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缓缓驶出了站台。
车厢内,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昏暗不清,车体摇摇晃晃,惹的人又困了。
叶晋舟侧头倚上玻璃,潮湿的寒意侵袭上皮肤,可仍旧赶不走困意。
他拨去发丝上的水分,压低身子趴向前座,借着漫长的时间,补了个沉沉的回笼觉。
不知睡了多久,他猛然惊醒,眼神慢慢聚焦后,才发现窗外的景色似乎有些陌生。
他慌张几步冲到指示牌前,瞧见只坐过了一站,心里才稍稍镇定,等车停稳后,快速下了车。
天空悄声飘起小雪,轻轻柔柔,没什么重量,落在叶晋舟脖子前的围巾上,瞬间就融化了。
他抬手,凉意丝丝落进手心,形成几滴水珠。
叶晋舟其实并不喜欢冬天,好像这样的天气,除了看雪,没有什么能让他提的起兴趣。
他抖掉手上的水渍,掖挪几下围巾,又冲手心哈了两口气来回揉搓,紧赶着往春溪市第三医院跑去。
偌大的医院灯火通明,熟练的转进住院部,里面的护士们没有空闲的忙碌着。
叶晋舟每天反复来到这里,已经习惯了浓厚的酒精味道、和紧张压抑的氛围。
即便如此,他的神经依旧紧绷着,就快达到崩溃的边缘。
走到病房门前,从四方的玻璃朝里探去目光。
病床上,一个女人一动不动,任由护工将自己翻来覆去,毫无尊严的接受着日常擦洗。
头顶上的病历卡填着:叶美红。而叶美红这个名字已经足足挂了有半个月。
半个月前的一场轻度褥疮,几乎要走了她剩下的半条命。
叶美红是叶晋舟的妈妈,被判定为植物人状态长达十二年。
这十二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醒不过来,叶晋舟为了能唤醒妈妈,几乎入不敷出,挣来的工资也仅仅够支付妈妈的护理费和医药费用。
而眼前这番景象,他也反复看了几百上千遍。
可每次看到,心脏还是如同扎满了图钉,即使一颗又一颗的卸下那些钉子,千疮百孔的痛依旧无法掩藏。
“啊,你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叶晋舟扭过头,撞上护士的目光。
护士看了眼时间,道:“这会儿收费处快上班了,你记得把欠费缴一下,别忘了啊。”
“好。”
叶晋舟应着声,手慢慢摸进了大衣口袋。
手机里的钱新鲜滚烫,是他昨晚跪在汪潮身下,靠尊严换得的。
心底莫名的烦躁再次升起,挤压到胸腔让人透不过气。
他明白,生活的压力一向如此,把每个人的自尊都按在地上摩擦,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他回头再看一眼母亲,握紧手机,转身下到一楼。
医院收费处前,四个窗口全部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三个未开,想必开了,也会是这一番拥堵的景象。
医院这种地方,满嘴求仙的、问神的,都被摧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叶晋舟挤在队伍的末尾,打开手机,计划着费用。
短信里,五千四百一十七点二三元,补上之前欠医院的两千多元,加上拖付护工一周的工资,估计剩下不了多少。
好在叶美红的恢复越来越好,出院也指日可待。
只要再坚持几天,他就能摆脱掉这样窘迫的日子,也能顺利摆脱掉汪潮。
正在心里盘算着,队伍大幅度向前,叶晋舟没来得及跟上,空出的位置瞬间插进一人。
他看着前面佝偻的背影,举起的手僵在空中,久久没有落下。劝阻的话也哽在嘴里,嗫喏半天,实在说不出口。
呼——
只好长出口气,然后跟随队伍,晃晃悠悠,如行尸走肉般缓慢移动。
嗡嗡——
嗡嗡——
手机振动响起,是叶晋舟打工的花店发来的。
整整七条语音,均来自老板,辞退的话虽然说的拐弯抹角,语气里却透着有商有量的客气。
[我也知道你在我这儿干了四五年了,但我也现在是真的有难处,要不也不会和你开这个口了,就当你体谅体谅老哥我。]
[你看,现在也快到年底了,店里是越来越忙,欠账的那帮孙子是越来越会拖,你这动不动请假,这次一请,十天半个月不来,忙起来我也实在顾不上。]
[昨天来了个小姑娘,人精精神神的,还挺有眼力见儿,我打算让她今天过来试试。]
随后,一条转账信息立刻跟上,备注写着十一月工资,一共四千五百元。
[你这个月请的那六天假就不扣了,当我一点儿心意。]
[闲了来店里玩儿,哥请你喝酒。]
看着语音转换出来的冰冷文字,叶晋舟只觉得胃里酸的发苦,好在他早已适应了一番又一番的打击,否则轻易就被这通辞退打趴了。
他拿起手机递到嘴边,长按下语音键回道:“谢了哥,这么多年麻烦您照顾了。”
说完,翻出招聘软件,在上面细细找起合适的工作。
缴完欠费,时间过去了近半个小时。叶晋舟直起弯久的腰,一使劲儿,眼前瞬间昏暗一片。
他强撑着晕眩,踉踉跄跄走出医院。
医院大门口,烤红薯的香气阵阵飘来,引得人不自觉吞咽口水。
“又来啦小伙子。”
坐在三轮车上的大爷见到熟面孔,立刻下车,从铁皮炉里取出不大不小一块红薯,熟练的包进报纸里。
“来,刚烤好的,可甜了。你老样子,给五块就成。”
叶晋舟接过滚烫的红薯,换了几手又吹吹指头,忙不迭的扫码付款。
他不愿吃汪潮准备好的早餐,毕竟嗟来之食,吃得人总不安心,不及这红薯香甜。
况且自从叶美红住院后,他总习惯在大清早给大爷开个张。
撕去顶端的焦皮,橙色泛着热气,烫的嘴皮发痒。叶晋舟边吃边倒吸着凉气,碳水进到肚子里,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狼吞虎咽完,又返回进病房。
护工刘姐收了叶晋舟拖付的工资,乐乐呵呵给叶美红打完流食,又赶去其他病房继续忙活。
刘姐是个实在又勤快的人,叶美红经她一番收拾打理,干净整洁,两只浅琥珀色的瞳孔盯着天花板,里面浸满窗外投来的流光。
只是这双好看的眼睛早已没了往昔的意识。
病房内,只剩仪器在发出滴滴作响的工作声。
叶晋舟坐在床边握紧妈妈的手抵上下巴,叶美红的体温有些低,触到皮肤微微发凉。
他看着妈妈想说什么,嘴一张,又吞了回去。
门被推开,医生们陆陆续续往里进,一张一张病床细细询问,严谨交代。
到了最里床,叶晋舟起身,让出了些许位置。
十二年间,叶美红已经成了三院的熟人。
呼吸道感染、肺部感染、褥疮反复,每一项都能轻松要了她残存的生命。
“再稳定几天就能出院了。”
为首的主任检查完,不放心的交代着,“出院后尽量找个专业护理的人来照料,或者去专业的养护机构,长期托养比在家里会好一些。”
这样的建议,叶晋舟不是没想过。
为了能照顾好妈妈,他甚至特意去考了初级护理员。更是在植物人家属互助群里,打听了能接受无病症植物人的养老院。
若如果真的要去养老院,想必开支不会太低。
可当初买的那套一室一厅的老破房子,没有空调、地暖不热,已经不适合再让妈妈住回去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送走医生,叶晋舟俯在窗台前,望着窗外阴蒙蒙的天,眉头紧的发疼。
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打断他的愁闷。
拿起一看,是汪潮。
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蹙到一起。他睨了一眼病床上的妈妈,躲到了走廊里接听。
“小舟,干嘛呢?早饭吃了吗?中午想吃什么,我知道有家馆子的鸭架汤特好喝,今天还挺冷的,要不我带你……”
“在忙。”
叶晋舟回的直白,对面被他打断,一时半刻接不上话。
“哦,那好。”
汪潮顿了顿,又道:“那你忙,等你忙完给我地址,我去接你。”
“不了,你自己吃吧。”
嗒。
电话挂断,又是一片寂静。
叶晋舟盯着返回到主屏幕的手机,低声喃喃:“鸭架汤……”
忽的,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养过十几只麻鸭。
入冬宰鸭子,他就蹲在一旁,沾染一身鸭毛也不觉得烦。
绒绒飘上鼻头,痒痒的,惹的他喷嚏连声不断,打的妈妈哈哈大笑,鸭肉入锅,熬成浓汤,喝一碗,能暖好几天。
那是他凄凉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馨画面。
有雪花,有妈妈,有热汤。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就更好了。
收回记忆,叶晋舟抬头,望向走廊上方的电子钟,只见钟上的数字如血一般殷红。
十二月七日,离那个男人出狱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但他现在还顾虑不了其他的事情。
医院之后的费用、妈妈接下来的起居照料,以及何时能还清汪潮的钱,并彻底和他做个了断。
桩桩件件大小事,如千斤重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坐回到病床前,叶晋舟抚上母亲的头。
记忆里的青丝已褪出花白,细软银丝缠上手指,生机不再。
“妈……”
叶晋舟低身趴到妈妈身边,抑住颤抖的下唇,声音哽咽:
“你什么时候能醒啊,我真的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