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纾俞怔怔望她, 话梗在喉间,说不出口。
“之后要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照顾自己。”冉寻收回手。
最后瞥一眼那支花, 她转身离开。
出教室时,隔了近半分钟,忽然在身后走廊听见慌乱无措的脚步声。
冉寻才想起, 游纾俞正装讲课时一般都穿几厘米的带跟鞋。
崴到脚就不好了。
她走进电梯,按了一层,在门关合的瞬息,与外面匆匆赶来, 眼尾绯红的女人对视。
示意她留步。
已经摆不出任何笑意, 只好礼节性颔首。
没有说那句容易引起误解的“再见”。
室外比楼里要暖,这时候阳光才刚冒出头。
行走在日光下,途径错落树荫, 视野也被春光虚晃而去,在视网膜里留下斑驳光影。
冉寻仰头, 眨眨眼,有几分潮气。
不合时宜地想,今天不该早起,本该是一个值得睡懒觉的好日子。
-
游纾俞上完今天的所有课,回办公室,伏案安静工作。
一直到傍晚。
“游老师,这花是学生送你的吗?”下班前, 同事发现她桌上不寻常的改变, 打趣她。
“中午我看到你去长街了, 没想到小游老师也对活动感兴趣。”
游纾俞点了一下头,礼貌笑笑。
答:“很有意思。”
同事与她告别, 脚步声逐渐在走廊听不见。她便继续手持钢笔,在白纸落下刻板工整的字迹。
不去理会那支被她妥帖收拾好,插在透明玻璃杯里的玫瑰。
写有手写体的小纸条缠绕在花茎上,游纾俞如今已能默背下来。
可是却等不到向她说出这句话的某个人。
中午,她独自逛了逛长街,提着不符形象的冰奶茶,以及一些辛辣小吃回办公室。
冉寻又菜又爱吃,游纾俞设想着到时候递奶茶到她嘴边,帮她解解腻。
小吃的确很辣。
游纾俞尝了一口,生吞下去,喉咙灼烧,眼角湿润。
好像……并没什么特别。
她品不出味道。
远不及冉寻从前戏弄她时,给她夹的那一筷辣肉美味。
浑浑噩噩,趴桌午睡一阵。
醒了,打电话过去,两次、十次,没人接。
心里逐渐撕开一个由浅及深的口子,麻痹微酸,偶尔牵扯到才会觉得疼。
但若不去碰,那就没什么。
游纾俞依旧按照日程安排,机械性赶去相同的教室,上和早上如出一辙的课。
等到窗外日光陷落,下课后,人头攒动变为人语稀落。
合着窗外校广播台的柔软女音,游纾俞坐在第一排,翻开笔记本。
垂头书写。
[Apr.30th]
[预定和她在校园里散步,告诉她全部。]
只希冀冉寻等等她,可以听完她的话。
游纾俞不敢想像冉寻会露出什么表情,还会浅浅笑着,安慰她吗?
亦或是嫌恶她的过往,连弯一弯嘴角都不肯。
无措到想即刻跳过这个节点,规划她们的未来。
游纾俞总是这样的性子,与冉寻重逢后,纵然心里说着不该,但已经开始无数次假想她们继续走下去的场景。
之后是五月,她工作上有一次出差,要去临海的宁漳市。
恰巧冉寻下一场巡回也是那边。
她们可以在海滨小城里约一次会,音乐会结束后从后台逃离,黎明时分,于海边目睹春到夏的过渡。
夏季结束,就会迈入冉寻喜欢的秋。
明媚鲜活的人,生在这个季节,却一点都不沾秋雨的凄凉基调。
游纾俞想为冉寻好好过个生日,她们还从没有祝过对方“生日快乐”。
她允许对方许成百上千个愿望,冉寻猫儿一样狡黠的性子最让她着迷,就算再荒诞、再轻浮,她也愿意照单全收。
并由她今后全部的时间和岁月,亲手兑现。
之后就是冬天了。
冬天……她们该做些什么?
游纾俞浪漫细胞有限,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竟想不出来了。
手指脱力,钢笔滑落到地面。
俯身,手颤得没办法捡起来。
她想起来,她从未与冉寻经历过冬季。
冉寻离开后,她的四季只余下三季,从秋天开始就戛然中止。
她总是独自迈过严寒漫长的冬,聚餐应酬后,回到冉寻曾住过的郊区,拿出她写给自己的情书,逐字读到头。
在烟花声中,跨入仿佛循环般的一个又一个新年。
就算某个冬天,她追到柏林,已经有了足以买得起冉寻音乐会门票的能力,也如愿听到结束后的返场。
却也不过是看见冉寻与她新的恋人柔情蜜意,贴面耳语。
冉寻的返场只会给她最亲密的人。
而游纾俞只不过是万人中再普通不过的某个听众。
坐得太久,身体僵硬。游纾俞拾起笔,转头望去。
教室空荡,不知什么时候就只剩她一个人。
原来没办法自欺欺人,原来已经等不到冉寻了。
冉寻上午就离开了。
她说“放她自由”“不要再追求她”。
第一排不会有人与她并肩坐,不会有人笑意盈盈撑着下颔,撒娇叫她“游老师”,不会带给她玫瑰花,还怜惜为她擦眼泪。
游纾俞以为春天正逐渐变暖,以为前些日子的“约会”,会是她们迈入盛夏的开端。
可从那道身影背对她出门的瞬间,温吞的春转瞬跌入令人牙关紧咬的冬。
游纾俞提着公文包,回办公室途中,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无意遇见曹斐,惊讶她课上完这么久才出生化楼,都错过晚餐时间了。
“没关系,我回家吃。”游纾俞笑了笑,回,“谢谢曹老师关心。”
擦肩而过时,连路灯光线都虚晃着。
游纾俞依旧平静走路。
鼻尖染上薄红。她单手摘了眼镜,朝镜片轻呼一口气。
除掉不知何时蒙上的雾气。
-
冉寻到家就依照习惯,关了机,一觉睡到自然醒。
醒来时头脑昏沉,鼻子也很堵。
大概春天的暖总是捎带出其不意的寒,绵里透针,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冉寻这种百年不生一次病的人也狼狈得头晕脑胀。
她不甚在意。
赤脚跑去家里的厨房冰箱,翻出一根雪糕,坐在沙发上,借着空调暖风慢慢吃。
胃里有点难受,但总算降了温,思绪也不再像刚才梦中那样纠缠。
借着滑入肺腑的冷甜,遗憾与不舍被一缕一缕梳开。
纵然冉寻吃着没滋没味,但她觉得心情好多了。
“你管这叫心情好?”
晚上九点,梁荔敲她家的门,进门后就在沙发边默默盯着冉寻。
“晚饭没吃,电话也关机,缩在沙发上等我投喂呢?”
冉寻似有若无地笑笑,“吃了点甜的,补充糖分,不太饿。”
“跟我出去,我带你吃一顿。”梁荔示意她起来。
“……咳咳。”冉寻装作病入膏肓模样,懒散倚在一堆抱枕间,嗓音虚弱。
“身体被掏空,有时是在过度劳累之后。”
梁荔彻底拿面前的人没办法。
冉寻只有睡觉时才关机,这铁定是睡了一下午加晚上,哪里来的过度劳累。
只好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食材和喝的。
提着大包小包带回来时,发现冉寻搂着抱枕,面对桌上空荡的花瓶,像在思考什么。
那里刚才有一支枯掉的玫瑰,现在不见了。
估计是觉得不好看,于是已经丢掉。
梁荔才意识到,冉寻可能不是身体劳累。是见到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变得话都比平常少。
她把餐具都摆到客厅,开始煮菜,冉寻就围在她旁边给她打下手,自得其乐,并不流露一点消极情绪。
梁荔实在忍不住,问一句:“你昨晚问我的事,有眉目了是吧。”
“嗯。”冉寻乖乖点头,“我不是跟你保证了嘛,绝对清醒理智对待。”
睡了一下午,一天只吃一顿饭,可不算清醒理智。
梁荔叹口气,“大概什么时候能走出来?你这副模样,我是不是得每天定时给你点外卖才安心。”
“目前还没有,明天大概能。”冉寻轻轻笑一下,“没那么严重,你放心。”
梁荔感觉冉寻有点变了。
从前心里还有一团火,随时可以抛弃正在进行的学业,奔赴异国他乡深造;现在却平静得无波无澜,不再试图躲避,只将心声隐藏在水面下。
“荔荔,什么时候办新婚典礼呀?我还准备去捧场呢。”冉寻转移话题。
“早着呢,大概还得二三个月,夏天左右。到时候我得拉你去给我奏乐,弹婚礼进行曲。”梁荔回。
看冉寻点了头,她心想这真是排面极其大了,能得到国内外知名女钢琴家的首肯。
只不过这位现在蔫了,没精打采的。
收拾好碗筷,快十一点,梁荔打算离开,冉寻却拽住她,开始更换衣着。
“想出门,梁女士可以带我兜一圈风吗?”
梁荔同意了。
出去转转散心是好事,虽然这时间怪怪的,都快半夜了。
她载冉寻到了北湖公园。
两个人沿着江畔散步,在寂静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你看,江上还有野鸭,它们不睡觉吗?”冉寻撑着栏杆,口罩上双眼弯弯。
“这个时候,适合来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知道你最喜欢的钢琴家是理查德了。”梁荔叹气,“帽子戴上,不是说有点难受吗?”
冉寻听话把自己裹起来,也遮住半张因低烧而泛红的面颊。
语气轻快地回答,“不光是他,也喜欢曲子背后的故事嘛。”
孤独的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自己雕刻出的美丽少女,每日痴痴地看,希望能与她永远在一起。
前几天,在湖畔与某人划船时,冉寻也想着,面前的这人生得怎么这么漂亮。
矜秀得像座玉石雕塑,在她审美上乱踩。
单纯看看,就心潮难抑,想要逗她,看她羞赧抿唇的模样,也想和她共处的时间再多一点。
可惜游纾俞终究不是冉寻想象的样子。
她从来只是在心里设想、期盼,雕刻一尊名为“游纾俞”的塑像罢了。
冉寻找不到爱神阿佛洛狄忒,无法让她赐给雕塑生命。
也不可能让现实中的游纾俞鲜活、生动,和她一直牵手走很远很远。
迎面走来卖小吃和甜点的推车,看上去快要收摊了。冉寻匆匆跑过去,买了两根糖葫芦回来。
递给梁荔她喜欢的口味,自己依旧选山楂那一只。
嚼了嚼,冰糖盖不过酸滞口感。
“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你吃几次糖葫芦。”梁荔开口。
可是游纾俞喜欢,约会时给她买,会笑很久,答话时嗓音也软软的。
冉寻被山楂酸得眉皱起来,跺脚吞下,含着汪生理性眼泪。
眼圈红了,畅快答:“够酸,牙都快倒了。”
今后也不再吃了。
吃过糖葫芦,梁荔忧心探探她额头温度,“过十二点了,我送你回家吧。”
冉寻推开她的手,轻笑,“别管我,你先回也行。”
去附近的便利店,拿了几罐平素她不会去买的气泡果酒。
出来时,梁荔依旧赖着不走,她便拽人到江边的长椅坐下,塞给她一罐,很有仪式感地与她碰杯。
冉寻戒酒很久,因此连开罐的动作都显得生疏。
但她很好奇酒的味道,究竟为什么那么让游纾俞沉溺?
大概是可以壮胆,以至于女人每次都喝一些酒,才敢与她亲近。
敢不畏世俗指点,显露出真实可爱的模样。
酒并没什么好喝,滑进喉咙里肆意点火,将五脏肺腑烧得混沌。
让冉寻想起从前分手后,即将飞往德国的那个晚上,她在酒吧,一罐一罐艰难吞咽,头脑被酒精麻痹,但意识却极清醒。
只有游纾俞会让她烂醉狼狈,也只有游纾俞能让她不动声色戒酒,装成一个大人。
却在六年后的某日忽然放纵。
手机在冉寻开机付款后就陆续振动,有电话打进来。
冉寻犯了懒,不去理会,只吹着江风,慢吞吞喝酒。
直到易拉罐空了大半,觉得喉咙灼热,隐隐翻涌不适感,才停下。
不好好吃饭,发着低烧喝酒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冉寻想,她自己都觉得胃里好疼,游纾俞怎么忍受得了呢。
女人表面端庄,实则那么娇气,醉了就要她陪,晚上还要她留宿。
后面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了,对方会容忍她的小性子吗,会心软到哄着她,不舍得她皱眉吗?
冉寻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只好垂头查收消息。
游纾俞从上午到现在给她发了很多条,竟都快要翻不过来。
之前从没有过的待遇。冉寻心想,她或许还是挺招女人喜欢的。
接起游纾俞的语音电话,开口:“喂。”
“你在哪里?冉寻。”对面像是已经等待很久,猝然接通的那一刻,反倒不知所措。
“……我想看看你,我来月亮湾了,可是找不见你。”
故作镇静,但能从颤抖的声线里察觉出些许端倪,或许刚刚才哭过。
“出门了。”冉寻简单回。
对面听见她这边的江水流淌声,又好像听见易拉罐碰撞的声音,呼吸一滞。
“我知道了,我来找你,你、你等一下我好吗?”
冉寻没有回答。
良久后,和梁荔交代,“回家吧。”
把酒饮尽,她站起身。
夜晚江风习习,吹得人清醒理智。
冉寻朝前走几步,托着手机,稍偏头。
对着话筒柔声低语,如同凌晨时分爱人的亲昵私语,实则却是倒数告别:
“我们就到这里,游老师。”
“今后都别再联系了,也不要再找我。”
挂断通话,冉寻自嘲。
她何其狡猾,素来假惺惺重视体面的人,连句“晚安”都不肯多说。
怕给游纾俞留下念想。
也怕午夜梦回,自己忍不住偷偷想。
想念她暌违六年,实际上却只不过持续六个月,总也割舍不掉的初恋。
她的“纾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