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在这里,他从养心殿追出来,怒声勒令他拼命求来的君后,禁足巫山殿内思过。
八年时光从眼前争先恐后般挤过,萧濯终于看清,原来自己在江照雪以爱为名的纵容忍让下,已经从会因为那人咳嗽一声便心痛担忧彻夜难眠的萧濯,变成那个疑心暴虐连踹人都不眨眼的帝王。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江照雪第一次红着耳尖承认爱他,第一次没有因为难捱又疯狂的床事踹他下榻。
恶犬低劣的骨子里兴奋地知晓,明月落了尘,为他独有。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试探那人的底线,一次又一次耀武扬威,就像在说,看,你终于离不开我了。
心脏里传来比以往都要尖锐的疼痛,萧濯踉跄着跪倒在地,隔着额发望着前方,恍惚瞧见一个身影撑着伞大步朝自己跑了过来。
清寒的雨滴分明没有再落到身上,却仍旧有寒意透入骨髓。
“陛下!”苟公公上前欲搀扶他,语气难掩焦急,“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快随奴才回殿更衣罢!”
“他不要朕了。”萧濯不肯起来,低头盯着青石板上如花朵般溅开的雨滴,“他不肯要我了……朕悔悟得……太晚了。”
“太晚了……”
这些帝王失意时的喃喃自语,作为奴才若是听进去,那便是活得不耐烦了。
苟公公充耳不闻,铆足了劲想要将男人扶起来,却徒劳无功。
“公公,让我来罢,你撑伞就好。”无常不知何时淋着雨走了过来,却也不敢受天子跪下之礼,只得从身后搀住他。
“滚开!”萧濯被攥住了胳膊,猝然抬头,眼底尽是狠戾。
好似他一直跪在这里,前世那抹被他打动的身影就会再次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何要这样。
无常蹲下身,无奈叹气,“陛下,您有伤在身,若是再昏迷三日,朝中便会有人怪罪到江大人头上,您不想护着他了么?”
此话果然很有用,萧濯不再自顾自说些疯话,一言不发自己站起身,忍着浑身的疼,大步走进殿中。
殿外低头守着的宫人皆松了口气,烧水的烧水,请太医的请太医,忙碌却有序。
……
“陛下手臂处的刀伤已然见骨,没有个一百日怕是无法痊愈,平日里沐浴切记要避开此处。”太医依旧是隔着帕子把脉,可帝王的脉象却比上次还让人胆战心惊,“陛下龙体本就有蛊毒在身,再添伤势,只会让蛊虫受激在心脏里乱窜。”
“陛下若实在有什么事,大可让臣子去做,何必自己上场遭罪呢?”
刚说完,太医脸色又是一变,“这这这,陛下昨夜为何还中了迷情之药?这些男女欢好之药,在宫中向来是禁药啊!”
“不过是些小事,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萧濯不甚在意地靠在软榻上,身上的玄黑内衬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露出裹着纱布的腰腹与几寸宽的胸膛,神色十分颓废,“直接开药便是了。”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陛下迷情的药性未得纾解,对身体定有损伤,以微臣之见,侍寝会比强行用药解毒对龙体更有裨益。”
一听见侍寝二字,萧濯不可避免记起昨夜萦绕在鼻尖的脂粉香气,腻得令人作呕。
他面色霎时沉下去,“这么操心朕侍寝之事,怎么,林太医不想做太医,想净身去内服务任职么?”
“陛下恕罪。”林太医面色发白,苦笑道,“老臣一把年纪,的确不该过多操心,只是忧心龙体,并无插手内廷之事的意思。”
恰逢此时无常换了身衣裳走入殿内,“陛下,在南疆的探子传来书信,已寻到蛊毒消解之法,只需——”
“朕何时说了要解蛊毒?”萧濯打断他。
无常更是不解,“蛊毒若不解,总有一日会撑破陛下的心脏。”
可是蛊毒是江照雪下的。
若他偷偷解了,江照雪不能解气,说不准便不搭理他了。
他怕江照雪不高兴。
无常知晓这一点,更是心绪复杂,“属下知晓了。”
但心里却谋划着,就算如今不肯解,日后也得提前备好才行。
“朕乏了,都退下。”萧濯淡淡道。
但无常仍旧留在原地,有些情报,不适合有外人在场时说。
“陛下,黑白已经易容成马夫,跟随萧觉往南明去了。”无常犹豫道,“只是那萧觉心思缜密,以黑白的演技怕是容易被瞧出来。”
“被瞧出来又如何?”萧濯捏了捏手里陈旧的香囊,嗤笑,“他想赎罪,不盯着他怎知他是不是真心?”
若不是真心最好,正好让他的阿雪彻底厌弃。
“若他不肯老实赎罪,便也不必留着他碍眼。毕竟在南明,死一个夺嫡失败的太子,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既自寻死路,怪得了谁。”
无常讶异,“留他一条活路,这不像陛下的手笔。”
萧濯垂下眼皮,指腹抚过香囊上的鸢尾花,“朕总得让阿雪见到,朕虽然脾气不好做了许多错事,但朕会改。”
“只要他不喜欢的,朕都愿意改。”
“你将此物送去相府,给他。”萧濯拾起身侧紫檀木矮桌上的圣旨,丢进无常怀里。
无常不用打开,都知晓这又是一册空白圣旨,当即疑惑,“陛下不是已经送过一次,再送一次,未免太……”
“原来的被他弄丢了,朕贴心补上不行?”萧濯不耐烦道,眉头下压。
无常:“……自然是行的。”
无常说完,尚未来得及告退,又被唤住,“慢着。”
无常顿住,“陛下还有何吩咐。”
“召工部尚书来见朕。”
新帝自登基以来,朝中势力每日都要被清算一番,午门外石板上的血,从未有一日干净,刑部大牢更是塞都塞不下。
可这位帝王,显然没有因朝臣空虚就心慈手软的想法。
故而当新上任的工部尚书接到入宫觐见的旨意时,心头战战兢兢,在入宫前更是连后事都交代好了。
“微臣参见陛下。”
情毒未纾解,又有伤在身,萧濯便是身子再强健,也不免疲惫,淡淡应了声,让他起来。
他将一座早已画好的宫室图纸递过去,“朕要新建宫室,这是图纸,工部多久可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