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晋舟第一次看到海上日出。
太阳从东方升起,染的大海火红一片,海岸边聚齐了太多的人,都在感叹大自然的弘博壮丽。
汪潮举起手机记录眼前的一切,将母子二人框进了手机里。
风浪不断往面前翻涌,带着丝丝潮气浸上皮肤,叶美红的短发被吹动,枯燥没有生命的发丝,在此刻被朝日染上了热忱的光。
屏幕上,叶晋舟守在妈妈身边,微微压低身子,似乎在细细解释着什么。
手指偶尔指向远方,或者收回,又指向脚底的沙滩,侧过的面庞在笑,像海浪一样,掀起了汪潮内心的悸动。
“小舟。”
他走过去晃了晃手机,“拍个照吧。”
叶晋舟转过来看向他,又低头看了看妈妈,保持着微笑,道:“好吧。”
充满希冀的朝阳、宽广无垠的大海,盘旋吟唱的海鸥,远方鸣笛的船只。
一切看似都是鲜活的,可只有叶美红,在这富有生命力的镜头下,静静等待着死亡。
汪潮抓拍了很多张,打算为叶晋舟多留些念想。
身后路人经过,他把手机递过去,拜托几声,然后朝叶晋舟的方向跑了过去。
“麻烦了!”
他挨着叶晋舟站好,冲对面比了一个“ok”,顺势,手搂上叶晋舟的肩膀,和人贴的更近了些。
叶晋舟没有躲开,他的手捻在轮椅把手上用了用劲,然后挪动脚步,往汪潮的身旁靠去了一些。
海风变热了,吹得两人脸庞发烫。
回到宾馆,汪潮整理着照片,他一一发送到叶晋舟的微信,然后准备出门买饭。
“吃面可以吗?这里的海鲜面还挺出名的。”
叶晋舟关上妈妈卧室的门,一点头,“行,我和你一起去。”
汪潮正穿着鞋子,闻声移来目光,“你不用守着阿姨吗?”
“没事。”
叶晋舟套上鞋子,弯腰系起鞋带,“都收拾好了,买个饭的时间,不耽误。”
二人下到一楼,空气中的气温又升高了。
小巷里叫卖声阵阵传出,扰得人听不清实际在卖些什么。
“这儿还挺热闹。”
汪潮左右观望,眼见一家小店连门口都坐满了人,于是指了指,道:“这家怎么样?感觉还不错。”
“行。”
叶晋舟跟着他一同进去,十几分钟后,一人提着一兜海鲜面走了出来。
路上,叶晋舟翻弄着手机,汪潮瞥去一眼,看见他正在翻着自己刚发去的照片。
“喜欢吗?”
汪潮邀功似的试探着。
叶晋舟轻嗯一声,“拍的挺好。”
每一张照片他都看得仔细,手指抚上妈妈的脸,总要多停留一会儿,难舍的情绪顶在喉间,涨的人难受。
许久,他挤出一声谢谢,汪潮轻笑,“这有什么,拍个照而已。”
“不。”
叶晋舟打断他,“这是我和我妈第一张合影,今天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没想过要留个纪念。”
汪潮以为自己听错了,侧目看向他问:“怎么会?现在手机都能拍照啊。”
“是我自己不想。”
叶晋舟垂头低声解释,“说是执念也好,我总想着我妈会醒,到那时候再拍照,会更好看一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身边的人要认真附耳过来才能听清。
“我甚至想过,她一醒来,就会像十几年前那样,笑出好听的声音,笑的眼睛亮亮的、弯弯的,看向我时,里面是全是疼惜我的眼神,不像现在……”
污浊灰蒙,像是死了一样。
汪潮认真听着,不敢接话。他知道,再多安慰的话,也没法探进叶晋舟内心封闭的角落。
就像叶晋舟无论问自己多少次他们是不是旧识,他也不能回答一样。
秘密是被固土掩住的干瘪的种子,只要不触碰水、不见阳光,就永远不会翻出那片干涸的禁地。
一进房间,叶晋舟先去看了一眼妈妈,见她一切平稳,放心的又退了出来。
他把面分成两份,将少的那一份装进料理机里搅拌成泥。
汪潮一直坐在茶几前等着他,直到他端着空碗从叶美红的卧室出来,才拍拍沙发,道:“快来,凉了。”
吃着饭,叶晋舟还在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汪潮很想让他好好吃饭,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下午怎么计划?”
他岔开心里的想法,换了个话题。
叶晋舟低头吞面,手指不断扫着屏幕,头也没抬的答了句:“没想法。”
汪潮愣住,随即笑了,“不是说摩羯座做事都会提前做攻略嘛,我看你一点也不像摩羯座。”
叶晋舟抬眼,“你信这个?”
“说不上信不信吧,只是偶尔碰到类似的推荐会看一眼。”汪潮说着,翻到日历界面,最下方挂着金牛座的今日运势。
总体四颗星,财运三颗星,事业三颗星,情感五颗星。
他抬了下眉毛,感觉挺准。
叶晋舟把手机放回桌上,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海鲜汤已经温凉,但味道没有减分。
“你有什么建议没?你不是来过吗。”
他掰开花甲嗦着,把瑶柱也努力咬了下来。
汪潮退出日历,点进攻略软件里搜了一番,道:“附近有个公园还不错,要不要推阿姨去看看?”
叶晋舟闻声贴了过来,看见榕树环湖,似乎是个好地方,便答应了。
坞川的空气又潮又暖,不似春溪那般干燥寒冷。
四月的天气,坞川已经到处热浪重重,公园内大片的榕树,仍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情。
汪潮半路拐进商店,出来后一路小跑追上人,二话不说撕开椰味雪糕的包装袋,撬开了叶晋舟的嘴巴。
“嘶——”
叶晋舟被冰的牙疼,咬下一块,在嘴里不停换着地方。
“怎么样?听说是坞川的特色,好吃吗?”汪潮嗦着嘴里的牛奶冰棒,贴上人问。
“还行。”
叶晋舟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拿着雪糕,特意换到没咬的那边问道:“尝尝吗?”
汪潮受宠若惊的一愣,随即将嘴张到了最大极限,一口下去,连带着叶晋舟咬过的地方也一起送进了嘴里。
口腔瞬间被冰冷的寒气侵袭,他仰起头嗯嗯啊啊的不断换气,想让雪糕再融化得快一些。
叶晋舟被他这番举动惊到,无奈摇头温嗤,“你这人真的好……”
汪潮冰的浑身发麻,仍低下头看向他,“什么?”
“没什么。”
叶晋舟看着自己手里只剩一半的雪糕,把“贪心”二字吞回了肚子。
宾馆内的空调吹的舒爽,如果不是开往晋乡的火车是在傍晚发动,汪潮实在不想离开这二十四度的房间。
火车的速度比高铁慢了许多,窗外暮色越来越暗,叶晋舟望着,心中的寂凉也越来越浓郁。
叶美红躺在最方便的下铺,旁边,儿子坐着也一动不动。
他轻轻揉捏着妈妈的指腹,嘴里哼起了小时候在睡前听到的歌谣。
汪潮坐在对面看着他的动作,耳蜗里钻进他的声音,慢慢,困意也跟着来了。
半夜,一阵急刹将人晃醒,几秒钟后,过道尽头传来乘务员的到站提醒声,一直穿过整条车厢。
汪潮惊醒,模糊间,他见叶晋舟还坐在对面,于是起身过去,轻轻推了推对方。
“你去睡会儿吧。”他蹲下,抚上叶晋舟的膝盖柔声道。
叶晋舟回了声没事,转头看了看妈妈。
“啧。”
黑暗中,汪潮的皱眉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他的手使了些力气,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守着,你去睡。”他说着,又晃了晃那人。
月亮从乌云后走了出来,银光铺上叶晋舟的脸颊,将疲惫照的更加显眼。
汪潮满眼都是心疼,起身拽过他的胳膊,往后一推,语气严肃道:“赶快睡去,你要是累倒了,我一个人搞不定。”
床铺被汪潮捂得暖和,叶晋舟面对他侧躺下,蜷缩着,没撑多久便闭上了眼睛。
火车又启动了。
床铺随着晃动左右摇摆,像极了婴儿的摇篮床。
黑暗中,熟悉的憩音缓缓传来,汪潮这才放心的叹了口气。
他一步过去,亲吻在了叶晋舟的脸上。
心脏跳的慌乱,让人一时之间听不清那节奏加快的声音,是来自胸腔内的悸动,还是脚下运作的轮辋。
周围的黑成了保护色,这一吻,很深、很烈。
直到听见叶晋舟一声轻哼,他才恋恋不舍的退回到叶美红的铺前。
“对不起阿姨。”
他低声道歉,“我真的很喜欢山哥,您会怪我吗。”
叶美红双目微睁,没有任何情绪。
汪潮望着那双被叶晋舟完全遗传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了。
“美红阿姨,我姥姥一直说您是个好人,我也知道您很心疼山哥,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他,就像小时候,您和姥姥都不在家时,山哥陪我一起玩、一起睡那样。”
“我可能没法用万来的身份和他相认,但除了名字,我对山哥的感情没有变,甚至我会超越以前的喜欢,会比这世界上,除您之外的任何人都要爱他。”
“美红阿姨,我知道您听不见我的声音,可我相信您能感受到我对哥的心情,所以哪怕退一万步讲,您去了那边,也不用担心山哥没有人陪。如果您见到我姥姥,麻烦也和她老人家说一声,小来长成了有担当的男子汉,不会再哭到流鼻子了。”
说完这话,他笑了,是自嘲,是无奈。
说好的不会再哭到流鼻子,可泪管里反流的咸湿,还是顺着鼻管滑到了人中。
汪潮抬手擦着湿哒哒的不知是泪还是鼻涕的东西,心里舒坦了许多。
三个小时后,提前报站点的列车员又往车厢里进了。
叶晋舟被这声吵闹扰醒,他听见“晋乡”二字,猛然坐起了身。
“别紧张,还有二十分钟。”
汪潮看了眼手机,大略计算了一下时间。
叶晋舟唔了声,拿起小桌板上的水,打开喝了好久。
他把空瓶丢进垃圾箱,站起身走到汪潮身边,声音轻柔,似是关心的问道:“累了吧。”
“不累。”汪潮笑笑,把位置让开了。
叶晋舟俯下身子,观察了一眼妈妈,然后从铺下取出轮椅打开。
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汪潮再三确认没有遗落,转身帮忙将叶美红安置上了轮椅。
清晨五点,火车停在了晋乡。
月光明明晃晃,透着洁白铺洒在叶美红的面庞。
夜风轻起,叶晋舟终于闻见了妈妈回忆里的山茶花香,那味道清爽淡雅,像极了妈妈含蓄的笑容。
叶晋舟蹲下身,贴到妈妈耳边开口道:“妈,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