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眠再次醒来时,傅疏已经不在营帐里面了,佝偻着身形的少年跪在暗处,声音温柔如少女低吟:“殿下,玩儿够了么?”

  渐眠懒洋洋支起身子,视线扫视一周,眉头微蹙。

  薄奚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很可怜他一样,“他们都去前面了,傅相也跟着去了。”

  他顿了顿,补充:“沈骄找到的那株药起了效用。”

  他在告诉渐眠,没有人能够看到你的付出,傅疏也不例外。

  分明是你镇压的难民,分明是你灌下去的药,如今却平白为旁人做了嫁衣。

  渐眠倚在引枕上,没骨头一样的懒散。听到薄奚的话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长长的发蜿蜒似海,缠在渐眠腕骨,醒目又清明的碰撞。

  他脸上还有薄奚不小心滴上去的血痕,蹭在鼻尖,很惹人怜的样子。

  渐眠吸了吸鼻子,嫌恶的厉害。

  不知何时,薄奚已经站了起来。矫捷高大的阴影笼罩在渐眠身上,他捏起渐眠下巴,想他与傅疏一同躺在这张榻上,情景宛若历历在目,他恨的牙根痒痒。

  双眸微眯,他慢声:“教不乖是吧?”

  这着实令渐眠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他嫌恶地偏过头去,张了张嘴,就要唤人。

  啪嗒--

  又一滴血落到渐眠脸上。

  他蓦然一抖,眼圈泛红。

  这是……怎么回事。

  (已河蟹)

  “还记得啼啼山那次么?”

  “我的血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薄奚似乎是在笑:“殿下,舔干净。”

  指尖一滴血蹭在渐眠唇瓣上,他似乎是恨极,但开口却成了一声委屈到极致的呜咽。

  为什么要欺负他。

  薄奚无动于衷,面上表情不变:“殿下,我说没说过,只要你听话。”

  他贴在渐眠耳边,呵出的热气裹挟着啐冰的音调卷进渐眠耳朵里:“你到底在怕什么?”

  渐眠蓦然瑟缩了下,扑簌簌的眼睫落下,掩饰不住的慌张还是被捕捉。

  渐眠想,原来他早就猜到了,不愧是登级中双商超高的主角攻。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薄奚就已经不屑于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了。

  或许是他从未将渐眠放在眼里,又或许他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渐眠不知道。

  他抬眼时只见朦胧一片,昏昏暗暗,叫人看不清前头的方向。

  他不着痕迹地想,薄奚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呢?又或者说,他已经知道到什么地步了呢。

  ……

  意识濒临崩塌前夕,渐眠感受到了帐外涌入的寒意。

  “少海?”低沉的声音飘到耳边。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

  是傅疏。

  渐眠埋头在薄奚怀里,长发覆盖下的身躯还在轻轻发抖,他咬着手指,朝薄奚摇头。

  他并不想让傅疏见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走不走?他用口型无声对渐眠讲。

  渐眠点点头。

  “傅相。”薄奚给渐眠裹上大氅,恭谨道:“殿下出来许久,现下想要回去了。”

  薄奚身前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应答声。

  有些奇怪,但傅疏此刻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沉默两秒,说:“也好,这里自然比不得禁庭,天寒地冻,殿下当心些。”

  渐眠哑着嗓音,“好困。”

  薄奚顺势将渐眠抱起来,就要往外走,与傅疏擦肩而过时,大氅下,一只细白的手垂下来,小指无力地抽了抽。

  回程路上。

  客栈的掌柜再一次见到了那位身份非同凡响的贵客。

  他的客栈位置偏僻,盖因建在安置营与京都的折中处,这些时日才多了些来客。

  大多匆匆歇脚,饮过马匹之后便上路。

  那位贵客是被一个年轻人抱着进来的。虽然未见面容,身上这样的好料子却再不多见。

  他好像是病了,整个人蜷成虾子缩在那个年轻人怀里,只细窄润白的后颈露出来些,很漂亮。

  年轻人声音温和,唤回掌柜打量的思绪,“一间上等房,多谢。”

  他嗳了声,手脚麻利取出钥匙,再不去想些别的。

  ……

  红烛噼啪,烛芯爆出的火星像旧年与新春交替的剪影,让人只觉心暖意融。

  雾气染湿了渐眠的发尾,长长铺散在床榻上,蜿蜒曲折。

  ————河蟹啦

  渐眠哆嗦着往他怀里靠,抱着薄奚的脖子啄吻,“我想办法好不好,我想办法可不可以……”

  利器要杀人,把五脏六腑都搅烂掉。

  回答他的只有男人沉默的怀抱。

  来福客栈被大雾掩埋,连同在这里落脚的一只金凤凰,都不得不栖上那根梧桐枝。

  雾气稍散,两人启程。

  渐眠恨恨地咬上薄奚伤重的左肩,模模糊糊的开口:“薄奚,孤一定杀了你。”

  他撑住马缰的手松开,懒懒地,“殿下随意。”

  马儿骤然挣脱束缚,没命地撒欢,前蹄蹬起时,吓得渐眠又紧紧把手臂挂在薄奚肩上。

  是依赖的姿态。

  薄奚终于发现了他的软肋。

  很擅长用厚重的乌龟壳保护自己,逗狠了还会用锋利尖牙狠狠咬伤一口,但若是遇到比自己还要难啃的骨头,就会化成一滩甜水,谁都没有他会撒娇。

  *

  回宫时已天光初霁。

  朝堂的动向总是转变的这样快,昨日还是妖相傅疏,今日就成了救国功臣,渐眠托腮听着八卦,昏昏欲睡。

  屁股还没有从垫子上捂热,外头一声高呵叫他打了个激灵。

  唱喏的内侍高声:“皇上驾到——”

  薄奚跪在地上给他揉摁着紧绷的小腿肌肉,闻言一顿,便被渐眠一脚踹开。

  趿鞋下榻,想到什么,渐眠抬手一勾,鲛纱红的床帷落下,薄奚整个人只剩朦胧轮廓。

  渐眠迎到外殿,俯身跪下,牵动到身后的伤口,表情无比之扭曲,连带着出声都闷闷,“儿子给父皇见礼。”

  有双宽大的手托起了他的肘腕。

  “怎么不叫耶耶?”来人问。

  渐眠一顿,顺坡下滑:“耶耶安好。”

  皇帝朝后招了招手,入目先是满卷的宁心咒,再抬眼,对上一双冰凉泛雾的眼睛。

  是沈仰。

  真是巧了,渐眠抬眉。

  沈仰拱手作揖:“少海。”

  渐眠一头雾水。

  皇帝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卷已经誊写好的宁心咒,那字力透纸背,字字珠玉,实在漂亮。

  与渐眠那手/狗爬字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下,问:“明月的字何时进步的这样快?”

  沈仰抿唇偏过头去。

  渐眠眨了眨眼睛,正准备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刚一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岁月不曾在皇帝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双与渐眠有着三分相像的眼睛更加柔和,眼角细纹深邃又缱绻。

  他没有怪罪渐眠。

  渐眠一向是比较擅长得寸进尺,他只向皇帝身后瞥了一眼,便有上道的小太监谦声开口:“殿下,鹤公公今日身子不适,不曾伴驾左右。”

  渐眠:“……”

  很好,蓄意找茬的计谋被拆穿了。

  皇帝也不恼,撂下纸卷,很轻地将手搭在渐眠肩上。

  他时常在笑,笑的清隽柔和,平易近人,只是渐眠很难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太多别的情绪来。

  皇帝此人,绝不简单。

  渐眠暗自思忖,若他真是个千年老狐狸,又怎会养虎为患,放任川齐的铁骑踏平雪封,自己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小明月,何时同耶耶如此生分,恩?”落下的尾音意味不明,他惩罚性地捏了捏渐眠的耳朵。

  圆润透白的耳珠顿时泛滥一片粉艳。

  思绪回笼,渐眠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懒洋洋地,并不正面回应:“耶耶政务繁忙,若是因儿臣耽误国事,明月未免心生惶恐。”

  明着赶人的,这还是第一个。

  就连定在一旁充当木头人的沈仰都不由将目光落在渐眠身上。

  眼神复杂。

  当啷一声。

  小婢女手捧的漆盒摔落在地。

  气氛一时凝滞。

  小福子率先站出来,指桑骂槐地:“你个不着心的蠢东西,若是因此惊扰圣仪,千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滚,赶紧给我拉下去——”

  谁都知道,如今的圣人不过是个被架空政权的花架子,什么国事政务,平日里便是连个折子都摸不到边。

  太子如此言行,与踩在圣人的尊严上唾骂有何分别。

  小福子将婢子遣散,连滚带爬地扑到圣人面前,那张白面馒头一样的胖脸滑稽地颤动:“圣,圣人,那婢子年幼,老子娘又去的早,如此才失了教养。”

  他咽了咽口水,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滑,砰地一声,小福子的脑袋实实在在地磕在青石地板上:“还望圣人,垂怜。”

  宫里谁人不知,小殿下幼年失母,又性格乖戾。皇帝起先本想将他送到其他妃嫔处教养,只是渐眠性子实在与众不同,从小到大,也只这么一个小福子自他落草便相伴身侧。

  感情深厚,自不可与旁人相提并论。

  皇帝不知听没听出言外之意,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分明:“明月,你这宫里的奴才,是该好好管教了。”

  小福子抖了抖唇,颤声:“奴才御下失仪,实在罪该--”

  “这长秋殿,何时有你们说话的份了?”渐眠弯了弯眼睫,打断小福子的话,眼神冷的渗人:“都给孤滚。”

  小福子还欲再言,却被渐眠一脚踹中心口。

  力道不大,为的什么却心知肚明。

  小福子红着眼眶,跪伏在地。

  渐眠: “还不快给孤滚出去。”

  小福子攥了攥拳,咬牙离去。

  阖宫上下被遣散,偌大长秋殿岑寂冷清。

  渐眠走到皇帝面前,轻轻地唤了一声:“耶耶。”

  长秋殿的地板是很冰,渐眠的膝盖跪下去时都瑟缩一瞬,他垂眸,扑簌簌的眼睫颤着,多情又温柔。

  实在很能唬人。

  狸猫收起锋利爪牙,乖顺又臣服地依附在主人身边,任谁都不能狠下心来责罚。

  “小明月。”皇帝终于开口,指尖挑起渐眠尖尖下巴。

  他声音很冷,冷的搓冰,治的却不是渐眠御前失语:“这是怎么回事?”

  渐眠看不到,稍稍歪头,自那段白皙长颈下,大片叠加蜿蜒的青紫。

  不谙世事的少女看了都要脸红。

  而沈仰,一眼就能看出那绝非女人的力度能够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