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失乐园>第十四章 癫狂的国王

  斯普诺斯揽着西蒙逐步向蜿蜒曲折的楼梯走去,他依旧在旋转,沉浸自己的舞步中。

  脚步声逐渐远去,兰斯洛特抬眼凝望,斯普诺斯已经推开房门,随后将他的视线隔绝在门外,他微微弯下腰,胸口蔓延的疼痛让兰斯洛特四肢冰冷,眼睛如同隔着万花筒窥探世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扭曲的碎片。

  他蹲下身体,手掌按压在冰冷的地板上,此刻的痛苦,纵使将他颠沛流离的幼年岁月重复上百次,也比不过这一瞬万分之一。

  兰斯洛特感受到一束怜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透过发丝看去,诺瓦垂目对着他微微摇头。

  兰斯洛特想勾动僵硬的唇角,露出嘲讽的冷笑,麻木的脸却不听从他的控制,在那一刻扭曲成一个崩溃的哭脸。

  踉跄站起身,兰斯洛特望着眼前无穷尽的阶梯,视线被冰凉的液体模糊,诺瓦移动脚步,他心有所感放下腰间佩剑,兰斯洛特走到阶梯前跪下,双手颤抖地按住楼梯,膝盖移动步步跪着爬上去。

  如果这份痛苦他不能用剑斩破,就让他与西蒙一同承受。

  膝盖护膝铠甲坚硬,承受他的重量,碾磨兰斯洛特膝盖纤薄的皮肤,修身的白色长裤从束带捆绑的地方渗出血液,像一朵微小的玫瑰,在他一路留下的痕迹上盛开。

  他的手掌触碰到柔软的毯子,抬起头漫长楼梯已经消失,看着在它面前显得自己如此渺小的金色大门,兰斯洛特如同是被天堂大门所拒绝,坠入地狱的罪恶灵魂。

  他将额头抵住金门,指腹按在门上时,恍惚可以触碰到仅一门之隔西蒙恸哭的灵魂,然而他只听到门内那猖狂肆意将一切抛弃包括自己早已腐烂的灵魂般的笑声。

  那在眼中盘亘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下,顷刻间汹涌澎湃,覆盖他的面容。

  这一夜的时光停滞,大殿周围疯长荆棘,掩埋所有的痛苦不堪,戳瞎任何窥探真相的人的明目。

  当清晨的鸟鸣随着初生的日光一同到来,关闭一夜的门扉徐徐展开,斯普诺斯提着衣服下摆心满意足地走出,他仰着头眼里是温和的暖光,透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狡黠。

  他视线在眼眶中移动,瞟见跪了一夜的兰斯洛特,眼中挂上怜悯,满是怜爱地抚摸兰斯洛特苍白的脸颊,“多亏你一直替我照顾西蒙,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好,好了,替我再去照顾他吧。”

  说完,斯普诺斯缓步走下楼梯,殿内响起他餍足的笑声,以及和诺瓦的谈话声,要求他换一批护卫骑士。

  兰斯洛特抬手整理头发,久未活动的手臂传出骨节的悲鸣声,他扶住门框费力地站起身,全力奔向那张铺满金色绸布混乱不堪的圆形床榻,他挥开堆叠在一起的绸布,一层一层地被他推到地上,终于挖出来他的殿下。

  他被绸布裹住,修长的腿上遍布艳红的玫瑰痕迹,脑袋无力地歪斜,挡住脸庞的发丝间,空洞的眼珠望着华丽的穹顶,兰斯洛特猜测此刻西蒙的灵魂,已经逃脱肉体短暂去哪里停歇了。

  他抱住西蒙,完全地拥入怀中,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艰涩地呼唤他的姓名,一遍遍恳求他醒来。

  一夜时间,兰斯洛特的身躯很冷,铠甲硌得不舒服,西蒙却在这样的怀抱中悠悠转醒,思绪抽回,空洞的眼珠转动落在兰斯洛特脸上。

  他嘴唇颤动,半晌才说出话来,“送我回去。”

  兰斯洛特将他抱起,满目悲伤,“回到哪?殿下你想去哪?”他真希望能从西蒙口中得到通往自由的答案,哪怕从皇城内杀出,他也想带着西蒙离开。

  西蒙只是低下头,很疲惫地轻声说,“回我的黄金宫。”

  兰斯洛特咬紧下唇,声音颤抖,无力地阖上眼睛,“殿下,也许去教皇那里会更好。”

  西蒙摇头,“很快他就会来找我了,再等一等兰斯洛特,维克奴的实验近二十年都没有成功,他最后的尝试也不会得到满意的答案,除了我他别无它法,我们会自由的。”

  说着,他脸上挂起笑容,显得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他用冰凉哆嗦的手缓缓抚摸兰斯洛特的脸颊,他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递过来的痛苦,心脏上萦绕的温暖便会驱逐身体上的疼痛。

  果然兰斯洛特是唯一能医治他的良药。

  兰斯洛特不再开口,顺从地抱起西蒙,用绸布包裹他的身躯,像是巨大的蚌壳裹着稀世的珍珠一般,紧紧拥在怀中。

  他走下楼梯,大殿外守卫的骑士已经消失不见,仅有诺瓦守在门口,见他出来时,视线从他惨白的脸上掠过,没有一瞬余光敢于落在兰斯洛特怀中的绸布上。

  诺瓦退开些,给兰斯洛特让路,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却也只是无声地张张嘴,徒留一声错觉般的叹息。

  黄金宫不远,国王大殿后穿过一圈围绕起来的塔柏,走过两边盛开花丛的石板路,路的尽头就是偌大的黄金宫。

  它的外形像是鸟笼,头顶尖尖插着飘扬的国旗,围墙由十二根金漆石柱包围,雪白的墙面上没有可以欣赏花园的窗户,这就是一座完全封闭的华美鸟笼。

  按动开关,门发出难听的沉重声响缓缓打开,借着阳光可以看见里面的空间并不大,看似偌大的黄金宫厚实的墙壁几乎占满内部空间。

  它的内部只有一张豪华的垂着金色落地帘的圆床,摆在侧面的书柜和对面的壁炉,以及一张藤条编织的躺椅,穹顶则画上太阳图腾,在云层中放射光芒。

  兰斯洛特走进黄金宫内,门扉自动关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中,兰斯洛特却轻车熟路地将西蒙送到床上。

  他将包裹西蒙的绸布扯开,撕碎缠绕他的绸布,用床上柔软的被子盖住西蒙,而那些罪恶的绸布则被他丢进壁炉内点起火焰燃烧,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西蒙缩在床上,微眯着眼睛,他的表情古怪,像是想做出一些表情,面部神经却不听从他的指挥,露出一张想笑嘴角却不上扬的鬼脸。

  兰斯洛特放轻脚步出去取来木桶,一趟一趟提来温热的水,让西蒙的身体沉入水中,他安抚地摸着西蒙的头顶,撩起热水洒在他身上。

  用柔软的羊毛皮制成的毛巾搭配淡香的精油擦拭西蒙身体。

  他非常仔细虔诚,单膝跪在木桶旁,一寸寸拂过西蒙苍白却逐渐被温水暖意揉红的皮肤,但每当兰斯洛特指尖触碰到那些红痕时,他的身体就会难以抑制地颤抖。

  直到指腹停留在西蒙脖颈后的齿痕上,这种情绪到达极点,兰斯洛特俯下身子,额头贴在脖颈后皮肤,眼睛红得像是有血要从那黑黝黝的眼眶中流淌而出,那无声无息冰冷刺骨的眼泪滴落在温水中,竟也让那水冰冷起来。

  “殿下。”

  他声音很轻,只是一声轻叹,怕惊扰到西蒙,反复地念着他,每一声‘殿下’都像是对自己的惩罚,让他痛苦自责,让他无力宽恕自己。

  兰斯洛特手臂从背后环抱住西蒙,沙哑哽咽地嗓音唱着流浪时听来的歌谣,他唱得并不好听,甚至磕磕绊绊不在调上,西蒙脸上却有了笑意。

  手掌在水中摆动,拍打水面让水波在他身体上方荡漾。

  这偏安一隅的短暂安宁,给予两人灵魂停歇的间隔。

  斯普诺斯从国王大殿离开后,提着一盏煤油灯,来到花园假山石后,掀开一块草皮,下方是木板遮挡的洞口,移开木板能看见向下延伸的石阶。

  他扭动笨拙的脑袋左右观看,确定没有任何目光注意到他正在做什么,情绪才稍微放松,斯普诺斯举起灯照着脚下石阶,用木板挡住洞口,从缝隙伸出手将草皮盖上。

  石阶很长,走起来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地下阴暗潮湿,两边简单堆砌的墙面,长了湿滑的白毛,摸起来像是某种腐烂的动物毛皮,让斯普诺斯嫌恶得不愿把手放在上面。

  当初为了确保这里不被发现,他命令工匠挖了许久,并在完成后将他们的尸体砌在石阶下面,能陪伴里面的人是他们的荣幸,想起那美丽的人儿,斯普诺斯脸上升起眷恋痴迷。

  他不禁加快脚步,期待快些到石阶的尽头,下方潮湿的腥气中混合淡淡的花香,石阶的终点是一座圆形石台,上面堆满还未干枯的花朵,花的中央巨大寒冰制成的床上,躺着一位金色长发铺满冰床的少女。

  她苍白的脸颊残留两团红晕,看着像是正在安睡中,斯普诺斯看见少女的那一刻,眼睛亮过手中的灯光,他几乎是爬上去跪在冰床边,将煤油灯放在少女脸庞,痴痴地用视线描摹。

  “安妮斯朵拉,我钟爱的安妮斯朵拉,你为何早早地离开我,将我孤独地留在世上。”

  “我狠心的王后!”斯普诺斯捂住脸无助地哭泣,眼泪从他指缝渗出,他双眼红肿。

  但斯普诺斯很快止住哭声,手指撩起那金子一般的长发抚摸,“失去你的那天,我的灵魂就已经寂灭,我还活着吗?”

  斯普诺斯眼神迷茫,“在这具身躯内的灵魂还属于我吗?”

  他的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脸色发青又变成纸张般的苍白颜色,某种莫名的早已预料到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神。

  斯普诺斯的额头不停流下汗水,他努力擦拭将额头皮肤擦得发红,那种恐惧却还未从他心头散去。

  他半身趴在冰床上,双手紧紧握住安妮斯朵拉的手掌,眼中神色从痴迷到悲伤又到怨恨。

  他低声咒骂,更近乎呢喃细语,“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这个可怕的女人,你这个迷惑我的女人。”

  他身体颤抖,以至于声音亦在颤抖,“你怎么可以在逝去时给我留下那样残忍地嘱托?不!那是对我的诅咒,对皇城的诅咒!”

  “是你让这一切都变得丑陋不堪!”

  他的愤怒和怨毒让脸扭曲得狰狞残暴,宛若一头丑陋的怪物趴在仙女的床侧。

  斯普诺斯情绪转变很快,他可怜的灵魂时常被撕裂着,在各种情感中跳跃。

  脸颊依偎地靠在安妮斯朵拉的怀里,如同重回母亲怀抱般的安心,迷茫的视线仿佛刚从世界初生,对一切都茫然不解。

  “我们的王子长大了,他和你一样美丽,不!安妮斯朵拉,我可爱的王后,我唯一的爱人,我要自私地说一句,请原谅我,他生得比你还要美丽,他简直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他似一个老父亲不停地絮叨,对一具永远无法回应他的尸体,倾诉胸腔内潜藏已久的感情。

  “他一天天长大,亲爱的,我真怕他某一天会远离我,我已经失去了你,再不能失去我们的西蒙。”

  “所以…”

  他闭上眼,身体蜷缩进安妮斯朵拉的怀中,像个婴儿。

  “你会理解我的,只有你会理解我。”

  “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是你那可怕的诅咒改变这一切,我的西蒙已经是我唯一的太阳,无论他想要什么,亲爱的,我都可以给他。”

  他脑中回想初遇安妮斯朵拉的那天,爱情的甜蜜便在胸腔内长久停留,再也没有散去,直到安妮斯朵拉重病,即将死去时,绝望才撕开他的胸膛,霸道地占领他可怜的心脏,再也不肯让任何情绪驻足那里。

  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温柔可爱是一只娇弱小猫般的嗓音,因重病形销骨立的手指,攀在他手臂上,用沙哑干涩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恳求一定要答应她临死前一点卑微的请求。

  如此爱她,此刻更是痛彻心扉的斯普诺斯怎么舍得不答应呢?他甚至发了誓言,绝不能违背的誓言。

  他听见他可人儿的王后说道『自我死后,你若是再娶第二位王后,她必须有着和我一样的金发,且生得要比我更加美丽,不然绝不许你王位身旁再有任何人存在,也绝不许你再和任何人躺在床榻上。』

  话落,安妮斯朵拉的身体便无力地摔在床铺中,而斯普诺斯疯了似的找遍全国,也再未见到第二位金发之人,直到他的王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