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以后的第一件事——下地走路,运功调息。
不知是否是还岁神功在我体内冲撞过许多回的影响,这整整四年未曾被我主动运作过的经脉,此刻运作起来便如顺畅无比、多路开通的高速公路一般。
竟然比以前运转起来更快捷了!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从古董显卡一下子换成了六路泰坦,我现在一举一动,一掌一摇顺畅得好像从60帧变成了120帧,我都不知道卡顿是什么了。
这真的是昏迷了四年的植物人能有的动作么?这真的是还原成十八岁时的状态么?
我十八岁时可没有这么厉害啊。
吴醒真倒是很满意地看着我在他在寒玉床前一运剑一起掌,淡笑着解释道:“你现在的身体外貌大约是被还原到了十八岁,但你体内有我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自然与真正的十八岁有不同。”
我惊奇道:“拥有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意味着什么?我将来会变得和师父一样么?”
吴醒真却摇了摇头:“我当年是把‘还岁神功’练到了第六层以上,才会变得积重难返,难以保持日常的清醒。正常来说,只练两层是不会有什么反噬的。”
“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大概就是两层的功力?”
吴醒真点点头:“差不多。”
我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岂非白白捡了这个便宜?反倒叫师父和萧前辈辛苦了三年。”
吴醒真道:“也不算如何辛苦,每个月运功两到三天罢了,我把功力传给你一些,自己也得了好处,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话虽如此,又怎可不记?
这毕竟是持续三年的运功,接连不断的护体,可在此之前我从未真正孝敬过老吴,也未曾真正地叫他一声师父,如何就当得起他这样倾心的救助?
还有萧慢萧前辈,梁挽的师父……他是看在梁挽的面子上救的人,还是老吴的面子上?
我心中百感交集,可想去问萧慢前辈在哪儿,想去当场谢过他,结果却被吴醒真告知——他自看到我醒来以后就已安心,此刻已经下山云游去了。
离开得这么快?
可以说是一声儿真正的神出鬼没了吧?
想了想,我便又跟着吴醒真打坐调息了一番,又学了“还岁神功”的一层和二层的运转口诀,心中默念几分,却不知不觉已经觉出了肚饿。
三年了……三年都没自己吃过喝过像样的东西了……
我用自己的牙齿咀嚼了一些简单的流食,却好像觉得牙齿也是新长出来的一样,柔软和酥痒的感觉在口腔化开,温软的东西下了肚腹,泛出一股子奇奇怪怪的热流,我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肚腹,却觉得腰身好像是更细了一些。
对哦,虽然是回到了十八岁……可这几年的肌肉还是有些萎缩的,要不要找个镜子照一照?
我一提出来,吴醒真就轻轻一笑道:“隔壁房间就有,慢慢照吧,你会习惯的。”
什么叫我会习惯的啊?
你今天笑的次数特别多你知道吗?
等等,难道我现在和之前差了很多吗?
我有点忐忑不安的去隔壁房间寻了一枚磨得水光流滑的铜镜,借着光线这么一照,当场就愣住了。
这谁啊?
谁啊!?
镜子里一张雪白过了分的脸,像打了几层柔光似的这么呈了出来,皮肤新鲜得像是五分钟前刚长出来的,两靥水满盈润得能让人忘了渴字怎么写,多看几眼却又让人觉得嘴馋了,能联想到某种热带出产的水果,是很好吃的那种。
我却懵了。
我彻彻底底地懵了。
我掐着自己的脸蛋掐来掐去试图把它掐回原来的形状。
可是不能。
可我喜欢我原来的脸蛋啊。
二十三岁的脸蛋虽然只大了五岁,五官却有一股完全长开的凌厉和风霜,扬眉抬眼之间满是凶悍之气,是一张能够坐镇得住人心的脸,是一张能够吓唬得住人的老板脸。
现在这算什么?
这是哪个山沟沟里新鲜蹦出来的?
这哪儿看着像是个老板,这像是能被随意拿捏的打工仔!
我十八岁时候真的是长这样的吗!?这根本就不对吧!?
我马上去隔壁看了吴醒真,他却好整以暇地在床上揉了揉腿,抬起头一看我,一笑便漾起了几分舒适的皱纹。
“现在你知道,我当初被你错认为私生子时的滋味了吧?”
……你到底还要记这事儿记多久啊师父?
我大概花了惨淡的几分钟去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环顾四周,萧慢前辈不在,郭暖律也不在,我也只能去向罗庄主打听一下现在的形势。
不打听还好。
一打听吓一跳。
据罗庄主说,他这些日子也听说过梁挽的一些传闻,自从没了我,他起先一年满天下地乱窜,一开始是疯了一样地到处寻人,后来也疯了一样地到处救人。
寻的人自然是我。
救的人却是所有。
因为他每经一地,总能瞧见一些不平之事,一些遭难之人,可能是侠士,可能是百姓,可能是无端端受难的人,总之他靠着自己的力量一边救人,一边结交朋友,然后继续靠着滚雪球一样壮大的朋友圈,去继续找人。
方法是还行的。
结果是徒劳的。
近乎一年的疯狂寻找换来的是一无所获,他的寻找渐渐从明面转向了暗面,也许是萧慢透露了什么消息,也许是从当年的失踪案之中得到了什么启示,他渐渐不那么急切于找我。
我疑道:“这么说……他找了一年就放弃了么?”
罗庄主道:“我倒觉得不是放弃,而更像是不敢找到你。”
我困惑道:“不敢找到我?这是什么意思?”
罗庄主苦笑道:“你昏迷一共四年,你应该不知道……你哥哥聂楚容已经复起了吧?”
我猛然从好端端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到罗庄主招招手,让我坐下去好好听,我才收起一身惊悚入骨的冷汗,震惊地坐了下去,继续听他讲解了这四年来的事。
聂家从那场剧变过去已过了四年,中间经历了好几次的翻天与覆地,一开始是手筋被挑断的聂楚容被手下匆忙抬着回去,却反而落到了老三聂楚色的手里,他当时武功尽失,自然是被老三捉起来囚禁了。
想到此处我心内百感交集,想想聂楚容当初是怎么险些把老三下了火锅……他落到老三的手里,又哪里有好日子过?
老三囚禁了聂楚容后,自然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当这个聂家的主事人,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成功了,某些聂楚容的人改投向了他,某些还算忠于聂楚容的人也只是观望徘徊。
但老三当这个聂家家主也不过几个月的风光,因为他的个人势力在之前就已经被聂楚容清理得差不多了,新投靠他的人又不够忠心,这就让老二聂楚师的势力成功反扑,聂家再次发生了异常血腥的内斗。
这一次内斗的结果是——老二干掉了老三,把聂楚容又劫回来囚禁了。
我再度叹了口气,先成为老三的囚徒,再成为老二的囚徒……聂楚容这下就算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掉半条命吧……
比起只风光了几个月的老三,老二聂楚师确实是当了更久的家主,但也仅仅是一年多的功夫,他就靠着一系列神乎其技的操作,又成功引发了聂家的一场血腥内斗。
第二次内斗的结果是,老二死了,脑袋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的。
反正一帮人又把聂楚容给救了出来,把已经病弱不堪的他又给抬上了聂家家主的位置。
这我就听得百思不得其解了,忍不住问:“聂楚容被废了武功,身体也被几年的囚禁搞坏了,他性情也十分狠绝恶毒,这群人为什么宁愿抬他做这家主,也要把老二搞下去?”
罗庄主喝了一口浅浅的茶,无奈道:“聂老二做了一件儿事,逼得聂家内部的某些势力实在看不过眼了。”
楚容已经够疯,够不是人了,老二还能做什么事儿比他更不是人?
罗庄主以最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了这不是人的两个字。
“卖国。”
我一惊,彻底懵了。
原来老二聂楚师上台期间,为了巩固扩展属于他的势力,竟然丧心病狂到了暗地去勾结北汗人。
他的脑袋灌粪水了是不是!?
聂楚容当年再五毒俱全,可唯有一点还算是个人。
他从不肯和北汗人合作。
因为他是疯而不是傻,他再怎样恶毒也知道,只有地盘在,百姓在,他才有继续祸祸的空间,若是聂家去与北汗勾结,私底下提供火器,城池地盘都被北汗攻下了,身为地头蛇的聂家又能去祸祸谁啊?给北汗人当狗,并不会比做地头蛇更爽的好不好?
就因为聂楚师在任时与北汗人谈了几笔军火私盐和马匹的大买卖,就要做一些可以抄家灭族的祸事了,聂家内部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发生了这场内斗,把楚容又推了上去。
而聂楚容经过当年的毒、被废武功、两年的囚禁,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虽说手筋被调养过,但只能写字运笔,而不能再动武了,他就收缩了以往那嚣张跋扈的扩张战略,转到了幕后,改为威逼利诱各个帮派的首领,以得到自己的利益。
而也就是在聂楚容复起之后,梁挽在明面上停止了寻找我。
我问道:“您认为这两者有关联?”
罗庄主又抿了一点热茶,道:“我猜测,聂楚容应该有派人去寻找和跟踪梁挽,想借着梁挽找到你……而梁挽在发觉这一点后,就不敢再大张旗鼓地寻你了,而后来他似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完全停止了寻找你。”
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酸涩难言。
“那么……他真的放下了么?”
罗庄主苦笑道:“如果他当真是萧慢萧前辈的徒弟,那我只能说——表面的停止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放下,而是更浓烈、更决绝、更不顾一切的开始。”
他把这几年听到的事儿娓娓道来,我才知道,梁挽因为聂家的跟踪介入而不敢贸然寻我,却在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他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投入到一桩桩危险至极的麻烦事中,目的只为了一个——救人。
救素不相识的人、救身处困局的人、救值得去救的人。
其中有人被陷害,和当初的我一样受困于污名,有人遭围攻,和从前的我一般中毒深沉,有人来自黑|到却想要脱离,有人犯了错想去赎罪自救,这些人都是他去救的目标。
哪怕他从中受轻伤重伤至少十多次、受到背叛至少七次,三次因救人而受擒,五次从高手如云的狱里劫走受冤的重犯,七次险些被挑断筋脉,他也坚定、执着地做了下去。
我听得字字无言、震撼到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并问罗庄主一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作死一般地到处救人?
几乎不给自己留一点喘气儿的机会?
罗庄主听到这儿,并不算年轻的面上,却显出了一种孩童般的哀伤和隐痛。
“我年少时因早衰症而相貌衰老,备受父亲冷落,当时他只把我当做怪物,我也并没尝到什么父子亲情的滋味,所以到了这把年纪,我反而更想留住身边的家人和亲情。我虽没见过梁挽,但我料想——他应该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的失去,所以就更想去留住什么吧……”
弥补当年的……失去?
为了转移二度失去的痛苦绝望和孤独,为了给自己活下去找一个目标……就不顾一切地去救别人么?
我心中的沉痛和闷酸像发酵多年的气体一样怦然灌满心房,只觉得呼出来的气儿都是苦涩的。
“多谢罗庄主告知这一切,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叫我罗大哥就好,其实我也只大你七岁而已。”
罗春夏罗庄主冲我笑了笑,他的笑透着一股难得的真诚明净,他的笑仿佛比他的脸要年轻个十岁。
“我最近听到关于梁挽的消息还是三个月前的,最近么,谁也不知他最近去了哪里……”
没有什么消息?
他不会出事了吧?
我本想休养一阵再下山的,可此刻怎能安心等什么消息?
于是回去,在第二天,和吴醒真正正经经地叩了三个拜师的响头,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一杯梅花混着清冽雪水泡成的茶,用我想到的最尊重人的声音去谢了他这三年对我的恩养,让吴醒真的眉眼都柔和了不少。
“你总这样介怀,倒是没什么必要……我把暖暖带大的时候,他可不会对我这样毕恭毕敬的……”
我奇道:“那你是希望我对你更胆大点儿?”
吴醒真悠闲地揉了揉脸上的细纹,似想揉出一些老成模样。
“和以前一样就可以了,只是每年得回来看我一次,要让我检验一下你的剑法,回来要叫我一声师父,声音要像现在这样可爱,要去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做该做的事。”
额这几项都没什么问题……
不过声音可爱是什么鬼?
我刚想问呢,他却回去翻箱倒柜一番,顺手给了我几本半旧不新的剑谱。
“去吧,若是碰到暖暖,就让他回来,我有一年没见他了。”
我立刻沉下脸:“这是什么不孝徒弟,怎么一年都不回呢?”
想了想,我又有些难为情道:“那个……虽然他是拜师在先,可我和他过去有些过节,能不能……别让我去叫他……”
吴醒真非常自然道:“如果不想叫师兄的话,可以和我一样叫他暖暖。”
额……
比叫师兄还雷人……
我就再也不提这岔子了,带着药食和配剑,下山去了。
这赤霞庄从前我也来过,可是那时是带着刺杀的目的上的山,居心叵测之下,看风景就是在观察地形,再美的自然风光也没走到我的心里,可如今从困着我的黑暗牢笼里一朝脱离,如此毫无包袱地下了山,我却只觉得所看所见皆是这世上最美的景。
什么山间青松、叶上清露、初春晴雪,伸出手触到的冷风,指尖舞动的细沙和黑泥,鼻腔之间闻到的星星点点的花香和草鲜,偶尔落到脖颈之间再轻轻揉散的微雨与凉意,再平凡再微小的自然细节,都足够让我觉得欢快无比。
从前我看未知的环境是险境,可如今未知之地就是仙境。
毕竟经历了这世间最绝望黑暗的一切之后,还有什么比能跑能跳,能看能听,能闻能吃更幸福、更快乐的事儿?
现在,只需要找到梁挽就好了。
可正如罗春夏罗庄主所言,他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行踪不定,就像一抹跳脱的云四处飘,任凭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想了想,决定先去棠花酒肆。
嗯……也许梁挽,或者他的朋友会在那儿等我?
半月的星夜兼程和换车换马,我终于到了明山镇。
可到了镇子上,我却发散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意味,也因为不愿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我不敢袒露面目,只在脸上抹了黑粉,以猪皮抹了两颊,改了五官轮廓,显得平凡了许多。
就这么乔装改容地到了棠花酒肆,我赫然发现招牌居然还在,还未见到人,眼里就被这几个大字给映得酸涩了。
踏进去,发现里面挤着几个人,却是一些年轻人,掌柜的和打扫的人也是几个生面孔,我有些不安,就悄悄退出,从侧门翻墙而入,到了院子里。
我没有试图掩饰行踪,所以落地的动静不大不小,正好引得了两个人的注意。
两道身影从厨房和内屋之中闪了出来,一大一小的两把剑从他们袖中滚剪而出,一大一小,一沉一轻,直如一条巨蟒和一条银簪似的扑向了我的身子。
而我瞬间抽出腰间的寒山玄铁配剑。
一瞬间清光骤闪了七八下!
剑尖如雨打芭蕉似的急速点拨开了沉重而弯曲的蟒剑,又一个回旋打偏了细巧而精致的簪剑,借着风速一旋,在一个人的袖角撕了一点,在另外一个人的肩膀点了一点。
两个人顿时愣住。
回头看我。
一个是池乔。
一个是卫妩。
四年不见,容颜微霜,却是风骨依旧。
我口舌酸涩地看着他们,他们直愣愣地瞪着我。
一个震惊道:“你……你这少年到底是谁?”
一个困惑道:“你……你这剑法是谁教你的!?”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熟悉的招手姿势,就瞧见其中一个人已经浑身颤抖起来,而另外一个人几乎已握持不住手中的剑。
等我把面上的伪装撕扯下来,他们已经双目赤红地扑围过来,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抱着我的手不断地颤抖,连脸上也落下滚烫的泪来。
“你……你是老板?你是老板吗!?可你的脸怎么……怎么变得这么……”
“变嫩了吗?”我无奈道,“变嫩了我就不能当你老板了?”
池乔还傻楞楞的时候,卫妩忽然惊喜尖叫道:“我就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上!”
“我们这几年一直不敢离开,就是觉得你还会回来!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与他们泪面相觑,笑颜安慰几句,只觉得心内酸涩道:“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
卫妩花枝乱颤地转过头去,抹了抹脸上混合了胭脂水粉的泪,池乔这个轻易不哭的汉子,此刻也难得地抛了矜持,呜咽几声,在我这个人面前哭得像座崩塌的玉山似的,最后还是我怕饭堂的人听出什么动静,才把他们叫到了房间里。
到了我的房间,我却瞧见一切布置竟然和从前一模一样,根本未曾变过,就知道是他们这四年来一直细心打扫维持,绝不肯让别人用了去,因此心中更加感动且难受。
待安慰几句,我又问:“你们能守在这儿,我实在是感激不尽。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小错在哪儿?”
卫妩激动地笑道:“小错这几年一直在寻找老板,他也每年都会回来看看酒肆,看看老板的房间,算一算,正好是半个月后!他若是能见到老板,定然是要欢喜极了!”
我心中狂喜,紧接着问了问梁挽。
可不知为何,提到梁挽,卫妩脸上的笑却很明细地淡了下去,支支吾吾起来,只说是许久没见过梁挽了。
我就看向了池乔,池乔也无奈道:“当年老板昏迷后,小错兄弟一直想单独照顾老板,但梁挽不让,他后来弄丢了老板,小错兄弟怒极了……就,就和他大打了一场。”
我惊道:“什么?”
池乔勉强笑道:“老板别担心,梁挽一直躲闪也没还手,最后小错也没下得了手……”
我松了口气,心想小错总算没有再在梁挽身上捅一窟窿。
“那这些年……你们有见过梁挽么?”
池乔道:“一开始见得比较勤,后来就……就没再联系了。”
这是什么缘故?
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只在此地乔装改面,等了半个月左右,终于等到了小错。
一开始卫妩把他引到大堂,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小错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疲倦,兴奋是有,但不多,大概他只以为是新找的一种酒酿,或者是新得到的关于我的一点消息,也许这些年他已经为了很多这样的假消息而奔走了,连惊喜也变得克制了起来。
可到了后院里,当他看到我就在那颗熟悉的大树之下,一点点一道道地磨一把钝沉的剑时。
他的克制瞬间崩盘。
他的目光顿时红了。
整个人僵硬到仿佛不能动弹。
就那样看着我,好像他就能这样看上整整一年似的。
终于,他蓦然瞪了卫妩,瞪了池乔,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了肯定的反应之后,像脱笼而出的本兔一样奔向了我,跑到我勉强骤然停下,却是死死地瞪着我这张变嫩了的脸。
我只目光酸涩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的脸变了……但……”
他红着滚烫的眼眶,哑声儿叫道:“别说了,我,我……”
三个“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完整的语句,我便再也不等他说什么,只一伸手就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长大了四岁、如今显得更成熟老练的弟弟。
小错当即抱着我,不可抑制地大哭了出来。
好像几年下来积攒的绝望孤独,此刻都决堤似的崩了出来。
幸好今日算准他会来,店门都提前关了,周围的摊贩也发钱提早遣散了,不然就这么嚎啕大哭的声势,可不把附近的人和探子都给惊动了?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说:“到里面去吧……有什么到里面去说……”
小错就极力地收拢了眼泪,眼睛和挂在我身上似的挪也挪不开,就这么眼巴巴地进了我的房间,好像才回神过来。
我就和他细细说了这几年的经历,也道了歉,可小错只是忍不住,上前揉揉我的脸,惊奇道:“居然真的能变成十八岁的样子,皮肤好嫩啊……”
我忍不住咳嗽道:“别摸了……”
半个月前卫妩都摸过一遍了,还问我怎么保养的,你这让我咋回答啊……
小错立刻反应过来,收拢了不安分的手,可还是难掩激动地笑了笑,道:“聂哥几年不见,还学会害羞了呢……”
我瞪他一眼:“我不和你说笑了,我要问你呢。”
“嗯,聂哥说……”
我只道:“梁挽如今在哪儿?你知道他的行踪么?”
小错忽的变了变面色,淡淡道:“他啊……已经断了联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疑惑道:“什么?断了联系?为什么?”
小错沉默片刻,道:“他现在的朋友很多,不缺我们这些人……再说,我也不想在明山镇附近见到他。”
我皱了皱眉:“是你不让他来明山镇的?为什么?”
“我没说他不可以来明山镇,但我说过棠花酒肆不欢迎他。”
小错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聂哥真要问我为什么?”
“方便回答么?”
小错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当年莫奇瑛一案时,我是第一次信任他,我把聂哥托付给他,他却滥用了你的信任,侮辱了你……”
我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儿炸了个漫天乱开,口舌顿时干燥,缓了半天才冷下脸色。
“那事儿我已经报复回去,以后不要再提了……”
“就算这事儿可以不提。”小错沉默片刻,忽咬了怒牙,“但第二次你跟他去了聂家,他却踢断了你持剑的一只手!”
我一愣,忽然看向了自己的这只左手。
虽说左手的骨骼在精心护养之下已大部分愈合,但练来练去,都只有从前的80%到90%的速度。
虽然只差了一点点,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逾越的一点点。
我叹了口气:“在那场生死决斗里,他本可以杀了我,却宁愿死也只是踢断我的手,我不怪他的,你也不该怪他,没有这只断手,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取信于聂楚容的……”
“我就知道聂哥会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小错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却忽然冷了神色。
“可第三次,我认同他对你的关心付出,我把你全权托付给了他照顾,他居然……他居然在酒后失了防范,把你弄丢了!”
他几乎是目光赤红如血,翻动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绝望。
“我再一次信他,他却把你弄丢了整整三年,三年的死生不知,三年的下落不明!我怎么还能再原谅他,再去信任他?”
我叹了一口酸涩无比的气,解释道:“他一年都没喝酒了,那次是一年中头一次喝酒,而且,也是他的师父劫走了我,是他和老吴一起运功救了我,这……这实在并不是他的错。”
小错听了这话,仿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还是收下了怒心。
“好,就当是我枉做恶人,他这几年也四处行侠,救了不少人,破了不少奇案,也不算是辜负了聂哥的救护。”
我松了口气,笑道:“就算是你也得承认他是个好人嘛。”
小错沉默片刻:“但他这些年救的很多人,其中很多都有着聂哥类似的身世背景……”
“这点罗庄主已经和我说过了,这是一件好事儿啊。”
小错无奈道:“其中有不少人被他救了后,就对他心生爱慕,不止想和他做朋友,有些人不仅是身世背景和聂哥有些像,就连气质……也和你很像,甚至有人也是用剑的。”
我轻松地笑笑:“所以呢?你要我把他身边所有与我相似的,用剑的美男子,都视作眼中钉吗?”
小错却疑惑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他这样优秀的人,和他表白的人不会少,我担心个什么?”
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要是这么轻易就放下,又为什么逼着自己满世界地救人,满天下地去冒险,去把自己逼到生死边缘才能得到满足?”
这坦然平静到了极致的话音一落,却让小错思考了许久。
然后他看向我,像看一个最熟悉的人忽然长大那样感慨。
“聂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啊,若是从前的你,一定不会是这样坦然平静的态度……”
我笑了笑:“谁又能和从前一样呢?”
小错叹道:“我会和聂哥一起去找梁挽,但找到他后,聂哥也别急着暴露身份,倒应该看看他身边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也看看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身边的朋友难道不是秋碎荷他们?”
“不,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他身边的朋友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一批人了。”
这倒是让我有点子震惊,而小错也接着严肃道:
“他如今的朋友,有一个说一个都是极可怕的人物,而能和这等可怕人物交朋友的梁挽,也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梁挽。”
“你若是看到如今的他,只怕也会大吃一惊!”
我这浓厚的好奇和困惑就被他勾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现在的挽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