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包间走出来之后,我的脑袋里就仿佛埋了一团又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既然说不清,我就想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理一理这蜘蛛网一样的关系。
于是我独自去了客栈的屋顶,本想一个人在日光之下静坐,没想到上面多了一个人,我还未看清那人是谁,以为是老郭,有些高兴地走近,却发现是一个白衣人。
那人一身的素白衣衫,衣在他身上是人穿衣,而不是衣穿人,人把这一袭普通的白衣也衬得清冷流溢如雪瀑,他的一席黑发微垂,则似浓夜与乌潮的汇聚。
正是那传说中的昔日小无相山第一高手——“神佛无相”高悠悠。
但这些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老郭在犹豫要不要去喜欢的人。
一个能让嫌弃人类肉|体到了极点的老郭都抛掉嫌弃的人,我实在很好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有没有加入弯仔码头的可能性?
我并不掩饰气息与脚步,正大光明地去靠近,却见他眉眼安然不动,一双冷如幽渊的人只看远方的人群涌动,只瞧那些鳞次栉比的襄州建筑群,他不说话,也不和我打招呼,整个人如同残缺了神采和漆色的神像泥塑一般,整个屋顶仿佛就是他的神座。
我就加大了脚步声,靠近到十五步了,他也明明应该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却也只是冷冷清清地眺望远方。
不说话是吧?
也好,我正好可以清净清净、
于是在离他十步左右的地方,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一炷香过去了。
对方纹丝不动。
半个时辰过去了。
对方纹丝不动。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
对方纹丝不动……动了动了!
神像一般的高悠悠居然以极小的幅度转了头过来,像是机器人一节一节地精准转动,因为太精准而显得不自然,他侧眼看我,用一种很淡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你的气息有点乱了,是看这景色不耐烦了么?”
“这景色我天天看,可从未看腻过。”
我只是微微抬眉,显了同等的傲慢。
“至于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他淡淡道:“除了丹霞客栈的林老板,除了是郭暖律的师弟聂小棠以外,你还能是谁?”
我有点想笑:“是老郭和你提起,还是梁挽和你说的?”
高悠悠只是无情无绪,宛如棒读道:“这重要吗?我只想找个地方看天,你若能坐下一起,那就不错,若要聒噪,我便去别处。”
这哥们说话神态怎么比阿九还像是ai?阿九最近一次都显得有点像人了啊。
我只道:“听梁挽说,你叛出师门,实是受人陷害,你那王师叔似乎不是你杀的。”
提起陈年往事,似乎也牵动了这青年高手的一些心中伤疤,他只是唇角一勾,似嘲似叹道:“师叔确不是我杀的,可后来那些同门因此围攻于我,我也杀了不少。”
……这人杀气好深重啊,不愧是昔日和老七云珂齐名的高手,只是他如今还这般无情无绪,真是老郭良配么?
我想了想,忽的以一种最为漫不经心的口气,在这广阔的天空之下撂了一句炸雷霹雳。
“听阿渡说,你和郭暖律有过肌肤之亲?”
我刚刚被人以各种天雷的情节伤害过,我为了平复下来,当然要把这些天雷也扔给你了啊。
话音一落,高悠悠的脸上果然陷入了一阵震惊的空白。
可瞬息之后,他就像是把自己从震荡之中收拾了完整,略带杀气地瞪我,目光冷凝如一道儿被寒天雪风所削尖的冰锥,似乎随时都能刺入旁人的胸口。
“若非你是他的师弟,光这句话,我就要‘请’你动手。”
我问他:“请我动手?”
他冷冷道:“我杀一些不想杀的人时,一向都是‘请’对方先动手的。”
我道:“我是你不想杀的人?”
高悠悠沉默片刻,那目光那神态,就好像在嫌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我有很多的同门,有些并不配当我的同门,但郭暖律并没有很多的师弟,而你并没有配不上他的地方。”
这话有趣得我都笑了出声儿,高悠悠却目光一厉,语气冷冽如刀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立刻揉了脸蛋,收束了表情,假装正经地看他。
“所以阿渡说谎了?郭暖律没有光着身子抱过你?”
又是一阵无可言喻的惊雷就这么轰然砸下。
高悠悠的脸上再度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可这次他更快恢复过来,却杀气更胜道:“我没有同意他那样做……”
……没同意!?
难道老郭他,他那么浓眉大眼的人居然会强抱你!?
他对你用强了吗他!?
我内心仿佛掀起了千吨万两的惊涛骇浪,这一下子就平静不下来了,好奇心都快把我的理智给淹了,想装冷酷也装不下去,想揣着冷静也很难继续揣着。
我就无视了他积攒之中的杀气,忍不住看他:“你那时是没法反抗他?还是……还是事出突然,没想到要反抗啊?”
高悠悠似乎意识到了我在有意地挑衅他,剑眉一挑,忽道:“梁挽当初和你好的时候,是不是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强行做了什么?”
额……啊!?郭暖律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他冷冷道:“郭暖律没说,我胡猜的。”
这都能猜到?你是头顶剧本了还是气运之子?
我愕然道:“我和梁挽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高悠悠面沉如水:“那我和郭暖律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额。
互相释放天雷伤害是吧?
而高悠悠似乎是个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
更何况有人接连在他面前以雷人情节挑衅。
他瞬间就起身,马上就要离开,却忽然停下。
因为我忽然道:“其实是有关系的。”
他忽然止住脚步,影子在地上被拉得狭长无比,如一道有去无回的箭矢。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复,便道:“老郭之前请教过我关于你的一个问题……而我还没想好要给他什么建议,所以我想来看看你,也问问你。”
高悠悠终于回头,却已经蹙起了好看的眉,一脸困惑是掩也掩不住的情绪。
“他有什么关于我的问题要问你?为何不来问我?”
我笑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这么能猜,却猜不到他想问的是什么?”
高悠悠冷漠道:“我为何要猜他的想法?”
我笑道:“如果你不想知道他的想法,那你为什么要和梁挽一起来这个丹霞客栈?”
高悠悠沉默了片刻:“我是来找他的。”
得到这个答案,也让我的心中敞亮了几分,我站起身,以一副悠远宁静的姿态在高高的屋顶之上闲庭信步,边走便撂下话,话里还夹着闲适悠逸的笑。
“你既来找他,就已决定放下一些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好意了。既如此,何必拒人于千里?”
高悠悠挑了挑不安分的眉:“我可以信郭暖律,信梁挽……可我又为什么……要信任你?”
我只道:“可你已经有些信任我了。”
信任实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很多人相处多年可能都未能达到信任,只能渐行渐远离心离德,可我和这个高悠悠初次见面,就已经因为某个不在这边的人建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联系。
我只笑道:“刚才你允许我在你十五步之外坐下,一起默默看天,从那时起你就已经在试探我,但这试探也包裹了一些信任,因为你知道老郭是我什么人,你也知道梁挽是我什么人,你该明白,这两个人都能信任的人,不会是一个表里不一的混蛋。”
高悠悠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你说话有点像郭暖律。”
啊?
他认真评价道:“都很莫名其妙。”
额……
高悠悠又淡淡道:“但你是他的师弟,有一点莫名其妙也是应当的……”
这话是把我们一起夸了还是一起给骂了?
他眯了眼看我一会儿,忽道:“郭暖律和我说过——你当年把聂家高层骨干差点剿了的事儿。”
“哦,所以呢?”
高悠悠又道:“我这次来找郭暖律,就是和他一起汇合去小无相山,去我当年受冤的地方,去与当年陷害我的人对峙,把真相大白于门中,大白于天下。”
“那这很好啊。”
他却话锋一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是我当年被栽赃陷害,背后就有聂家的影子。”
我的心头几乎一停:“你的意思是?”
“聂楚容可能会出现在小无相山。”他一动不动地看我,仿佛想在我的脸上看出所有的破绽,可因为看不出,便越发冷静且冷声道:“你当年没有能下狠心杀了的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
我僵立于屋瓦之上,沉如一杆静止的断木。
他忽道:“在你心里……还舍不得那恶事做尽的哥哥么?”
我的声音忽然冷下来:“高悠悠,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高悠悠只平静且漠然道:“如果你在意的话,这几日我就在你的客栈里,这也许是你唯一能够阻止我、保住他的机会……”
我越发声音冷冽道:“你是在试探我么?”
他冷静道:“是试探,但也是好奇。”
“好奇什么?”
“昔日‘剑绝’聂楚凌的声名我也听过,我知道你杀得了许许多多别人都杀不了的高手,我曾经一直很想见你。”他奇怪道,“可惜后来你出了事……但我也记得,那聂楚容的武功并不算特别高,你当初为何不能杀了他?”
我沉默许久,忽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高悠悠肃然道:“问吧。”
“我听说……你当初确实杀了很多围攻你的同门。”
我一开始还仔细斟酌着语句,后来却也是好奇占上风。
“可我也听说,当时在小无相山的大殿上,一个平素很照顾你的师姐刺了你一剑,你却没还手,对你有过回护之恩的师兄砍了你一刀,你也没反击。”
“高悠悠,你是个杀气深重、心狠手辣的人,你又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呢?”
你问我当初为何不能杀了楚容。
那你为何不杀了要杀你的人呢?
我瞅着他。
他盯着我。
仿佛一切恩怨清楚的微妙心思,尽在不言之中融化和胶着在这一刻,化作了白茫茫的空气与呼吸,而高悠悠在这样沉静冷冽的气氛里看了我许久,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忽的笑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不笑,便是刻板泥塑,一笑起来,好像泥头开融裂成缝隙,从中生出一簇深深浅浅的花儿,看得我一时之间都有点惊住了。
但高悠悠很快收笑,目光依旧是冷峻的。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你会和郭暖律成为师兄弟了……”
我笑得有些感慨:“是么?”
高悠悠忽然看了看远方的那片天,好像想从那边看见他曾经长大,曾经获得荣光的小无相山,也好像想从那边看见那些同门的心肝,看他们是不是和他一样的人,流着一样淳厚的内息。
良久,他忽然道:“我若是等到郭暖律,就会和梁挽,阿渡、冯璧书,一起启程去小无相山,你会去么?”
我忽道:“你邀请我去,就不怕我背后捅刀子么?”
“你若想捅刀,不去也能捅。”高悠悠淡淡道,“你是怕那边没有你想见的人,还是怕那边会有你不想见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在眺望远方的暮色和日光,也许是在借着这片天,去缅怀那些过去的荣光和耻辱,而我也在这大片大片洒下来的暮光之中,想到了那个带给我温暖和伤痛的人,想到了他身上的血和我的血也曾经是这样流到过一块儿去的,可如今……如今我的心绪是既复杂又飘摇,只觉得眼前既有热切广大的希望,又有一种无言无声的悲哀,在此刻微妙地蔓延开来。
做了这么久的准备,我以为我已经可以足够面对了……
可是要杀他……
要自己杀楚容?
还是要看着别人去杀楚容?
我忽的闭了闭眼,压下内心那股隐秘难解的痛楚,再睁开眼时,我已经是挂了坦然的笑在脸上。
“高悠悠,说来说去你还得等人,我正好也在等一人,咱们继续看天吧。”
高悠悠倒是不说话了。
他这一点倒是很好,我发现他是真的不喜欢说话。
我们就在这么站着,继续看了一会儿,看着阳光进一步演化成了酡红如脂、殷红如血的暮色,我瞧见高悠悠的目光忽的一亮,他忽然看向西方,仿佛是因为他终于在人群之中看见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而我虽没在人群之中看到我要等的那个人,却听到了一些熟悉的猎猎风声,回头一看,也等到了那个跃上了屋顶的人。
高悠悠冲着暮光的方向,奔向了那道在光里若隐若现的人影。
而我冲着日出的方向,走向那个步步走来、越发清晰的身影。
“怎么上来了?”
梁挽温柔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在屋顶上是想静心,不想人打扰你,我也耐心在下面等了许久了,本来是想等你下来再解释的,可……现在都是晚饭时间了,你再想清净,总不能连晚饭都不吃吧?”
我心里一暖,顺畅无比地牵了他的手,近乎喃喃道:“都等了这么久了,是该等到你一直想等的东西了。”
梁挽奇怪道:“什么?”
我忽然冲着他一笑:“已经半年过去了,挽挽。”
他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我则目光坚定地看向他,道:“半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曾和你说过要试着交往,若是这半年来交往不顺,我们还是要分开的,如今已经到了决断的时候了……”
听着“分手”、“决断”这样要命的字眼,他的目光几乎在一瞬间猛地震颤起来,仿佛血红的暮色已化作千万根细渺的小针刺入了他的眼,一瞬间有点睁不开的错觉,但很快,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握住了我的十指,语气坚毅道:“好……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尊重……”
我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的能尊重么,哪怕那个决定也许不是你想要的?”
这是个更为要命的问题。
而他的面上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惊茫和无奈的空白,仿佛他从未想过我会这么直白地把这结果摆出来,可随即,他被无限无垠的思考扯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是一个噩梦般孤独的未来,也许是一个二人圆满的结局。
可最终,他的念头越过了自己,越过了未来,只看向了我,看向了现在。
“是因为阿渡的到来,让你下了这个决断么?”
“是,也不是。”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容有些陈茶一般的苦味儿,面肌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搐动,却又被他极力地压制着。
“我会努力去接受的,哪怕要接受可能很难,可能要一辈子那么久,但只要是你想要的,你就应该去做,不要因为迁就而犹豫,也别因为……因为怕我伤心,就不敢去下这个决断。”
你也稳重了许多,毕竟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少年了啊。
要是当年那个你,肯定会不惜一切地抓住眼前的所有。
可是如今,你哪怕因为我可能提出的结局而伤心颤抖、恐惧彷徨到了极点,也极力地装作不会因此伤断柔肠。
我感慨万分地看了看他,看见他的面容在暮光之下仿佛镶了一层晕红的金边,显出了一种神圣而凄然的感觉,像一种残缺的石像,努力想要完整自己的一生。
我只是微笑道:“别急着担心,也别太开心,我既已决定了,就要和所有人说个清楚,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我们,和他们一起宣布一下这个消息吧……”
他激动难言地看着我,忽的想到什么,无奈笑道:“如果是要分手的话,也要让大家都知道么?能不能私底下说啊?”
我瞪他:“谁和你说是分手了?”
他惊喜万分,几乎跳起来:“那……那是决定正式在一起了,以后就不分开了?”
我又故意戏谑轻佻地笑:“我也没这么说啊。”
他初始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但看了我的坏笑,便意识到我是作怪,既爱又恼地瞪了瞪我,仿佛既想抓着我挠上一挠,又想抱着我狠亲上几口,最后只无可奈何道:“聂小棠……你吊着人的心在玩,不厚道啊。”
你被人偷亲了也没告诉我啊,还被人当众说出来,那不是玩我的心脏么?我也玩玩你的嘛。
说完,我冲他的笑意越发深沉,挽了梁挽的臂膀,可在他过分靠近的时候,我又把头轻轻侧开,他有些困惑地想远离,我却又故意勾勾手臂,让他贴着我。
就这样,让他想近又不能近,想远又不舍得远,就这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心思全被我拿捏在手里一样下了屋顶,等到见了众人,他才忽然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便揽了我的腰身,一只手放在了他最喜欢的部位。
我奇怪:“揽腰干什么?大家都在呢。”
梁挽轻笑几声,忽然瞪我:“不是还没宣布结果么?倘若这是最后一刻,我总得摸摸我心上人的漂亮腰啊。”
哇你这家伙……刚刚还夸你稳重呢,你又轻狂起来了!
眼看着到了单独的包间,眼看着小错、阿渡、冯璧书、郭暖律、高悠悠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和梁挽,以及我挽着梁挽的手臂,和梁挽揽在我腰间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来,有困惑茫然的,有好奇兴奋的,有警惕嫌弃的,甚至还有漠然无异的。
我忽有板有眼地咳嗽了一声。
“诸位,我在此正式宣布一件事,我和梁挽这半年都在隐藏关系,而我也倦了这等秘密交往。所以我和他,从此以后就会……”
所有人的呼吸都已经凝滞在这一刻。
尤其是,紧紧揽着我的腰身,目光精绝凝定的梁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