寻侧过头,眼睛酸涩,嗓音却极力压得平稳,“那你……为什么还要碰我。”
“我嫌你脏。”
话音落下,游纾俞身躯倏然僵住。
脸色惨白,一瞬间失去血色,怔忡盯着她看,半晌都再没有动作。
“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这样补偿我,够不够。”冉寻将睡衣穿好。
情.欲与醉意糅杂,头晕腰软,只好背朝游纾俞,站在窗前。
也掩饰自己连喝醉了都无法自圆其说的湿润眼角。
“之后我会认识新的人,你也是。回嘉平吧,别再一直追着我了。”
耳边再无其他声响。
半晌,冉寻才听见游纾俞起身离开。
压着情绪,声音轻弱到不成样子,却依旧留下一句:
“好好休息。”
房门被无声关好,今晚前来作客的人,连踪迹都寻不到半点。
冉寻打开了游纾俞送给她的手提袋。
除了温热着的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还有两枚蛋糕。
一枚咖啡味,一枚草莓味。
或许女人今晚曾想与她促膝长谈,怀揣微薄的希冀,要和她共同分享一份甜。
但她硬生生将那份捧得极高的心愿摔得粉碎。
-
ICCEB会议仍剩余两天。
期间,游纾俞按时参与,早出晚归。
眼睛红得叫人能看出端倪,得到旁人的关心,她只是礼貌微笑,用谎话轻描淡写将事揭过。
每天离开酒店时,依旧像往常那样到冉寻房间所在的楼层看一眼。
无一例外,见不到人。
游纾俞知道冉寻那晚在说谎。
因为素来不碰酒的人,只有为了麻痹自己,才甘愿让酒精烧灼喉咙,说出与心意相悖的话。
她找到了宁漳市的一家琴行,交给钢琴老师那张冉寻专门写给她的曲谱,付费请求学习。
每天的会议开完后,从傍晚坐到深夜,仔细学习演奏技巧。
听到老师感叹曲子编排巧妙,春夏秋冬,每节的心绪都如换季般陡然转变,但串联后却和谐到没有一丝差池,饱满情深。
游纾俞也想她与冉寻之间的裂痕能修补到完好如初。
漫长的六年都熬了过去,只不过短暂的分别,并不算什么。
她想,等到冉寻口中提到的那一天庆祝时,纵然她不请自来,也要弹给对方听。
临时学习,无论是流畅度还是技巧,都粗糙到不堪卒听。
但游纾俞弹到她与冉寻从未经历过的秋与冬两节时,好像能看到对方在曲中埋藏着的,所有待她挖掘的秘密。
她听见海浪声轻柔,听到踩雪声沙沙,甚至有时闭上眼,看见冉寻在朝她笑。
指尖触碰琴键,偶尔产生错觉,如同与谱曲者牵着手,一遍遍迎来后半年的日出与日落。
只是,练琴结束后的深夜,回酒店休息,游纾俞再也没有梦见过冉寻向她走来的场面了。
连续的噩梦,她梦见自己终究妥协,结婚,生子,老死。
而冉寻步步朝她逼近,牵着其他人的手,真诚祝愿她“幸福”。
惊醒后,游纾俞近乎呼吸困难。
可在酒店、甚至宁漳都始终孤身一人,她的噩梦向来无处宣泄。
除了独自吞咽,只好诉诸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她相信,写出来,梦就会翻转。
游纾俞仍旧不想放弃。
如果冉寻不愿意给她弹,那么就由她来演奏那首曲子,祈求对方一次返场。
-
冉寻之后没有在酒店看到过游纾俞。
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躲避,所以纵然偶遇过,也没有在记忆中留下痕迹。
餐厅的菜肴连吃近两周,变得索然无味,草莓蛋糕也早早售罄。
她开始空腹喝咖啡,借此打起精神。
尽管心悸、失眠,庄柏楠也一遍遍地担忧关心她,给她打包来周边的美食,但冉寻动了几筷就失去胃口。
只是希望,时间再快一点,最好跃至她离开宁漳的那一天。
更希望,见不到游纾俞的每一分钟,都是对方已经放弃她的证据。
两天之后,冉寻处理完手边的工作。
由庄柏楠安排,租借海边的海景房充当会场,开了庆祝仪式。
庆祝仪式主题并不纯粹,不单是因为冉寻结束巡回,也因为庄柏楠收到了国外音乐学院的offer。
房间里人头攒动,起哄着,要冉寻和庄柏楠一起举刀切蛋糕。
冉寻纵容着答应了。事实上,整场活动,她一直在走神,喝了咖啡,依旧困倦。
钢琴被搬到了临海的沙滩上,那里架起木质高台,早就被装饰得灯光琳琅,还搭了帐篷与篝火。
“冉寻小姐。”庄柏楠喝了一些酒,挽着她的臂弯,脸被火苗映照,“你能不能给我弹一首曲子呀?”
“我不要工资,就想听你弹那首《爱之梦》,想听。”
簇拥着她们的人又在起哄。搬来钢琴,应该就是存心想设置这个环节。
冉寻答应,坐在琴凳上。
借着月色与灯光,任由旋律流淌在宁静的海边沙滩。
一曲终了,她掀起笑意,想说些话,来祝福小姑娘未来学业有成。
但未曾预料到,庄柏楠会匆忙跑过来,双颊绯红,吻了一下她的脸。
捎带一句莽撞而生涩的告白:“冉寻小姐,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冉寻收起笑意,不做回复。
她觉得自己可悲,因为在刚刚的瞬间,她从小姑娘那双漆黑眼睛里,依旧看到了游纾俞的影子。
看见那一晚,女人亲吻她时的模样。平素清冷端庄的人,却落泪讨好她,祈求她的原谅。
拼命想忘记的事,往往最印象深刻。
所有人都在等待冉寻的回答,此刻寂静到海浪声都喧嚣。
不远处,却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游纾俞站在快要走上高台的木质楼梯处。
神色怔怔,与周遭格格不入,如同今晚的一个局外人。
她垂头,想去捡掉落的东西。那是她烤的蛋糕,还有一个准备良久的小礼物。
琴谱也在,薄薄的一张纸,因为两天的速成,已经被摩挲得发皱发旧,上面勾画了无数符号。
无人知晓她是怎么在酒店得知冉寻退房的消息后,神思惴惴,口干问遍所有知情的人,才找到这里。
但此时,落在游纾俞视野里的,只剩下冉寻坐在钢琴旁,被他人亲吻与告白的画面。
游纾俞尽量将嗓音放得平静,颔首,“打扰了。”
冉寻很忙,或许没空再和她说话。
大概也不愿意浪费六分钟,听她弹一首拙劣的曲子。
她转身离开,任由咸涩的海风掠过侧脸。
宁漳已经落入盛夏,但她总觉得今晚的月光很冷,洒在海面,像下了雪。
更像她独自一人在嘉平郊区公寓,曾经历过的六年寒冬。
她知道,冉寻不再需要她了。
那体面离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