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来促使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

  舌尖抵了抵上颚,他尝到了一丝腥甜。

  --是那时候薄奚自己咬开手腕伤口的血。

  视线落在偏殿的那樽菩萨像上,它被置于木砌的神龛中,这里长久无人造访,更谈不上有什么奉香祭拜的善信,小小的香案上都积攒不少尘灰。

  薄奚上前两步,漆黑瞳眸注视着面前丰腴温婉的菩萨。

  下一瞬--

  长剑出鞘,白虹破空,那樽慈悲美丽的菩萨被一劈两半。

  “王,王君,葛酉内心大骇,一下便跪倒在地:“王君息怒。”

  那樽菩萨像悲悯世人的脸上,一道横亘狰狞的裂口尤其可怖,薄奚单指描摹着菩萨的伤口,淡淡声地:“葛酉,你说神佛也有欲望么?”

  都说伴君如伴虎,葛酉两股战战,他虽比薄奚多吃了几十年饭,却仍旧参不透这位少年王君的心思。

  略顿两秒,他斟酌开口:“佛祖普渡众生,心怀慈悲大爱,雪封多年前犯下滔天杀孽,终有一日,我川齐英魂不忿都能得以平息。”

  薄奚不语,他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将香案下仅剩的几支香点燃。

  这里久无人居,佛香略有些潮湿,他点了很久,尖端才窜出一点小小红光。

  薄奚吹灭火折子,将那柱香按在宽口香碗中。

  积灰滑腻,弄脏了他的手。

  薄奚默了两秒,突然笑了起来:“葛酉,起来吧。”

  “是,谢王君。”

  葛酉下意识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却听他在此时开口:“葛酉,我要见到晏宁。”

  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全须全尾。”

  葛酉是知道的,沈家那位小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来了蛊师,刺伤了宫里那位太子殿下。葛酉无法揣测薄奚话里的深意:他到底是单纯想见见这位蛊师,还是……

  葛酉听到了一些流言,关于王君,关于那位小少海,他不敢定夺,却再这时,一双手搭在葛酉肩上, “去吧”他说。

  葛酉回神,长揖一礼,道:“王君保重,川齐上下子民,皆心系王君。”

  他大着胆子开口,他在提醒薄奚,不要忘了自己在雪封蛰伏多年是为了什么。

  只是话一开口,他就明显感觉到气氛凝滞。

  后脊背一凉,他忘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王君,最烦旁人掣肘他的事情。

  葛酉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他此刻开口,声音落拓,极尽驯染:“劳费各位了。”

  葛酉不再多说,他长揖一拜轻轻带上了门。

  洒进殿里的光线瞬息落下,薄奚的脸庞隐在暗处,辩不清神色。

  薄奚注视着神龛中的菩萨--她披了一层极艳的红绸布,这让薄奚想到了另一片红。

  张扬的,眉眼恣肆逼人,偏偏情态又戚戚,叫人放下又不舍,攥住又不安。

  那是除了川齐当年国破惨状之外,出现在他梦中的香艳绮色。

  在荒芜一人的空殿中,他将内心的痴妄说给慈悲为怀的菩萨听。

  只是金身被毁的菩萨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替他授业解惑。

  幼年时,薄奚冷眼观望着在神殿祈愿长跪的臣民,只觉得将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人造信仰上简直荒谬可笑。却如今--

  他摩挲着菩萨柔润的手臂,眉眼温柔,平添怪异。

  “殿下。”一道黑影不知从何时落下, “傅疏往长秋殿那边去了。”

  薄奚为菩萨扫尘的手一顿,硬生生掐断了神像的手臂。

  化为齑粉。

  --

  长秋殿,芙蓉软褥。

  傅疏带着一身刑审过后的血气叩开了殿门。

  殿内冷清,却又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香。

  香的有些腻人。

  傅疏微微皱眉,堂堂太子殿下,净用些女人香,愈往深处走,那香气便更浓。

  勾人心魄。

  傅疏的喘息声有些重。

  嘭--

  他扶栏站在床前。

  隔着一层帷幔,隐隐约约看见一头蜿蜒长发,和不断抖动的细条条的一袭背。

  白的失真。

  “今晨东宫的人才通传你醒了。”傅疏问:“可好些了?”

  里面的人身形一顿。

  紧接着,一声小兽般的呜咽脱口而出。

  “哭什么?”傅疏眉头一挑,敏锐察觉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

  厚厚帷幔被轻轻挑开,那股香像一小团丸药化进水里,迅速弥散。

  香的勾人。

  却并不是什么香丸炉丹。

  傅疏对上一双潮湿的眼。

  那根雪白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前,傅疏没有动弹,于是他更加嚣张,一下拽住了男人的曳撒。

  “你…。。你是我的夫君么?”

  脱口而出的话瞬间点燃了傅疏的心火。

  他愣了一会儿,干涸的声音有些嘶哑:“渐明月,你发什么疯?”

  “你身上……”他哀哀戚戚投来一眼,湿湿的手还挂着白霜,抿在傅疏袍角,像欲盖弥彰的信号。

  傅疏竟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是陷入了什么奇异的幻梦,不然无法解释这一刻砸在他身上的热源。

  他拿脸蹭蹭傅疏的胸膛,喟叹一声,道:“你身上可真香啊。”

  他在说什么胡话,分明香是自己的,还要说旁人香。

  傅疏想要推开他的手顿在原处。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渐明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那样一个恣肆张扬的性子,怎么会露出此刻怜妓一样的多情神态。

  “我知道。”他说:“我当然知道。”

  砰--

  傅疏被他压在身下。

  身量极高的男人如何就能受他摆布,轻轻一扯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枢日若是在这,指定以为是活见鬼了。

  “你喜欢我吗?”他吸了吸鼻子,脸蛋渐渐贴近他的。

  傅疏没有说话。

  那股香猛然窜进傅疏鼻息,他离得更近了。

  “你不喜欢我么?”他有些委屈的话落进傅疏耳朵里,像一团烟,顺着四肢百骸蹿进血肉,将他通身都侵透。

  “你的礼法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男人的声音克制而冷静,只是隐隐约约才能听出其中一丝微微的颤来:

  他说,你起来。

  眉眼紧闭,身体僵硬,像被土匪玷污了的员外小姐。

  喷洒在脸上的热气骤然消失。

  渐眠并没有什么下一步动作了。

  傅疏睁开眼睛。

  那小混账刻意屏住呼吸,正歪头看着他。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非常近。

  鼻尖相蹭,傅疏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热度。

  他不说话时,有一双十分深情的眼睛,被这双眼睛看着的人,从来无人能侥幸逃脱。

  傅疏看上去是个例外。

  他克制地,稍稍往外偏了偏头,道:“你不是他。”

  他不会对傅疏露出这样的情态。

  “傅疏。”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狡黠的眼睛亮的惊人,骄傲又濡慕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怎么样,我能叫出你的名字来,我知道你是谁。

  但是,他真的知道么?

  傅疏为他将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像亲切爱抚的长辈,动作间毫无旖旎杂念。

  他说:“渐明月不会喜欢这样。”

  他看着渐眠懵懂的眼,心里的一丝落空被掩藏的很好,他将渐眠摁在床上,淡淡地, “睡吧。”

  “你不陪着我吗?”他拽住傅疏的衣角,快快投去一眼, “你真的不喜欢我么?”

  “你病了。”那双宽大温柔的手落在他的发顶,一下一下,将他心头的燥郁都顺下去些:“我会查出是谁干的。”

  与极尽温柔的动作截然相反的,是一双阴鸷的眼。

  渐眠看不见,他折腾的太久了,也太累了。

  他小口小口喘着气,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攥着傅疏的衣角,眼睛都要睁不开。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傅疏在向他承诺。

  承诺什么呢?

  将加害他的人一片一片亲手剐干净血肉,群狗夺食以泄渐眠今日之辱。

  他竟然觉得,是渐眠在受折辱。他要给渐眠报仇么?

  潜意识里的渐眠一口否认,怎么会呢,傅疏这样清贵疏朗的君子,手刃仇敌这样的事情都只怕脏了他的眼睛。

  果然,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安抚声,他说,好好睡一觉吧。

  这才对嘛,渐眠昏睡过去之前想,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傅疏。

  薄奚推门而入时,他臆想当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傅疏坐在床头,正给熟睡中的渐眠盖上被子。

  薄奚像只圈占领地的独狼,不错眼地将渐眠扫视一周。

  干净的锁骨,干净的颈,还有干净的--等等。

  傅疏的拇指落在渐眠一侧的唇瓣上,那里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伤处暧昧,分明像是被谁偷了香。

  薄奚顿了一瞬,嫉妒的要发疯了。

  那显而易见的敌意不能被很好的掩藏,因此他垂下头,将那双被妒火冲昏的眼睛藏起来,他听见自己平淡冷静的音调,他说:“殿下这里就交给奴才吧,傅大人政务繁忙,还请早些回吧。”

  当啷一声。

  床头的搁板被撞倒。

  薄奚猝然抬眼,对上傅疏居高临下掠过来的眼睛。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赤着的手臂紧紧攥住傅疏胸前衣料,他倚在傅疏怀里,只露出形状极好的尖尖下巴。

  惹人遐想。

  “傅大人这是……”薄奚温驯地笑笑,起身就要将人接过来:“殿下顽劣,若是做出些什么让大人见笑的事,大人还请勿见怪。”

  他在提醒傅疏,不要痴心妄想。

  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对立而站。

  一个清癯雅正充耳不闻,一个眉眼狠厉嫉妒成性。

  “让开。”

  傅疏声音淡淡, “他是你的主子。”

  陈列在兰锜上的一把长剑被轻易抽出,他藏在文人政客下的皮子张牙舞爪的叫嚣起来。

  傅疏单手抱着渐眠,三尺长剑在他手里运用自如。

  他娴熟的并不像一个文臣。

  那把危险的兵器此刻被吻在薄奚颈上,极具侮辱性地拍了拍他的侧颈, “但我才是能决定你生死的人。”

  薄奚舌尖抵了抵上颚,他没有说话,单手握住了那把剑。

  见血封喉,是把好剑。

  滴滴答答的血砸在地上,薄奚轻轻笑道:“傅相当然能定夺我的生死。”

  他说“但若是带走他?”

  薄奚道:“不行。”

  傅疏瞳眸微眯。

  却在这时,殿门被砰一声推开。

  枢日急急闯了进来,在见到殿内的剑拔弩张时惊了一瞬,才垂下头,禀报正事:“大人,出事了。”

  他说:“静妃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