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纾俞避而不答。
六年来习得的隐忍让她迅速整理好自己, 不露出任何可能被怜惜的破绽。
面色苍白如纸,躲避女人触碰她的手,眸色冷寂, 嗓音镇静:“姐姐又打算故技重施吗。”
本以为是巧合,但今晚在家被游盈蹲守,不得不让她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
游盈缩回手, 像被她话伤到,眉眼萧条,“怎么能这么说,小俞。”
“我是你姐姐, 是你最亲近的人。最近也并没有特地去打听那位钢琴家小姐, 她教过小佳钢琴,无论性格还是内在都很好。”
回沙发上坐好,果盘里已经放了几颗剥好的橘子。
她像寻常姐姐那样温和笑着, 招手示意游纾俞过来。
“姐姐就是担心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也不诚实和医生说, 这样病怎么能好?”
游纾俞依旧站在原地,对游盈的话不作反应。
冷且腻的触感依旧残存在掌心,像深夜追逐她无数次、令她作呕的梦魇。
一分钟、两分钟。
游盈笑意转淡。
话音稍转,带些漫不经心,“我知道,小俞喜欢一个人是怎样都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她让你难过、身体不舒服, 我就不赞成。”
游纾俞垂头, 答:
“我很愉快, 姐姐最好不要主观臆断。”
“涉及她,你就答我一句两句, 与她无关的,甚至不肯出声应和我。”
游盈忽地轻笑出声,眼神幽静。
“小俞,你知道吗?那个手术其实并没有什么成功率一说,医师们都叫五年生存率。扩散到肺,早就活不长久了。”
女人从包里缓慢而珍重地取出两张纸质票,抚摸着,摊平在桌上。
“所以我其实是托人将话剧提前了的,他们照顾我,我万分感激。”
“也想在最后关头,让小俞陪我去看。”
游纾俞眼中闪过一丝隐痛。
“今晚在这里坐这么久,有点累了。”游盈始终维持端正的身姿略显脱力,朝她微笑。
“你也过来,陪我十分钟,我就走,好不好?”
游纾俞垂着眼,默不作声走近。
沙发凹陷一角。
常年攒下的防备与本能排斥让她依旧无法和游盈靠近,于是只体面维持家人间的社交距离。
游盈笑了笑,并不在意。
目光游离在她身上,蕴着些许痴迷,神情也充斥怀念追思。
“记得你大学那时就喜欢去剧场。我接你回家的那天,问你想要什么,你口气冷静,只是想要一张音乐会的门票。”
“那个时候你好像都没填饱肚子吧,真是受苦。”女人循循善诱,“小俞,哪位音乐家让你那么着迷?”
又在套话,这几年间不知听过多少。
游纾俞保持缄默。
游盈刚刚说没有查过冉寻,她是不信的。
从得知冉寻执教钢琴课的那一晚,她就知道日后会有这一天。
只是从前的那六个月,游纾俞自信游盈不会知道冉寻的名字、具体信息。
她将人藏得很深,埋进心底,甚至不惜违背心意,晾对方那么久。
每晚辗转反侧,彻夜噩梦。她最看不得冉寻落寞却强装笑脸的模样,心里被刀剐一样钝痛,也担心冉寻失望,就此放弃她。
偶尔也会想,放弃或许不错。
她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得到冉寻真诚的、在日光下恣意生长的喜欢。
“所以你现在喜欢上了冉小姐。她的确是个耀眼的人,样貌和性格都好,难怪你欣赏。”游盈淡淡开口。
“据我所知,冉小姐在国外时曾和另一个女人公开关系,当天就人尽皆知。”
“她藏不住,也不愿意藏。她见得了光,自由且浪漫,迫切想要与另一半走入公众视野,追求纯粹无杂质的感情。”
“但你不可以,小俞。”女人刚刚刻意营造出的温柔泡影悉数破灭。
“你知道的,你永远不可能和她走到光下。”
一句话,拉游纾俞坠入冰冷空洞的深渊。
手指温度迅速退却,直到游盈离去。
桌上空留一张《麦克白》的话剧演出门票。
投下的暗影在深夜里张牙舞爪咆哮,撕毁房间的沉寂氛围,渲染耳畔并不存在的阵阵嗡鸣。
游纾俞知道,游盈说的是对的。
“追你”。
对冉寻说出这一句话后,就心安理得,自以为已经准备好炙热的心,加上百折不挠的纠缠桥段。
但只有游纾俞自己知道,她依旧惧怕在众人视线里与冉寻亲昵接触。
恐慌被看出取向,更没办法给她开诚布公的偏爱。
她清楚冉寻想要什么,但却不能给,不敢给,卑鄙又可笑。
阶梯教室,只敢在剩她们两人的时候才交谈;夜色笼罩,才愿意短暂揽臂靠近。
连那日牵手隐在大衣袖子里,外人瞧不出端倪,她都觉得呼吸困难,手心冒汗不止,想要逃离。
桌上被剥开的橘子皮肉干瘪,空气里还隐隐飘荡着浓檀香味。
游纾俞再没了食欲。
饮食从与游盈以及那些噩梦挂钩的时刻起,就成了她的累赘,这几年,反胃作呕感是常态,她早已觉得麻木。
或许几个小时前,在冉寻副驾驶上品尝的那几口蛋糕,是她近期为数不多觉得美味的食物。
不吃也没什么的。
游纾俞行尸走肉般洗漱,躺在床上。
乍阖上眼,却已困倦到极致。
和冉寻再度恢复联系的这几日,一切都不像真实,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虚幻美梦。
游纾俞记起对方被她按摩得舒服的小表情,身躯柔软,倚靠进她怀里,倦懒撒娇,叫她“姐姐”。
像只由她饲养的猫儿。
忍不住便吻上去。
外面多疏离,回去就有多想靠近。
可游纾俞只敢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亲密,压抑着翻涌暴涨,即将溢出来的情动与心悸。
终于忍不住,压低嗓音,羞赧,仿佛求欢般开口:“冉寻,好想和你在一起。”
她那些在无光角落里发酵已久,无法言明的龌龊心思,远远早于冉寻初次与她碰面的那个春季雨天。
但场景却一瞬转变。
冉寻长裙精致优雅,琴技精湛,独奏会结束,在数以万计的观众席前鞠躬致谢。
离她那么远,碰也碰不到。
后台,被众多好友簇拥着,冷淡望着捧花的她,勾起讽然笑意。
“游老师,请你别开玩笑。”
“你等到没有人才愿意和我说话,是不是有点可疑?”
初春的夜,若无其事的探寻,车内气氛跌落谷底。
“我是你始终见不得光的污点,拿不出手的‘朋友’,是吗?”
深秋傍晚,女孩双眼微红,执拗瞪着她。
现实与过去交叠,画面一幕幕闪现跳跃。
游纾俞看到,那依旧是一个肃穆的秋季。
分明枝头空寂,挂不了多少片叶子,但她却在宿舍楼前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看到不只一片红叶。
迸溅着四散,像一副上苍随笔挥就的潦草画作。
那里围了很多人,“观赏秋景”,窃窃私语。
“殉情了诶。”“前天还跟我说和游余是朋友,今天就爱而不得去死了。”
“游余肯定也是同性恋,不是一直护着她。”
“游余她爸就找了小帅哥跑了,我懂,这病是遗传的。”
本就是嘉平附近偏远的小城镇,去市区那么久,凝视车窗外景色,能目睹黎明至日暮的迁延。
但游纾俞没想到,竞赛回来后已经很晚,连日光都看不到。
夕阳沉没,自此白昼俱是无边黑夜。
竞赛前一日,游纾俞记得,她从学校那些不学无术的混混手里救下受气的女孩。
送她回寝室,给她上药,被亲了一口。
措手不及,但也没多想,询问,女孩就腼腆笑笑,说是对朋友的感谢。
一心钻研高考,想要逃离小镇的人,脑袋里俱是公式与原理,感情上能有多敏锐。
游纾俞曾听到过风声,女孩喜欢她。
可她最对同性恋避之不及,因为没见过几面的所谓“父亲”,也因为众人提及这个词语时暗笑揶揄的神情。
她没办法给女孩回应,她禁止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却在竞赛结束后,去商店买了一组水彩笔,当成给女孩的礼物。
她爱绘画。
游纾俞想告诉她,逃离小镇,就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至于被亲吻的那一瞬间,有心动吗?有觉得相较于男人,更偏心于女孩子吗?
游纾俞自发掐灭心头火焰。
她不敢想。
纵然天秤浮动,早已无言偏向一侧。
可是回来已经迟了,游纾俞买回来的画笔,竟没有一支比深秋水泥地上迸溅的红叶鲜艳。
从抽屉里找到女孩只留给她的信,信里诉尽衷肠,文笔细腻,但视角与叙述紊乱。
不难推测女孩被欺凌后,逐渐染上了心灵上的风寒。
只把她当成唯一的希望,却来不及等她回来。
她害死了女孩。成为那个寒秋,风言风语喧嚣尘上的唯一罪魁祸首。
游纾俞再没办法接受任何人。
她天生不喜男人,却逐渐也对女人的触碰产生排斥。
应激到只是无意衣料蹭到,就作呕般反胃一整日。
久而久之,和女性同学、同事站在一起,过于亲密,便对众人窥探嘲弄的视线分外敏感。
李淑平为她改了名字,慈和柔软的人,起的名字也那么好听。
纾,宽舒;俞,安定且愉快。
老人登记时对游纾俞说,她从不是生来多余的人,而是沉静聪颖的好孩子。
但改了名字,躯体仍旧是那个躯体。
从骨子里病败到极致,充斥对自己的厌弃。
风寒好像感染到了她身上,从此如骨附蛆,人生分裂而彷徨。
直到那一天。
灰调弥漫的、毫无生机可言的大学生活走过三年后,落入随机但又戏剧性必然的某日。
游纾俞在一间装潢明亮上流的琴行遇见冉寻。
彼时,她衣着朴素,自惭形秽;而玻璃落地窗里的人姿态矜贵,笑意盈盈。
一曲略带愁思,缠绵幽婉的《秋日私语》,将水泥地上渗透的鲜红洗刷殆尽。
像梦一般,冉寻说喜欢她,要追她。
梦境里的时间流淌速度似乎放肆而恣意,不随人的心意而转变。
春日何其短,夏季苦长闷热,爱恋困在暑热蒸汽里升温,却不过如蝉活一夏般短暂。
再然后,陡然跌入深秋。
“那就到这里。”雨幕里,面前的人没有打伞,在轻轻笑,嗓音飘忽到被落雨沙沙声淹没。
花束背在身后,估计被浇得七零八落,但依旧是极为鲜艳明媚的颜色。
像冉寻对她坦荡而热情的追求。
也与那个秋天,红叶的刺目何其相似。
游纾俞眼睁睁看冉寻离去,到她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像高中时闭塞落后的小镇,与大巴车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的繁华嘉平之间的距离。
后来变成嘉平,和德国之间的七千公里。
游纾俞盲人般摸索,在原地孤寂打转,可触手可及,却都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像冉寻离开的背影与学生时代再没办法挽回的遗憾重合,再也不分彼此。
惊惧感让游纾俞惊醒。
坐起来,丝绸睡衣粘黏,满身都是冷腻的汗,头脑也昏昏沉沉。
还好是周六,不耽误工作。
她心跳匆匆,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知道如今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只慌忙抓起来手机,拨通冉寻的号码。
提示关机。
又不死心打了几次,始终都是同一道机械死板的女音,关机。
游纾俞顾不上多加思考,胸口仿佛破了个洞,被无措与失重感填满。
她想起昨晚还算愉快,却又不太真实的回忆,想起冉寻纵容着她,载她回家,还给她发促狭狡黠的消息。
现在就想见到冉寻。
游纾俞随意拾了几件衣服穿好,匆忙间赶到楼下,拦了辆车,说要去“月亮湾”。
话说出口的瞬间,忽感心悸,畏惧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并不存在的细节。
好在计程车司机没有异议。
她乘电梯,敲响昨晚还曾拜访过的,熟悉的某间房门。
等待一会,倦懒微哑的女音响起:“来了。”
游纾俞怔怔立在原地,看冉寻身着法式长裙睡衣。
似乎刚醒,睡得有些乱七八糟的,深褐发丝也平白支棱起几缕,但依旧诱人漂亮。
有生活气息,也颇真实。
一瞬间鼻尖发酸,她顾不得矜持,紧紧搂住面前人。
将脸颊贴进还温暖着的、散发栀子香气的怀抱。
“有点想你。”低低开口。
“早安。”带笑的柔软嗓音自头顶响起。
“不过,应该是午安,游老师,睡得好香呀,我有点饿了。”
“昨晚看过消息了?”冉寻虚虚圈住游纾俞的半截细腰,问。
“是因为早餐派送迟到了,午餐时就把自己送过来了吗?”
被轻浮的话惊醒,才觉一切都是真实。
游纾俞悄抿唇。
正经轻声答:“白天不许做那种事。”
“不过是你的话。”扫视一眼冉寻,脖颈染上热意,不自然垂眼。
“……我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