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晋舟沉声缩紧了脖子，又费劲的折进船篷。
他不清楚陈明强为什么只去了几分钟又返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心里顿感后怕。
船体轻晃几下，他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更大的动作。
不知过去了多久，竟还不见人来。
叶晋舟慢慢直起身体，突然听见岸边传来一声呼唤。
“小舟！”
是汪潮！
原以为那是自己在恐惧之时的幻听，可第二声再次响起，他着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呼唤似乎远了，嘴上的胶带还没办法卸下，他看向面前的船篷，费力抬起双脚猛然向前蹬去。
船晃动几下，那声音还在远去。
又是一脚，这一次，他听见对方顿住了。
“乐乐！乐乐！好像在这儿呢！”
果然是汪潮，只听他不断喊着人，然后就是海水被掀起的波浪声。
船头终于上了一人，叶晋舟看见那张脸慢慢贴近，带着光，俯向自己。
汪潮忍着脚底被海水蛰过的疼，蹒跚几步冲到叶晋舟面前，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带。
“汪潮。”
叶晋舟被扶起，几乎用尽全力吼着：“县殡仪馆！我妈！陈明强要去找我妈！”
唰——
汪潮猛地将他抱住，不停抚着他的头发柔声安慰：“好了小舟，都没事了，陈明强被警察带走了。”
听到最后三个字，叶晋舟的眼睛慢慢合上，憋在胸口的难过顷刻而出。
“好……带走了就好……”
他喃喃几声，将头埋进了汪潮的肩窝。
汪潮瞥见他手上、脚上的扎带，立刻低下身子开始拆解，叶晋舟恢复了自由，可腕上磨损出的痕迹，还要很久才能消除。
汪潮看在眼里，心疼的吻了上去，他全然忘了自己脚底的伤，只顾着先把哥哥带出去。
两人走出船篷，岸上张乐乐焦急的跺脚，却不敢往海边再去。
身后跟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急救车，镇上的设施虽然不如县市，但对于人民安全的保障，做的很是到位。
到了医院做好处理，看着叶晋舟睡着了，汪潮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口。
重新消毒、重新包扎，全部收拾好后，才见张乐乐一手提着饭菜，一手牵着汪汐走了进来。
“我们在外面吃过了，这是给你和叶哥带的。”
张乐乐边说边打开盒盖，“你俩现在不能吃发物，我点的猪肉馄饨没要紫菜，快趁热吃吧。”
汪汐有眼色的从袋子里掏出勺子递过去，小声问：“哥，我的手表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啊……”
汪潮笑笑，捋上妹妹的发丝轻声解释：“那个现在是物证了，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吧，等到了坞川，哥再给你买个新款。”
他以为自己这句安慰很是妥帖，谁知汪汐摇了摇头，说：“不用买新的啦，我只是用习惯了，爸爸给我买的新款在家还没拆呢。”
兄妹俩正说着，开着的门被人敲响。
目光瞬移过去，来人是两位警察，叶晋舟也在敲门声后慢慢苏醒，仔细看清周围环境是安全的，于是慢慢坐起了身。
见他醒来，警察也展开了工作，从昨晚离开旅馆，到今天船上发生的对话，叶晋舟详细的全部复述了一遍。
他口干舌燥的接过汪潮递来的水，喝下后问：“警察同志，陈明强他……”
“已经在我们那儿了，他牵扯的案子有点多，后面会移交给春溪那边，放心吧。”
得到想要的答案，叶晋舟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他并不放心，他怕陈明强还会再回来。
警察合上文件准备离开，叶晋舟连忙喊住他们又问：“陈明强……他这次会判死刑吗？”
警察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只能认真解释，“这个要等法院宣判，等开庭了你可以自己去听一下结果。”
说完，离开了病房。
汪潮挪动椅子坐到床边，眼神切切，“小舟，怎么样？还疼吗？”
他轻轻抬起叶晋舟的手，看着那白皙皮肤上的红痕隐隐皱眉。
张乐乐忽然捂上汪汐的眼睛，低下身子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小汐啊，哥哥想买点东西，你陪哥哥去吧。”
汪汐掰开他的手，嘟嘴道：“乐乐哥哥你不用这么防着我，我爸说了，小小舟哥哥和我们是一家人了，他以后会和我哥一起生活的。”
病床上，叶晋舟听见这一句心脏震颤两下，就连汪潮都不可置信的起身过来，拉上汪汐的胳膊直直发问。
“小汐，爸、爸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汪汐认真的回想了一阵，答道：“好像是过完六一吧，爸爸去看妈妈了，回来以后他和小叔这么聊着，我偷听到的。”
“真的？”
汪潮明显兴奋起来，他捏上妹妹的脸追问：“你确定没听错！爸真的是这么说的！”
汪汐疼得嘶了一声，扯下哥哥的手又揉揉脸，嘟起嘴猛地点了两下头，“当然啦！我的耳朵除了早上的闹钟，听什么都很厉害哦。”
看着妹妹骄傲扬起的小脸，汪潮没忍住，吧唧一口亲了上去，他转过头看向病床上的人，得意一挑眉，“你听见了吗，以后，我们可是一家人了。”
叶晋舟羞赧轻笑，“听到了。”
汪潮踮着受伤的脚，几步又冲了过去，这一次，张乐乐是真的不能让汪汐了。
他再次捂上汪汐的眼睛，半推半抱的，带着小孩离开了病房。
汪潮果然抱住了叶晋舟，顺势一抬下巴吻了上去，叶晋舟想躲没躲开，嘴唇被贴上，他赶紧推动对方胸口。
“收敛吧，这是医院。”
他勾起中指敲上汪潮的额头，只听面前啊呀一声，惹得他笑了起来。
汪潮趴在叶晋舟的腹前，轻轻划过手腕上的伤口，缓缓说着：“小舟你知道吗？昨晚醒来，听说你出去很久没回来，我吓得魂都没了。”
他牵过那只手，吻过手心后又说：“我们报完警，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你，如果不是汪汐的手表突然连上之前连过的Wifi，我真的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
“我现在不是在你眼前吗？”
叶晋舟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所以是因为汪汐的手表，我才被找到的吗？”
汪潮嗯了声，把白天的经过在脑子里详细过了一遍才开口。
他讲完又补充道：“不过也多亏你和陈明强说了阿姨的位置，他才能在路过我们昨天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也才能通过定位找到他，最后又找到你。”
冥冥之中，叶美红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安危保护住了自己的儿子。
叶晋舟翕动鼻子，这一次却没哭出声，他记得妈妈说喜欢看到自己笑，他要笑着去感谢妈妈。
在晋乡休息了几天，四人终于要去县里探望叶美红了。
临走前，趁着大家还在房间收拾行李，叶晋舟独自下楼找到了旅店老板。
“叔。”
他走到前台，笑着打了声招呼，男人见他恢复了精神，站起来寒暄了几句。
聊了些日常后，叶晋舟转上了正题。
“叔，其实我妈她已经过世了。”
旅店老板愣怔住，惊诧的看向他，“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突然的吗？不是之前还去旅游了？”
“没。”
叶晋舟的头沉得更低了，他不敢去看对面急切的眼睛，只默默诚实道：“其实上次住您这儿，我妈也在，只是她植物状态十几年了，所以一直没出门，后来去看完海，她就走了。”
“住在我这儿的吗！”
旅馆老板一闭眼睛，眉头跟着紧紧蹙起，“唉……你说这老同学一场，这么近我都没去送她一程。”
“没关系叔叔。”
叶晋舟略带愧意的安慰着：“我会给我妈传达的，这些天、哦还有上次，都谢谢您的照顾了。”
“啊呀，都自家孩子说那见外的话。”男人大方一甩手，然后听见楼梯上传来琐碎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见叶晋舟的同伴都跟着下来了，便问：“这是要回去了？”
叶晋舟一点头，“对，去县里看下我妈，到坞川还有些事，办完就回了。”
老板热情，说什么都要亲自送人去县里，在殡仪馆看到叶美红的名字时，更是感叹人生无常。
待老板离开，叶晋舟一个人去看了妈妈，张乐乐本想着一起去看看，却被汪潮拦下了。
“让他自己去吧，肯定有很多心里话想和阿姨说。”
张乐乐抬眼哦了声，退进殡仪馆大厅默默等着。
花又开了，风一吹过，轻飘飘的摇摆着，就好像叶美红一身淡雅白裙，正笑着冲儿子招手。
“妈。”
叶晋舟轻捻花朵，情绪难掩的高涨。
“陈明强他又被抓了。”
这些天的经历、店内着火的事情，包括余亮的消息，他一五一十详细的说了一遍。
周围没有人，只有微风慢起，回应着他的话。
“妈，当初如果我没有喜欢那个人、如果我一直藏着自己的心思不打扰任何人，你今天还会在我身边吧。”
他越说越难过，后悔汹涌着变成利刃，直直剜入他的心脏。
叶晋舟捂住胸口，想将疼痛强压下去，可努力了半天都是徒劳。
苦涩爬遍全身，忽的，花瓣从眼前飞过，落上他的肩头，不偏不倚，悠悠晃荡。
他愣住了，拿下花瓣放进手心，暖流从手心蔓延进心脏，冲刷、掩盖了太多负面情绪。
“妈……”
声音抖得厉害，叶晋舟的腰弯得快直不起来了。
他望向花海，终于问出了那句想要被救赎的问题：“十三年了，你能原谅我吗？”
忽的，仿佛晋乡的浪潮响起，一下又一下的冲刷进耳蜗，那是属于妈妈的声音，从天上、从海边，安抚般的向他传来。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的难过，“没关系的孩子。”
叶晋舟闻声转头，身旁走来一个阿姨，阿姨打扮素净，手里提着一兜零食。
她从袋子里掏出一颗果冻塞进他的手里，带着善意冲他笑道：“妈妈从来都不会真的生孩子的气，你妈妈也一样。”
恰到好处的安慰吹散叶晋舟心底的阴霾，天变得晴朗，让他想起了妈妈弯起眼睛的笑。
返回殡仪馆的路上，他终于想明白了，妈妈从来都不会生他的气，又何来原谅一说。
汪潮看到他的身影，忙迎上去问：“都和阿姨说了吗？”
“嗯，说过了。”
叶晋舟撕开果冻一口吞进嘴里，他抬头看看远处拂起的柳叶，终于释怀了。
以后，吹起的风是妈妈，落下的雨是妈妈，街角的小花、空中的繁星，还有胸口的心跳，都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