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梦。
“已有一段时日了。
“清晨醒来时, 眼前罩着一层朦胧的蓝。
“我尝试过许多方法,始终无法将它祛除。
“后来我终于发现,它是笼罩在我眼前, 无法拭去的忧郁。
“我在深沉的夜里做一些梦。那些梦都罩着蓝色,我好像在蓝色的纱幕下看过一场又一场戏曲。这时我才发现,这蓝色的忧郁并非孤寂, 而是一种姿态。
“一种, 活着。
“一开始, 只是一个仰天的视角。那视角像是躺在草丛里, 安静地望着天空。因为天本是蓝的,我并未注意到眼前还有层蓝色的阴翳, 直到视线慢慢移动, 有了蓝色的树,蓝色的花,然后是蓝色的头发。
“那是一头美丽的秀发, 它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我认得那个姑娘,那是我心爱的女子。我看着她把凋谢的花埋葬在树下,树荫里立着一块无字的墓碑,她正看着它, 不说话。我很想叫她的名字, 告诉她不要悲伤, 可我说不出话。与此同时,我的心底流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原谅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 如果非要用文字来表达,我想, 可能是‘仰望’。
“但是,这很奇怪。我怎么会对她有这种感受呢?我又把目光转向她, 她低头看着墓碑,用手抚摸它,我的心底竟然生起了那么一丝妒忌。太奇怪了,我根本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燃起妒心。
“后来,我做了很多这样蓝色的梦,看到了很多不曾见过的情景,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些梦,这些蓝色,这些忧郁,不属于我。
“它们属于另一个人。
“属于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安静地走过每一个蓝色的梦境。
“梦里,我在羽渊的中心迎接风雨,呼吸着海风和露珠,数过一个又一个黎明,我期盼着迁徙的鸥鸟,我等候着沉浮的漩涡,我是一株无声的青提。我生着青碧的眼睛,却用它,看出一整片蓝色的世界。
“我不知我为何而生,无父无母,无亲无凭,仿佛我只是夹生在这时光裂缝中的踌躇,是神明恍神间遗落的踯躅。我,一无所有,我,空空落落。我只是幻象,我没有心。
“看惯天海鸟鱼的我看到了她。她带来了红莲,带来了白狮,带来了烈日,带来了朝霞。她讲了羽渊之外的故事,远方有高山,有平原,有峡谷,有丘陵,有许许多多蓝色的东西,也有更多不是蓝色的东西。
“我开始有了向往。我有了欲望。
“我想跟着她,去她说过的那些地方。
“我只是想找到她。
“我找了她很久,很久。真的太久了啊。
“可是,我终于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快乐。
“没有人那么快乐。
“我又开始寻找,寻找打开蓝色窗户的方法,这一次,我想让她看到其他的颜色,而不是同我一样,注视着这份忧郁的蓝色。
“我只是,想她好。
“可是,为什么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却都做不好呢?
“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在思考,一个‘不相干的人’,该怎样以‘不存在’的姿态为她做好所有事。我只是想用尽一生去报答她第一个出现在我枯燥乏味的人生,报答她讲给我听的那些远方的故事,报答她让我看到的那些欲望。
“我看完了她的所有故事,但我独独不存在于她的故事。
“我也常常会想,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直到我终于下定决心做某件事前,我给出了答案。
“那就是,在我一尘未染之时,遇见了风华绝代的她。
“那,是我的太阳。
“这些记忆,不属于我。”
萧长引披着薄衫,靠在窗前,天刚泛白,风微微凉。
她望着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好像要把梦中眼前罩着的蓝色带到现实里来。
那些蓝色的梦,她从没跟朱曦提过。
后来的人,都好像吃过孟婆汤一般,把某个人都渐渐淡忘,可只有萧长引,一场又一场走着蓝色的梦境,关于某个人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萧长引吃下了甲子的畜卯。甲子是蓝色。后来萧长引钻入豢的体内,看到了“豢之心”。那豢之心是一张面具。青玉面具。是她。
都是因果。
有一次,萧长引梦到初冬的湖,湖边围满了蓝花楹。
蓝花楹一朵朵落着,有的浮在冰面,有的沉进水中。
石桌上轻轻响着啪嗒的落子声。
萧长引施施然走过去。
萧长引抱着手,看看花楹落湖,嘴里哈出白气:“你真是个歹毒的女人啊。”
落子声顿了顿,传来轻轻的笑意。
萧长引在石桌前坐下,手指插-进棋子,放在棋盘。她说:“你要全世界都忘了,独独我一个记得。”
一旁的花枝摇了摇。
萧长引又用手衔起一枚棋子,“她爱我,而我记得你,她就连着你那份一起爱着。”说着,她微微抬眼,“你妒我,而我记得你,你就要我一天都不好过。”
棋局已定。
萧长引放下棋子,淡淡笑道:“我输了。”
花枝垂落,轻触水面,萧长引也转过头,望着蓝色的树丛。
下雪了。
鹅毛大雪翩翩而落,湖光水色银装素裹。
萧长引站起身,说:“天冷了,注意身子。”
湖面漾起微小的涟漪。
萧长引说:“棋局有胜负,感情却没有。我若容你不得,便不是神月了。”
花枝飘动,低一头,静静,高一头,静静。
原来,所谓守世之神,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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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朱曦的气色越发的好了。
与玉子骞聚会,花朝君都夸她气色红润。
玉子骞把手藏在大袖中,拉着朱曦悄悄竖一个大拇指,低声说:“这就是沐浴爱的恩露呀!”
朱曦:???
彼时玉子骞已经在颜漫羽骥的提携下飞升天仙了,跟着仙王殿下四处游走,小童子花长成了大霸王花。
朱曦听不懂,反正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萧长引便在一旁大声念白:“莲王山下,莲花池中,扁扁小舟,其乐悠悠,啊啊呀呀,嗯嗯哦哦——”
......
玉子骞脸都紫了,急忙跑到萧长引跟前下跪磕头,屁颠颠地讨饶,萧长引看满意了才点点头,招呼朱曦走人。
事后有小女仙不明白,问:阴月圣尊是何用意?
有老道者答:大约是她觉得花朝真君欺负阳炎圣尊了吧。
如此如此。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张磁总算是应下了萧长引说的事,派了长生下界,与仙皇势力一道收拾了长生会残党,至于剩下的人畜,自然是一个不留的都消灭了。
萧长引琢磨着是时候带朱曦真正隐退了。
去哪呢?
朱曦说:“就龙池荒吧,我对那挺有感情。不然我去跟现在的后土神讨个小山神当当?你给我做祭司,满足你童年的梦想,嘿嘿。”
萧长引故作深思,勉为其难地答道:“那你算捡了个大便宜。”
“诶......你离家这么久,是时候给家里个交代了。”
“你说萧家?”
“嗯呐。”
“嗯......”
朱曦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怎么样?”
萧长引摸摸她的脑袋,挑起眉毛,“我看,是你想去萧家撒泼吧?”
朱曦抱住她的腰,黏在她身上,撅着嘴说:“我不撒泼,我真不撒泼,我就是去看看,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萧长引边走边指天:“我长大的地儿在天人的望若浮址,天上的天上还天上,你看不了。”
朱曦用脑袋在她怀里打钻,“我不,我就不,你就在萧家长大,我就要看。”
萧长引终于忍不住笑了,揉着她的头发把她扒开,“好,带你去。”
再次踏上龙池荒的土地,山河未变,人与物却换了几茬。
莲王山显然在魔族挑起的战乱里受过重创,即使有地只帮忙修复,也徒有外表,没有了过往繁茂的生机。
朱曦蹲在小溪边捧水洗脸,问萧长引:“我记得你说过,你这幅肉身的母亲生你之前失踪过一段时日,回家后就有了身孕。”
“嗯。”
朱曦转过头,看着她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母亲失踪这段时间里,她发生过什么?会不会是有什么原因,宵月的‘轮回外自转生’才进入萧夫人的体内,这也是有人干预的?”
萧长引说:“没人能操纵轮回外自转生,而且萧家有什么特殊的?值得有人去改变宵月的自转生着床。”
朱曦淡淡叹一口气:“或许大荒是没人能做到,但是异世界呢?你是天人刻印之子,也许从一开始,你的命运就受到别人的干扰了。”
“也许吧。”
“也许?”朱曦眨一眨眼,“你的反应就这么平淡?”
萧长引点点头,“嗯。干不干扰又如何?若真是有人干预我,我想我得谢谢她,否则我这辈子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你。”
说着,萧长引抚上朱曦的侧脸,话音柔和:“那日我被打得半死,负气之下出走萧家,真是明智的决定。”
朱曦眯着眼睛笑嘻嘻点头,突然,她满脸阴云,声音陡然放大:“什么?萧家那群坏人居然把你打得半死???”
“呃。”萧长引当即意识到她说了些不该说的,以朱曦的个性,若是让她晓得了萧家从前待她的总总,待会去了萧家,那还了得?
朱曦看出了她的迟疑,哼道:“你果然有事瞒着我!以前和你一起,我只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你才下山,没想到他们居然对你这么不好!他们都对你做过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唉......
萧家大门口养的狼犬趴在地上打了个哈欠,朝山门里瞧了瞧。
这回,萧家真要鸡犬不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