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引祈祷着朱曦千万别被霪霏的轨迹所骗。但她不知道魔族的兵力有多少, 万一小洞天守不住,朱曦势必调回驻扎各荒的仙兵,那时只能放弃渊关负隅顽抗。
朱曦不善用兵, 这是神月早就知道的。大荒建立前,神月统领的北朔诸国与朱曦管辖的南煦诸国争端频频,南煦和北朔交战从没赢过, 只是神月从来不出兵攻城, 否则以朱曦单纯的脑子, 南煦辖区早被吞得干干净净。
直至此时萧长引才开始后悔——或许, 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给她安全,而是授她利剑。哪怕那柄剑最后指向的方向是自己这边。可是, 这一切太晚。
魔军浩浩荡荡行出魔域, 扫荡上下七荒,整个大荒顿时笼罩在阴翳中。各荒隐匿的人畜和妖仙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冒出, 在魔人的率领下攻占神座仙洞。
霪霏站在食人魔王的肩头,微笑着俯视祂的天下。
祂仰着头,沉醉地感受夹着血味的风,让红色的雨滴落在脸颊上。
霪霏自语道:“你知道, 什么是最神圣的颜色吗?”
魔兽挥舞着利爪从祂身下奔腾而过。
“你知道, 什么是最残酷的颜色吗?”
死灵军团踏着沉重的步伐跟随在祂身后。
前方传来灼热的温度, 喷涌的火山拦住了去路,滚烫的岩浆横贯整片山地。
霪霏仍旧穿着那条鲜红的灯笼裤, 叉着腿,坐在食人魔王的头顶。
迎面劈来雄狮的怒吼, 金色的光波震开前排的死灵。
霪霏遥遥望去,眼里飞来火红的长绫。
“朱曦尊上。”
立在金乌车头的朱曦回转身, 澄澈的眼珠里映着滚滚岩浆的火光。
“玉隆仙王的加急密函。”
禹馀天王头顶着汗,紧捏战甲护肩垂下的穗子,耳尖稍微捕捉到一点声响,立即偷转动眼珠,探查朱曦的神色。
朱曦红唇微抿,眼睫低垂,眼角的红痣在飘满灰烬的热风里沉默着。
朱曦的秀眉皱了皱,禹馀天王的心猛地跳了跳。
“蝶乐云峡沦陷了。”
“啊......”禹馀天王抽一口冷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尊上......”
朱曦的眼睫闪动,指尖转着,把密函符纸送到边缘,随风吹进火焰。
禹馀天王憋着胸膛里猛烈撞击的心跳,望了一眼熔岩流对面黑压压的魔军,黑雾环绕中,浑身长满疙瘩的高大食人魔王头顶,微笑的童子目空一切。
“也就是说......”掌管禹馀天东西两天域的大天王不敢把话说完。他最大只见过仙王帅兵肃清侵扰洞天边界的魔兽,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在颜漫仙皇家统治大荒的千万年来,何时出过这等毁天灭地的灾厄?即使是远古魔兽复苏,陈皇附身阿月,也没有这样令他恐惧过。
朱曦却是坦然,只是稍皱眉头,帮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也就是说,我们只剩下禹馀天和清微天,还有霄度天的羽渊上滨和渊关了。魔族行踪不定,无视荒渡晋升界层的法则,随时可以利用幽冥缝隙突袭。舍天王。”
“微臣在。”
朱曦抬起手臂,鲜红的衣袖在风中飘扬。她指着发狂怒吼的食人魔王,魔王头顶的童子似有心灵感应,倏地站起,握着长刀向着他们遥望。
“看到食人魔王头顶的魔物了吗。”
“是。”
“那就是霪霏,大洞天世代的敌人。你要记清楚敌人的模样,告诉我仙族每一位将士,定要将祂挫骨扬灰。”
“我们......吗。”禹馀天王低下头,他不知道仙族还能撑多久,他们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就被魔族逼得龟缩三清天,眼看就要灭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奈何得了霪霏吗?
禹馀天王头脑发热,发出很小的声音。
“若是曾经的朱曦尊上就好了。”
朱曦看向他,“你说什么?”
禹馀天王眼眶红热:“若是,尊上您还和从前一般英勇就好了。”
朱曦看了他一会,越过山峦望向云端的仙军,他们一个个都扬着迷茫的头颅,直直地看着她。
“吾啊,现在还站在阵前,告诉尔等如何调兵,如何摆阵,若是吾的元核没有返魂,现今的你们,岂非全在魔军的腹中?恐怕要不了一年,三十日,大荒足以亡矣。魔族不动,天仙族在大洞天享乐千万年,真以为世道不会变天?己无能,咎吾之庇护,可笑至极。”
“事到如今,尊上您又如何?您可与霪霏一战,换大荒安宁?”
朱曦面露鄙色:“你们以为,吾和霪霏死了,大荒就会太平了吗?”
禹馀天王像他身后的那群仙兵一样茫然。
空中飞行死灵被星火击落,云烧狮王率领仙兽与魔兽大军浴血厮杀。
“不会。”。朱曦与霪霏遥遥相望,只见对面的童子对着熔岩流轻轻一挥手,死灵军团和魔兽们前仆后继地涌入岩浆,靠一头头石化的尸首和浊气化成的欲石填起一点点道路。
朱曦说:“只要想着‘有人保护’,不论多么安全,总有一日,怀揣着这种想法的人都会被角落里不起眼的阴暗逐渐侵蚀。”
话语间,朱曦胸中涌起热浪,记起尘封的过去,那位白衣绝尘的高贵的女子是怎样展开双臂为她挡住灭顶的大爆炸,是怎样故作凶恶地训斥她远离长生和霪霏,是怎样暗自神伤地解释北朔和南煦诸国的争端,一次次警告她萌发的角落里的阴谋......
可是那时朱曦怎样呢?她的眼里满是她轻视她,她的心里满是她处处与她为敌,她怀疑她,她憎恶她,她乖张,她叛逆,她一次次与她争吵,与她打斗,直到最后,她死了。
直到她死了那么久那么久以后,站在幽冥魔军面前,看着一群茫然地责备她无能的仙兵,她才明白,那个时候,她看着幼稚愚蠢的她,是怎样疲惫又悲恸的心情。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回到过去,她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朱曦对禹馀天王说:“没有霪霏,魔族会有其他魔尊,没有魔尊,还有那么多魔王。而且有一点你弄错了,不是只有魔族才能威胁仙族,只要仙族堕落,谁都可以取而代之,或许是妖的大荒,或许是人的大荒,更甚至,是兽的大荒!”
禹馀天王浑身发抖。
朱曦最后朝他投以凌厉的目光:“你要回三清仙宫回禀颜漫仙皇吧,把我下一句话一起带给他。”
禹馀天王弯下腰。
朱曦伸出手,手心幻出太阳金轮弓,跨上狮王:“除了森罗万象的法则,没有什么是生来、永恒地处于顶端。”
“哈......”禹馀天王吐出一大滩苦水。
朱曦喝道:“还在等什么!蝶乐云峡失守,魔军从蝶乐可以直取清微天玲珑菩提道,立即传令召回渊关的武晋仙王,死守玲珑菩提!”
禹馀天王以头抢地,高声大喊:“是!”
他的呐喊穿透云层,从一位位天兵冰冷的头盔边穿过,仿佛要割裂天的边缘。
割裂天的边缘,一半是火热的红霞,一半是灰绿的雾霭。
雾霭里茕茕的身影趔趄地走出来。
她擦干脸颊的血,大半边皮肉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冒着烟,以飞快的速度愈合。
望舒精灵飞绕在她的身边,同她一齐抬头,向冒着红烟的方向遥望。
刚才的一瞬间,萧长引的心脏剧烈疼痛,但那疼痛的根源并非被甲子啃穿了孔的跳动的肉,而是魂灵深处的某一个地方。
“朱曦......”萧长引笑着说道,笑里是苦的,“你只怕已经调走镇守渊关的武晋仙王了。不然十豢徒怎么突然撤了......我这副肉身刚才算是白被那群畜生啃了。”武晋仙王的母妃一族是与司静玄同宗的羽渊幻象,有压制人畜的天生幻力,所以其族系的皇族子弟一直被阴月仙门安排镇守羽渊,武晋仙王被调离,再想亡羊补牢就晚了。
萧长引本被十豢徒困在羽渊的铜柱里,正陷在和甲子的苦战,不料魔人来穿了道消息,甲子立即把她和一柱子低等人畜锁在一起就离开了。萧长引跟柱子里的人畜耗了好一会,才轰开铜柱的天盖逃出来。
萧长引拖着残破的躯体一瘸一拐地走着。
她本来想在雷泽养身体,劝御龙御主和她联手去遥塔召唤鸦青使徒,询问刻印之子的记忆能力,弄明白长生无极和豢的关系在收拾霪霏,没想到这下计划全部化为乌有。
一想到朱曦调走武晋仙王,人畜大军即将突破渊关一举吞噬三清天,萧长引就忍不住五官扭曲。
她的手指抖着,又气又恨:“朱曦,你怎么这么笨,那些个兵法与你讲了多少遍,南煦在你手下失了多少城池,事到如今,怎么还是没长进!”
而此时的朱曦,全然不知即将面临着什么......
“罢了。”萧长引忽然从喉咙里抠出一条亮蓝色的肉皮,掰成小瓣,一片片送进嘴里嚼碎,“既然笨就给我等着。活着等我。”
那亮蓝色的肉皮是甲子啃食萧长引时,萧长引从甲子的下颌和脖颈连接处咬下来的。她凭灵波反射判断出那是甲子畜卯融合的位子。
萧长引吞完甲子的肉皮,抓住围在她身边的望舒,把它们一条条合在一起,两手用力,眸子里弯弯的月牙蓦地长成满月。
那些年轻的十豢徒们忘了,神月才是大荒炼制人畜的第一人。
“第一个吃掉甲类畜卯的熔炼部分的人就能摄取炼制甲类所消耗的同等仙力。”萧长引的周身爆发出撼天动地的仙气,席卷满目疮痍的大地。萧长引活动手指,淡淡一笑:“这一点我好像忘了告诉偃月。”
毕竟,谁会想着去吃人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