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举,震惊四座。

  他桀骜不驯,拍板定论这司天监才是妖言惑众,他作为一国储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自不能坐视不管。

  说的铁骨铮铮,掷地有声。

  唬住了满朝文武,叫人一瞬生疑,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空有脸蛋的废物太子吗?

  另一边。

  疫情越来越重,安置营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枭首烧死的祸端。

  傅疏不是不知道朝廷里的小动作,只是懒得理会罢了,比起那群跳梁小丑,当务之急是安置营的疫乱。

  于是当枢日再次带来消息时,傅疏罕然地流露几分诧异。

  枢日低低伏下身,声音有些不可置信的扭曲,“殿下还说……”

  傅疏:“说什么?”

  说让大人十万火急,去为殿下讨公道。”

  傅疏:“……”

  他揉着额心,有些倦怠:“渐眠人呢?”

  照常理说,渐眠在朝堂上当众拎刀斩了司天监的脑袋,那几个老家伙不要他半条命就算对独苗苗的客气。

  “殿下、”枢日略顿两秒,嘴角抽了抽:“殿下晕倒在朝堂上了。”

  傅疏含笑,眉眼疲倦都少了几分:“他倒是聪明。”

  聪不聪明还是后话,在渐眠提刀斩断司天监脑袋的一刹,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喉咙的痛楚叫他难以支撑身体。还真不是弄虚作假。

  那窒息感实在太过熟悉,熟悉的叫渐眠有些心惊。

  如果说不能杀死薄奚是因为他是构建整个书中世界的关键纽点,那么借此就可以推断出,渐眠的行为,或多或少影响了剧情的发展。

  他窝在榻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忽然生出弥天无力来。

  背面上用浅金绣线勾勒的芙蓉花开的这样好,渐眠用指尖轻轻描摹,很冷静地思考这到底是不可抗力因素的警告,亦或是,痛下杀手。

  这种被剧情裹挟着往前跑的失措感实在让人不爽,渐眠叹了口气,刚爬起来,心脏传来的疼痛叫他一下往前跌去。

  砰--

  意料之中的痛楚没有传来,渐眠闭的紧的眼睛陡然睁开,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是薄奚。

  他身形矫健挺括,是一个非常称职的人肉垫子。

  自己擦没擦伤犹未可知,还要紧张兮兮地先问渐眠,“殿下摔伤了么?”

  渐眠面无表情的从他身上爬起来,掠过他身上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有些嫌恶的抽抽鼻子。

  “角楼的恭桶这么好刷么?”

  薄奚不语。

  反倒是在殿外偷听的小福子猫着腰闯了进来:“殿下,哎呦我的主子,可算醒了。”

  渐眠挑眉,眼神在薄奚和小福子身上来回扫视。

  后者心虚不已,打着哈哈笑笑:“老奴拦不住,是薄奚听闻殿下突然晕厥,这才,慌不择已……”

  他含糊带过自己希望薄奚借机复宠的心思,眼睛不住的往薄奚身上斜。

  薄奚自然上道,干脆应下:“是奴痴心愚妄。”

  他面色平静,眼神却毫不掩饰地将渐眠从头扫量到脚,最后落在被束的紧紧的腰上。

  如有实质。

  “呵,”渐眠突然就笑了起来,眉眼昳丽,色若春花。

  他缓缓俯下身,尾音拉长,“痴心愚妄。”

  落在薄奚颈上的手指冰凉,犹如毒舌绕颈,仔细打量着该从何处下口。

  在这一瞬,渐眠有过很多疯狂的想法。

  却在手指倏然收紧时被一声轻笑打断:“是奴才来的不巧了。”

  渐眠顿了两秒,松开手,看向鹤柳风身后数十太监。

  “鹤公公好大威风。”

  小福子背他回来时,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鹤公公许多旧事。

  是如何从掖庭差点被打死,又是如何成为皇上身边最受宠信的大太监,说的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惊险万分。

  渐眠十分肯定,哪怕鹤柳风只是作者一笔带过的边缘人物,自己也不可能没有丁点儿印象。

  更何况--

  渐眠收回视线,又作一副懒样子,尾音模糊,吊儿郎当:“怎的我这长秋殿,无需通禀就能硬闯么?”

  鹤柳风唇角一勾:“殿下犯下弥天错事,奴才也只不过是--依、法、行、事。”

  似是早已看出他的难缠,不待人先开口,刷啦一下展开明黄绸纸。

  渐眠的屁股沾在塌上,纹丝不动。

  鹤柳风抬眸,嗤的一声:“殿下要抗旨不尊么?”

  渐眠从榻上起身,双腿却站的很直。

  鹤柳风身后的太监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若是渐眠不乖乖跪旨,就要身体力行地替他将膝盖弯曲。

  这些人仗着背后的靠山,根本不将这位未来储君放在眼里。

  他迟迟开口,一出声就是问罪。

  “鹤公公,你好大的胆子。”

  渐眠踢了踢一旁充当背景板的薄奚,使唤起人来理直气壮:“鹤公公伪造圣旨,还不快将人给孤拿下!”

  伪造圣旨?这怕不是天大的笑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太子撒泼耍赖,小福子将头低进胸膛里,往侧一扫,薄奚竟然真的听话站起来了。

  那架势……

  小福子不敢说,但是怎么觉得,殿下才更像是欺负人的那个呢。

  “太子殿下,我奉圣人之名。”鹤柳风拱了拱手,他微眯起的眼中有不耐和藏的很深的尖锐。

  渐眠一眼就看出,那是不易察觉的--敌意。

  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鹤公公了?

  渐眠懒得想,神色恹恹,转身就往榻上走。

  主角攻有大开的金手指光环,若真那么容易被弄死,渐眠嘲弄一笑,也省的他动手。

  鹤柳风身段极佳,太监服穿身上依旧风姿不减,他莞尔一笑:“我记得你。”

  薄奚规矩行礼,唤了声鹤公公。

  鹤柳风步步紧逼,脸上依旧是那副假人一样的完美表情:“你今日让开,我保你不受牵连。”

  薄奚微微颔首,行云流水的动作叫人看不真切,再注目时已持刃立于榻前:“薄奚只听主令。”

  他说,公公见谅。

  鹤柳风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的深意叫人猜不透彻。

  小太监们动不得渐眠,替公公教训一个小奴才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但鹤柳风拦臂一挡,摇了摇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小太监们咋舌。

  鹤公公的手段,别人不了解,他们这些贴身人再明白不过。

  能被鹤公公如此严阵以待……

  锵--

  是兵刃碰撞发出的摩擦声响。

  九尾环出手,薄奚脚下却纹丝不动。

  细链锻出的兵器,能守能攻,边缘都是开了刃的精铁,若是被轻轻带上衣角,是决计跑不了人的。

  极阴毒的兵器。

  像鹤柳风喜欢的东西。

  渐眠倚在小凉枕上观战,事不关己一样的轻松,还要使唤小福子给他拿葡萄吃。

  甜腻汁水顺着腕骨淌下来,是足能让人从剑拔弩张的兵械相争中分神的美景。

  渐眠算着时间,若从安置营往京都赶,日夜兼程也该到了。

  他承认是在赌,但总觉得,以他对傅疏的了解,不会让他赌输。

  一声兵刃嗡鸣,随后是齐齐倒吸的凉气。

  “鹤公公--!”这是身后的小奴才在喊。

  “薄奚--!”这是小福子在喊。

  渐眠抬眼一看,九尾环已经断成几半。鹤柳风半跪在地上发丝遮挡了脸上面容。

  薄奚的剑也卷了刃,他立在原地,过了一个长长的喘息,才转身往渐眠这边走。

  膝骨碰上地砖,薄奚声音清朗:“殿下莫怕。”

  “你弄脏了我的靴子。”渐眠声音甜腻如少女。

  薄奚垂眸,他的左臂被九尾环洞穿,滴下来的血溅在了渐眠的靴子上,兔毛沾湿,软趴趴的打绺,应该是很难再洗出来了。

  外间兵荒马乱,内间却一片安静,甚至安静地有些诡异。

  直到柜门吱嘎一声轻响,薄奚从里头拿出了渐眠的靴子。

  他半跪在地上,手指顺着裹紧小腿的靴管慢慢往下剐,温柔地宛如对待一捧棉花。

  小福子惊悚地看着薄奚。

  他吞了吞口水,“薄奚,让我来,你的伤口……先去处理伤口吧。”

  血水蜿蜒一地,薄奚未曾答话。

  雪白的罗袜包拢着渐眠的脚,是轻轻一碰,遇到腔口的高热都会紧张绷起的细白脚背,和珍珠一样软润湿热的脚趾。

  渐眠微微后仰,半身隐在红纱下。

  因此小福子并未看到渐眠无声做出的口语:“去死。”

  薄奚看见了,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双唇泛白,任谁都会感到不忍。

  雪白的衬裙做了帮凶,那双好心帮忙穿靴的手没在衣下,指甲剐蹭在皮肉上,有种奇异攀升的酥麻感。

  砰--

  薄奚仰躺在地上,穿好的新靴碾在左臂的伤处,背光处,渐眠笑的花枝招展:“怎么,做鬼也风流?”

  薄奚笑笑,压低声线,“值。”

  珠帘碰撞,小福子没有拦住渐眠。

  他晃晃悠悠走出去,瞧见那个狗眼看人低的鹤公公此刻已近人事不省。

  渐眠是知道薄奚的手段,下手狠辣无声,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薄奚就是这样,细看上去,鹤柳风身上的伤口并没薄奚身上的骇人。

  但薄奚身上只是看上去吓人的皮肉伤,鹤柳却不是。

  脚筋被挑断,是薄奚手下留情,也是为了方便他力不能扛的小殿下。

  渐眠尚有余力地想,若非他与主角攻处于敌对身份,这样一个细致入微的男人,还真是有让人不得不爱的魅力。

  身份互转,鹤柳风成了沉默的小羔羊。

  渐眠用那只踩过血肉的靴底碾上鹤柳风的脸,身旁的小太监无一敢拦,只跪下来不住磕头,求殿下饶过鹤公公。

  渐眠喜欢这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

  “你算什么东西?”渐眠落他脸上的目光很冷,冷的渗人。

  如此境地,鹤柳风竟然还在笑。

  渐眠歪了歪头,将他一把拎起来,“笑什么?”他问。

  鹤柳风揖了揖手,一张脸上狼狈不已,却仍是能从眼中看出无尽恶意,“笑殿下少不更事,不知错在千秋。”

  渐眠扯了扯嘴角,刚要答话,却听殿外掷地有声:“储君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