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这二人就心情复杂无比,很想一下子就冲下去问个是非黑白,可又觉出自己不能冲动。
因为细细一看,除了这两个老熟人外,后面几个下属的样子我却不认识,仿佛是新招来的骨干分子,这没什么,可我不识得他们的武功路数,我一个人下去对上七八个人,再加上一个要命的曾雪阳,立刻会把好不容易积攒的优势丧失殆尽。这样不但救不了挽挽和其他人,连我自己都会搭进去。
还是先好好听听,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点儿什么,到了万不得已,再直接下去捞人上来。
不过话说回来,那曾雪阳倒面目不改,一如往昔般可恶可憎。
可是聂楚容却好像变了许多。
他信步其中,长袖紧腰,昔日被挑断了手筋的腕子死死地藏在袖内,面色稍显苍白,其身形有些瘦削不堪,好像是衣架子撑着他,而不是他在撑着衣架子,有一种随时要倒下去,可倒下去也得拉一大堆人给他陪葬的病弱恶霸感。
可即便如此病骨支离,我依旧能听得见他开口时那声色里的得意、猖狂、以及刻骨入髓的憎恨鄙夷。
“我这些年没有去动你,已经是看在他的份上,结果你却自己闯入我的局,坏我的好事儿,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啊,梁挽?”
梁挽抬头看向他,容色沉着如一潭静止沉定的水,仿佛多狠多冷的话都戳不破他脸上镇定的面具。
“你这些年是真的没有去动我,还是只是转成了推波助澜?你设的这个局也实在精彩,可细细想来,你一开始就是针对着我们,而不是为了高悠悠而来的,对么?”
楚容笑了一笑,那声色竟然嘶哑得像是在用镶着甲片的手指在冰面之上划过,可他说话的语调拿腔拿调,又如一个艺术家发布了新鲜的画作之后,渴望受到欣赏追捧一样。
“那你不妨说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如何落到这一步的?”
此时此刻又如彼时彼刻,细细一看,楚容成功设下阴谋以后讨赏的神态,和我当初第一次见到梁挽的神情有点那么相似,可细细看来又不同。
看似胜券在握,却有临渊行走、如履薄冰的癫狂尖利。
却再无从前的那股子从容了。
而梁挽似乎也看出了这一层,只是依然冷声道:“我们此番受到凌掌门的接见,与几位当年涉事的长老对峙,本来是要洗清高悠悠受的冤,倒是你——自称受了长老邀请,和这姓曾的一起骤然出现,表面上,你们是为了支持长老另立一位新的掌门人,实际上,你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殿中的‘寂无软骨香’发作,好让把我们一网打尽,不是么?”
楚容笑道:“你说得不错,可惜不全。”
“什么不全?”
他磨牙道:“你若不管闲事也就罢了,你今日非要撞到我的手里——我就要你这翩翩的君子、勾人的罗刹,身败名裂地死在众英雄豪杰面前!”
我真是唇角一抽胸口一窒,险些从屋顶上滑落下来。
这翩翩的君子还好,勾人的罗刹是什么鬼?这用来形容阿渡这个血雨腥风的小妖精还差不多,来形容我的挽挽?
梁挽似乎也觉得荒谬,只冷峻道:“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勾人的罗刹,还请聂公子言明一二。”
聂楚容只慢慢踱步靠近,如一只残缺的毒蛇再靠着残积蓄着最后的一击,阴险可见一般。
“你在外人眼前装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则性恶情淫!荡肆至极!”
梁挽听得一愣,似乎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指责,而在场之人也是神情各异,大部分不信,小部分吃瓜,甚至那阿渡都有些忘了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危险局势,居然好奇道:“我从来只听过别人这么骂我,可从未听过有人这么骂梁挽的,这倒是稀奇了啊……”
冯璧书咳嗽一声儿,揉着他的脑袋道:“这个时候还是别说话了吧……”
聂楚容只冷笑道:“我问你,我的弟弟聂楚凌,昔日化名为聂小棠,你是不是以你的甜言蜜语哄骗、勾引了他,好让他在五年前发了疯,失了心,竟想在宴上与我同归于尽,竟为了救你这样的人而去死!?”
你你你都在说什么啊!?
我四肢不听使唤地震颤了几下,差点闹出声响来惊动众人,幸好在这一刻有一只大雁在屋顶之上盘旋鸣叫而过,遮盖了我的细微声响。
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曾雪阳这个阴魂不散的是不是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而梁挽也似乎是震惊到了极点。
他的面容在苍白之下抖搐了几分,被雷撑电劈过一般无法维持面肌的评价。
旁边的阿渡虽然神态警惕,却也不得不亮起了好眉奇眼,那目光是贼亮贼亮地瞪着梁挽,和个奸情探照灯似的。
郭暖律则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面目看了看梁挽,转头去看向了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高悠悠。
而梁挽在当机了足足两秒钟之后,终于回过神来,撂下一丝谬然冷笑道:“聂楚容,我看你不止是病得厉害,你还疯得不轻啊!”
他抬头扫了一眼四周的人,最后极不屑地看向了聂楚容。
“你昔日作恶多端,得了报应也不悔改,如今一现身就把人迷倒了一片儿,已是不正不明、卑鄙至极,这样的你还要空口白牙污蔑于人?你说的话会有任何人信么?”
聂楚容冷笑道:“你觉得没有人会信,好,那我给你看看?”
他轻轻一仰首,就有几个弟子的脖子被他的下属搁了刀。
聂楚容笑道:“你们信不信啊?”
这是试探信不信,还是试探怕不怕死,想不想活?
反正不管是哪个,有两个是坚决不信的,可却有两个有些犹豫,还有三个是立刻颤动道:“我信!我信!”
凌熙让鄙夷且恨声儿道:“利朝光、房宿山,你们两个身为小无相山第十三代弟子,平日里也不曾受到薄待,如今就这样没骨气么?”
那二人羞愧难当,只低下头去,聂楚容却更得意地笑道:“你看,其实让人相信我说的话,也没有那么困难的。”
梁挽冷声凛然道:“就算你把刀架在一百个一千人的脖子上,又能改变些什么,真相和公道自在人……”
聂楚容忽的打断他:“我懒得听你狡辩。”
他只冷声道:“你既这么言之凿凿,可愿当众发誓,说你从未哄骗、强迫过那个叫聂小棠的男人,说你从来也没有违背他的意愿去玷污他的身子!?”
唉?哎哎哎!?
梁挽又愣住了。
我是瞬间觉得天雷过体,一下子就麻得天灵盖都要跳起来造我的脑浆的反了,手脚和脊背都一阵幽寒颤动了过去,只好努力四眼逡巡,去看看这大殿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借力,或者好让我打落的。
而之前能说会道、从容镇定的梁挽,也似乎是想到了第一次那啥的情形,忽然一下子觉得“从未哄骗”有点存疑,“从未强迫”也有点点存疑,然后他忽然就沉默如冰了。
这个时候不要沉默啊挽挽!
这种事情不解释的话就会被当做默认的。
那是会越抹越黑的啊!
聂楚容却仿佛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似的,笑道:“怎么……你无言以对了么?你是哄骗了他、强迫了他、玷污了他,他才会丧魂失智,才会不惜一切去对付自己的亲哥哥、自己的家人,最后落得个身中剧毒、不生不死的下场,对吧!?”
我听到这里,却是结结实实叹了口气。
我曾经以为像楚容那样自私无情的人,至少是理性的。
可后来才发现,自私的人才最不理性。
因为他们会把所有的错都想方设法地推到别人身上,为自己的罪责开脱到了一种几乎匪夷所思、无视逻辑的地步。
当他们出卖别人,伤害别人,他们心里想的会是什么?
都是别人给逼的。
都是他们先卖我。
都是他们在骗人。
都是他们活该。
最后,这些统统都不是我的错,就我一个是无辜的、可怜的、被迫的、被误解的、被伤害的。
我只是个受害者。
他们才是加害者!
这样的一层层心理铺垫下来,也许铺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足够让聂楚容在两年的艰难囚禁里给自己打造出一点生机,一种向上爬出困局的决心。
可是别人又何辜?被他杀伤的人又何辜?
梁挽低头垂眼,似是因为聂楚容的连番话语,而想到了当初发生的一切,他是想到了当初我身上的那些血溅在他身上的诡异惊恐么,还是想到了林家灭门那晚的冲天火光?
不管他想的是什么,此刻他已定了定神,似乎是甩去了之前的犹疑不决,一抬头,目光便是清明如雪。
“你最了解聂小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似激烈决绝,其实心里是最柔软不过的,我年少时分做过那么多混账事儿,他都能原谅我,容我改进,而他昔日也定是十分爱你,才会一直等着你去改变,可你又做了什么?”
聂楚容似没料到这话:“你说什么?”
梁挽冷声如电、凛然似雪:“你派人在一夜之间灭了我林家,在那之前你又这样灭过多少人的门?你派人把我和小棠的义兄给折磨致死,你又这样折磨过多少不服你的英雄好汉?在更久之前,你连他的大姐聂楚惊也一并暗杀了,你又是怎么去杀死你自己的家人的!?
“到了被揭穿了这一切罪孽的时候,你还是不惜一切要在那宴上杀了我,杀了武大夫,甚至你也差点杀了小棠……若不是你做了这桩桩件件,做了这些畜生不如的事儿,他怎下得了狠心去废掉你的手?”
“一切皆你咎由自取,少在这儿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从句句清柔到震耳欲聋,从平淡寻常到了怒恨交加,听得我内心急颤之际又瞬间气势一振,顿觉眼前光明大盛。
我正感慨之际,却忽听见了一点儿异样的细微声响,抬头看去,竟然有另外一个女子趴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且看见了我,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双双都是一愣。
我从未见过这女子,可看她的容貌清新俏丽,一身黄衣轻染如金粉铺就的雪,和梁挽看上去有些相似,她却好像见过我,高兴地用手势指了指自己,用口形说了点什么……好像是“聂哥”?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谁,惊喜地用口形回复道:
“你是……林娩?”
居然是挽挽的妹妹!只在植物人时期听过声音的妹妹,如今竟然在这屋顶之上第一次看见真容了!
我刚高兴地想和她汇合,商量一下怎么从屋顶这边下去,却忽听到场中传来了一声儿冰冷决绝、混杂悲怒的声响。
“我与楚凌的恩怨,素来都是我们自己解决,可如果没有你……他最多只是远离我,他根本就不可能下这狠心和决断,他根本就不舍得与我同归于尽!”
我心中猛地一颤,像是被刺到了什么伤处似的闭了闭眼,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把我的全身上下都裹住了。
可楚容说完这一切,当即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一把剑,亲自向梁挽的脖子刺了下去!
我当即惊呼一声儿,火急得不顾别的,如一道闪电一般从屋顶上掠了下去!
“叮”地一声儿,一剑如刺破天穹的冷光似的,彻底挑开了那把隐秘无力的短剑,又接着对准了那个惊愕的面容。
梁挽惊喜无比地看着我,而聂楚容则震惊无比地看着我,随即这种震惊变成了一种答案得到了确认的狂喜和释然,喑哑的语气都变得生动起来,瘦削的身形在宽大的袖袍里微微颤着,仿佛想要伸出那不再灵活的手,去握住什么。
“你……真的是你么,楚凌?”
我一把避开他,只是拉起了梁挽,侧身看去,冷漠地像是在看一个已经和我恩断义绝多年的人。
“聂楚容,被挑断手筋的滋味,被老二老三囚禁的日子,不好受吧?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你是不是想再尝一回啊?”
聂楚容身形一僵,像被一捧当头的泼下去的冷水浇灭了所有的,随即癫狂地笑了一笑。
“你,五年不见你就只能问出这话……你还真是我的好弟弟、亲弟弟啊,聂楚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