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在庆贺大魔头聂楚容的死。
传说中他被手下送来的一杯毒酒了结了罪恶的一生,与他害死的许多人一样,死得七窍流血、毫无尊严。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江湖,似乎给许多深受聂家之害的江湖人打了一记强心剂,光是我认识的人里,有人喝酒狂欢,有人吃席请客,有人极力列数聂楚容生前的罪状,并且言明自己早就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
轰轰烈烈的倒聂运动一发不可收拾,连带着许多之前与聂楚容亲近过的武人,都在一个个被清算。
而我只是沉默。
平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反应才算妥当,尤其是在梁挽身边。
作为灭门案的受害者,他失去得最多,忍耐得最久,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幕后黑手的死,可以扬眉吐气,可以翻过此章迈向新的人生了。
这本应是他欢喜最痛快的一日,也该是他与朋友亲人一起庆贺的一刻。
可是因为我几日前的崩溃痛苦,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异常沉默,梁挽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他明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胜利,却不敢在我面前提什么,甚至有些过分地小心翼翼。
我只好主动找到他,笑道:“抗聂联盟的庆功宴找你,你不去,天胜庄的尹少庄主请你去喝酒小聚,你也不去,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瞬,忽挂上了一丝熟悉的、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温和笑意:“没什么,只是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大场面,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两个人呆在一起……”
我道:“若郭暖律说这等话,我自然是信他,可偏偏是你说这话,我却半点不信了,你一向是最喜欢和人相处的,哪儿来的热闹你应付不了?什么场面你没见过呢。你明明是想去的,为什么不去呢?”
梁挽被我拆穿,也不着恼,只小心牵过了我的手,笑道:“若说想去,我自然想去,可你必定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了,也只会在人群里想你,我又何必离开?”
他的十指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我的腕上,仿佛是觉得我的体温有些低了,便轻轻解下了身上那件纹路素雅的青玉案色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双手扯过了绦条儿,在我的脖颈之前轻轻系紧。
系好,他觉得还有些不够,就打了个蝴蝶结,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只有些小心地问道:“……小棠?”
我只是享受着这一刻的小小温存,只觉得他若温柔起来,能有一种把人宠成小废物的软和劲儿,连体内深藏许久的疲倦和低沉都能被他照顾到。可越这样,我就越不敢沉溺于他的照顾,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想去就去吧,我会自己找事情做的。”
梁挽却认真地看了看我:“小棠,你没有耽搁我什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自己担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笑道:“担心什么?我的内伤已经好多了。”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还是道:“虽然如此,但……”
但是什么?
他有些后怕地伸出手,在我的衣襟处轻轻拂去几分暗尘:“你当时有点吓到我了,我,我还是和你待在一起吧……”
他说的“当时”,也就是几天之前楚容死的那时。
我在梁挽面前彻底失控,嚎啕大哭。
明明知道这不是个崩溃的好时候、好提防,明明已经为了这一刻做足了准备。
可那个人在我面前七窍流血而死后,我之前攒了许久的提防、克制、警惕,还是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来之前,我依旧觉得他可能有什么后招等着我,看到他,我也着意警惕、小心提防,想着也许轮椅里藏着和人同归于尽的暗器机关,想着也许他那过于宽大的袖子里会有一把两把的游鱼一般的暗刀,想着他递过来的信也许是沾了毒的,想着他是不是在给我套话,好问出薛姐和诗绮的下落。
我想得最多的,是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服输,不可能就这么去死,他之前曾在绝境里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化身。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轻易、洒脱地去死呢?
怎么会呢?
所以我一直对他冷眼讽声,不敢放松片刻,也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给他。
可他就这么死了。
死得搐动如病虾,死得没什么尊严可言。
就连死前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我终究也没有给他。
我不知道他原来是真的打算去死了的,我不晓得他原来是真的想求我少恨他一些,我以为他还和从前一样打感情牌,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如果我早就知道……
如果我晓得他已经打算负罪自戕……
我又能怎么……能怎么做呢?
带着种种悔意与愧疚,我心里难受自己不该那么对他,至少在他死前该对他好一点的,可心里又恨自己居然想为他哭,而且还在梁挽这个受害者的面前哭凶手的死。
越恨,越怒,越止不住泪,越泪眼迷离,越声线嘶裂,越是觉得喉咙如塞了一点儿火星四溅的碳,越觉得胸腔里的气息不断地冲压血脉,越发现血液在体内喧嚣沸腾了一般,经脉之内竟有一种类似于走火入魔般的裂动。
到了最后,梁挽倒是没有安慰我,而是直接替我运功,运到一半,他发现聂楚容的下属开始了内讧和打斗,便认为在此处为我运功也不算安全了,他点了我的穴道,扶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了那个人。
等我从床上醒来,已是一天之后,我才从梁挽的口中得知,他事后有派人查看过那庄园——却发现那群内讧的十几个下属里,有的绝望自裁,有的崩溃而逃,还有的不知存着怎样的心思,把聂楚容的尸体给抢走了。
我从床上躺着也要蹦下来迈步,因为我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会把楚容的尸体怎么样,只攥着梁挽的手腕,惊恐慌忙道:“挽挽……”
梁挽安慰道:“你先别急,等你的内伤完全好了,我就去把他的遗体找回来……”
我心里稍一松快,却忽然沉默下来。
“……小棠?”
我咬了咬牙,忽道:“不,你别管,这件事我自己去管。”
我情急惊恐之下都险些忘了,他可是灭门案的受害者。
你让一个受害者去收护凶手的遗体,让他施展手段去保留凶手的死后尊严,这是不是太地狱了点儿?
于情于理,这件事他都不该管,我来就是了。
梁挽听了我的请求,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顾虑,道:“他若活着,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可如今他伏罪而死,那我们就恩仇尽消,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的遗体的……”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只努力挤出一份笑,轻声婉拒道:“不用了,你真的做得够多了……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梁挽看了我许久许久,久到他几乎可以在心头把我反应和微表情分析出几篇论文的时候,他才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不管你如何去找他,可你经此大变,总得想法子宣泄出来才好。”
我一愣,道:“什么?”
他只轻轻道:“七情六绪积于心头,便如山石积于危房,越积越多,越多越是要倾天塌覆,若不想法子发泄出来,几天前的事儿还是会发生的。所以,你若想悲伤,便尽情悲伤,若想愤怒,便妥当地愤怒,这对你并不一定是坏事儿。”
我闭上了眼,试图像他说的那样去宣泄情绪,可宣了一会儿也没感觉到什么。
或者说,原本那些轰轰烈烈的情绪已经被我堵在某处,不得发泄了。
我便努力笑道:“我真的已经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我。”
梁挽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至少分得清你是在勉强微笑还是在真心含笑,你又何必瞒我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一时被他的理解和同情温暖到,又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和痛苦聚在心头,无处宣发,只能压抑。
他只握着我的手,轻轻开解道:“你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须知一个人的爱恨悲怒,有时是优于道德,先于法理的,如果世上之人在爱恨之前都得想想这样妥不妥,合不合理,那爱恨还是爱恨么?”
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挽笑道:“我……想看你哭出来。”
啊?
说的是最惹人遐想的话,他的眼神却明亮温暖,如裁剪了一段明炯洞彻的月光,不含任何重量地落在我身上,暖得动人心扉,透得无处可藏。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不该为聂楚容的死而过度伤心?你认为自己应该恨他,恨他这个杀死大姐、害死林麒的凶手,你觉得自己该为他的死而感到轻松,你恨自己到了这一刻还希望他能活过来,是不是?”
我轻轻地点头,眼眶又忍不住酸热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怪自己不应该在我面前失控,你认为我是当年凶案的受害者,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在我面前去缅怀凶手,更不该让我安慰你这凶手的家属,对不对?”
我慢慢地点头,忍不住伸手去抹了抹脸。
梁挽忽然伸手,轻轻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别去抹眼,会越抹越疼的。”
好,我不抹了。但你最近是不是装了什么读心系统哦?还是我昏迷的时候碎碎念了?
他苦笑道:“我说了,爱恨有时和道德情理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我最恨你的时候,是我得知你杀死我的义父的时候,可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么……”
我顿时止了哭,停了泪,好奇地看向了他。
“我也一直想问你……你那时,到底在想什么?”
梁挽想了想,叹道:“我那时想恨你……我觉得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恨你才是,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杀死他,我都想用尽一切去恨你。”
我沉默了一瞬,仿佛被过去的心虚裹住了现在的手足,道:“那……你成功了么?”
梁挽苦笑着,伸出手刮了刮我脸颊上垂带的泪珠,道:“傻小棠,结果你都看到了,你说我成功了没?”
额……看你那时花了半天在我脖子上比划匕首都没成功,倒是我自己撞出了一道伤口,结果把你吓得够呛的样子……你是没成功。
他只温柔赤诚地看着我,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剖心而发:“我那时才知,爱恨实是高于道德,先于情理而发,即便恨你在当时是最应该的选择……恨意也没法子占据上风,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之前和你经历的一切美好的事情,会在心里为你辩解,为你找理由……”
我看着他:“所以你当时恨到了极点,也没下得了杀人的狠心,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惩罚——就是绑着我一辈子?”
说到这儿,梁挽忍不住愧疚道:“那时差点就……强迫了你,是我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对不起。”
我只安慰道:“你当时那么恨我,最后不还是收手了么?”
梁挽眼睫微颤,愧疚得几乎也要流泪:“所以,你才是最好的人。和你比起来,我才是那个收不住爱恨的人。”
我马上安慰道:“不是的,最后决斗之时,明明你的心口离剑尖那么近,生死已在方寸之间,你却宁愿去死,也只舍得废掉我一条手,你比我好上太多了。”
一说到手臂,梁挽握着我的左手手臂,眼圈一红,终于流下几滴悲切难过的泪。
“是我不好,我注意到你的左手恢复之后,速度比以前稍稍慢了一寸,出剑的速度对剑客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如此这般,都是我的错……”
我一见到他哭就急,我一急切就赶忙安慰道:“这……这怎么是你的错呢,当时的情况,那明明是,明明是我逼迫你到了生死关头才……”
他方才哭得清美凄楚如一朵儿待放的莲,此刻却忽然抹泪含笑,似雨后初晴的天,笑道:“如果那不是我的错……那聂楚容的死,还是你的错么?”
我忽然愣住。
他定定地看我,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翻开自己的心给我看,又点向了我的胸口,仿佛是指着我的心,想让我看得清楚分明,我一时不解,他却轻轻道:“我控制不住爱恨,你却觉得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那你控制不住爱恨,难道就要自贬自愧么?”
我终于明白了他想做的一切。
在我面前轻弹泪珠、又在我面前含笑反问的梁挽,他是想用自己的软弱和剖白让我明白——我和他本是一样的人,我们的爱恨有时就是发自内心,就是超越了道德情理,就是不由“应该”来控制。
他想让我知道——这不一定是因为我们去爱恨的人有多值得,而是因为——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因为在他看来,在这世上,只有很好很好的人。
才能在恨意满满的时候,还能让爱去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