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神医这便一道道嘱咐下去,让小错星夜兼程赶去武大夫在镇子上的药堂,把他平日里记载药理的手札给取回来、再让梁挽的几个朋友按照她的医嘱,去各个与她相熟的药农那边购买不同的药材,最后则是吩咐寇子今留下来,陪着梁挽,也陪着她煎药。
如此指挥若定、井然有序,不由让众人为之一振,各种得令而去的声音传来,让黑暗中的我也听出了一些希望。
而梁挽稍稍松了口气,便在罗神医的强烈要求之下,第一次放开了紧紧抱着我的手,去吃了一点儿碎肉米粥。
这是他三天来首次吃一些正经的维持生命体征的东西。
吃完,这家伙一转头就要继续抱着我,却被寇子今逼着去睡会儿觉,梁挽再三推拒之下,拗不过小寇,就贴身抱着我睡了。
就像一座离乡多日的小舟终于返到了久违的码头,他浅浅睡了几个时辰,但呼吸并不如何安稳,肌肉并未真正松弛,只要我身上微有异动,他肯定第一时间察觉并醒来。
但总体而言,这一晚上还是安静且平易的。
可到了第二日,前一日积攒的希望和热诚就越发渺茫了。
首先是武大夫的手札被小错送到了,可罗神医翻了一圈,发现里面记载的一味针对‘钻心’的重要药材——‘丹星棠’,几乎已在这世上绝迹,最后看到这种药物的山峰已经秃了很久了,不确定现在还能在哪里找到。
罗神医只能按照传统的江湖经验——以毒攻毒。
我之前中的所有毒都被老七的解毒丹给解了,如今体内只有“群魔乱舞”和“钻心”这两种毒,她就觉得太少了,希望能加入第三种毒,在我体内又又叒达成三国鼎立。
这种毒中毒中毒的套娃手段,在以往是都能奏效的,罗神医给我下药之前好像也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连从未见过罗神医的小寇和小错也很信她,只有梁挽的口气有些犹豫。
结果很不幸地证明了梁挽的判断。
这第三种毒灌下去,却让我的身体排斥得更加厉害,我几乎吃一口吐三口,药水淌过喉咙感觉和烧过似的疼痛痉挛,这么做的后果是抽搐停止了,心跳没有再停掉了,但我一直在吐,一开始是小吐,到后来无可抑制地大吐特吐,感觉连胆汁胃液和宴席上的肉菜都一起吐出来了,要不是梁挽抢救及时,我差一点就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死。
罗神医当即停药,并换了更缓和的方子。
我的呕吐是停了下来,可抽搐痉挛又开始了。
这么折腾一轮下来寇子今都无奈了:“要么一直吐,要么一直抽,这怎么办啊?”
“我是第一次解治这两种奇毒叠加的情况,只能一步步试。”她无奈道,“本来把这第三种毒加在身体康健些的汉子身上,是可以起奇效的,可聂兄弟如今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再加上这第三味毒,他的肠胃受不住……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到‘丹星棠’这一味奇药。”
可一圈打听下去,每个来汇报的人都说不知道这种药在哪里,或者说已经绝迹许久了。罗神医咬了咬牙,开始翻起自己积攒了几大箱子的医书古籍。
随着她的翻动声越发缓慢,众人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我的反应却已在停药之后再度加剧。
之前的一天我是抽搐痉挛了七次,这次却抽搐痉挛了整整十次,也心脏停跳了足足十次,而梁挽却硬生生地靠着人力抢救,金针刺穴,心肺按压,以及不间断的内力输送,又把我从阎王爷那边抢回来了十次。
抢救到了后来,不光是小错看着流泪不止,忍不住冲了出去用拳头去砸树,就连最乐观外向的寇子今,听着那发泄似的“咚咚”砸树声儿,也有些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最不愿意被承认,却越来越清晰的可能性。
我的这具身体。
已经撑不住了。
我的灵魂意识也许是被阿九这个阴间系统给保护着,还维持了相当的清醒,可之前呕吐和抽搐时我还是感觉到了剧烈难当的痛楚和直抵灵魂的恶心,我觉得这身体在持续不断地衰弱下去,就像一座四处凿开了无数小洞,正在海面上四处漏水的大船,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了,船上还有梁挽这个不要性命的人在往外抛水抛货。
可是在那之前,他自己可能就先要失力而死了。
我心中酸楚难当之时,寇子今忍不住提醒道:“你只吃了这么点儿,昨天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再这样下去,你会先崩溃的……”
梁挽只是声色嘶哑和麻木道:“丹星棠还是没有消息么?”
寇子今语声儿一窒,无奈道:“我花了重金在黑市和白道上都发布了悬赏,可是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梁挽只是默默地用力抱紧了我,力气大得像是可以把指甲都融进去。
寇子今忽沉重道:“这一日来,他已越来越虚弱,搐动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短,心跳回来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梁挽平静道:“你想说什么?”
我听到了寇子今攥拳的格格声响,那仿佛是在拳头里紧攥着一节节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的感情。
半晌,他带着极度的痛苦和决绝道:“我知道这么说,很让你难受……但,他这样一直痉挛搐动,他要受不了的,你应该知道的,小棠,小棠他最怕痛了……”
梁挽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轻轻地开了口。
“我知道,我比你更知道。”
他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平静到了极致,像是把一块儿完整的布帛放在剪子上骤然撕裂之前的平静。
“就这两日的身体反应,如果他能感受到什么的话,那一定是痛,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而如果他能叫的话,也一定是惨叫,哭一样的惨叫。”
寇子今轻声道:“所以……你是不是……”
梁挽沉默许久,忽道:“我想过的。”
这回轮到寇子今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梁挽忽的低低一笑,如同癫狂之下的清醒,绝望之下的理智。
“我想的是——如果我就这样放手的话,是不是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这样……他最起码不会这么痛苦……”
“不会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给窒死,不会每次呼吸起来像要把肺给顶破,也不会抽搐痉挛到脸上脖子上全是青筋……”
寇子今一拳头砸在了柱子上,伴随着低低沉沉的呜咽声儿,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狗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老梁,你真的已经尽力了 ……”
“可是不够。”梁挽继续带着哭腔,“我想过让他这么解脱,可是一见到他开始痉挛搐动,我就又会立刻去给他施金针、按压心肺……我就想到,我就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活够,他没有,我根本就没有看够他,没有爱够他,没有……”
我也感觉到了一股极度的酸楚痛苦冲上胸腔,仿佛整颗心被他的一句句话给攥死了似的疼。
我单以为能痛痛快快地死,给大家都是一把快刀,死也是快,疼也是快,却没想到这阴错阳差地没立刻死在那儿,反倒成了凌迟一般的慢刀子,割在挽挽身上,割在小寇身上,割在小错身上……
这十七次的心口停跳,十七次的强行挽回,看着心跳消失又立刻去抢救,本以为能够稳定却又再度看着心跳消失,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承受的吗?他真的要崩溃的。
寇子今呜咽完,咬着牙道:“你不舍得放手,那你就教我吧,你教我如何用针,教我如何按压心口,我来看着他,你睡会儿吧……”
梁挽不肯,寇子今便忽然接近,似乎是迅速点了他的睡穴,梁挽就不甘地哼了一声儿,无奈地昏了过去。
梁挽在我身边倒下,寇子今才无助地坐了下来,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如果小棠还是出了事,我马上解开你的穴道,让你去救他,但你再熬下去,我看你也要死了……”
我很感激他。
终于让临近崩溃的梁挽,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最绝望的一晚上,就在寇子今轻轻的抽泣声儿,和梁挽不甘的呼吸声中,这么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可能是触底反弹吧,到了第三日,罗神医不知道从古籍里翻出了什么配方,把几味奇奇怪怪的药混合在了一起,给我服下。
这一服下去,搐动和呕吐终于都暂时消解了。
据罗神医说,这效果能够维持半个月左右。
这让紧绷的大家都松了口气。
寇子今的人也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有人说,曾经在乾州一处地下洞穴里发现过“丹星棠”的踪迹。
这本是个振奋人心的绝好消息,可一听到那洞穴的名字,罗神医就有些犹豫了。
因为洞穴的名字是“九冥幽寰洞”。
这个洞穴的赫赫恶名,让罗神医认真地问了问寇子今:“你确认这个消息准确么?如果消息不准的话,贸然下洞是要白白搭上几条人命的!”
也不怪她如此慎重小心,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洞穴。
“九冥幽寰洞”在乾州的当地传说中,是一处深不见底,直通地府的洞穴,传说里面有万人坑,有鬼打墙,有各色冥鬼缠绵。
即便撇去这些可怕的灵异传闻,它也是个极险要的天然溶洞,洞穴垂直向下的已知深度,就有足足三百米,有多处狭地窄洞,人一旦不小心进去,很容易卡在缝隙里出不来,也有多处暗流诡道,一旦失足掉入暗河之中,很难再顺着光滑的岩壁爬出去,因此凶险异常,非老手高手不能去,即便是老手高手去了,也常有老马失蹄的。
更何况,洞穴探险与地上探险迥然不同,有各种各样独属于地下的危机,尤其是地深几百米的洞穴,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无论你武功多高,一旦在这幽深黑暗的环境里失去了火源、光照、氧气、温度,或遇到塌方、遇到地下暗流、遇到洪水倒灌,葬送在里面都不是稀罕事儿。
无论武功多高,在大自然的天险面前,人还是渺小无力的存在。
梁挽听了这诸多警告和传闻,却还是苦笑道:“罗姐姐,这两天的情形您也看到了,他若是死了,您觉得我能活得像个人么?活得若不像是个人,还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我心中一颤,几乎想极力地伸出手指挽住他的袖子,或者大叫一声让他别去那鬼门关似的地方探险。可是声音被困在沉默里,动作被压抑在黑暗里。
罗神医想了想,便正色道:“好,你要去可以,但寻药不是逞强斗狠,下洞不能孤身一人,你不能一个人去,要找有经验有本事的朋友,要找更多高手一起帮忙!”
这下就热闹了。
寇子今一拍脑袋出了个主意,他要把我忍辱负重地卧底,大义灭亲地废杀聂楚容,同归于尽般地帮朋友复仇雪恨的故事,在江湖上传播出去,借此吸引更多的高手来帮忙。
至于尹舒浩的死,他就说是尹庄主重病缠身,故意借着我的手了结了自己,好取信于聂家。
我本来觉得这主意就不太靠谱的,这传言也太假了吧。
结果几天后,小寇是手舞足蹈地和小错一起疯疯乐乐地回来,同时还带来了一大帮的江湖朋友。
为什么呢?
因为这故事传疯了。
因为尹舒浩的身后事,有了尹向璧这个现任庄主的作证,越来越多的人信了他是重病缠身,故意死在我手里,好让我取信于聂家。
毕竟我是真的废了聂楚容,真的杀了那么多的聂家骨干和黑|道的高手,其中有许多被这些人祸害过的亲友无仇可报,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办法,如今大仇被我一个人给报了,他们能不来么?
于是短短几日间,梁挽之前交的朋友都来了,明山镇的伙伴们也闻讯赶来,陈风恬也带着几位洞穴探险的高手来了,连天胜庄里的客人也来了一些,之前被我打败过的那些剑客居然也凑热闹地来了些,还有就是我曾经帮过的那些人,听闻我的义举名声而来的人。
这其中有探洞高手,有盗墓老手,有爬山好手,有采药大手,还有测绘圣手,大家来来回回地算了算,这次下洞寻药救人的队伍,加起来——居然有一百多人了!
什么鬼?怎么这么多人啊?
为什么我一夜之间从江湖上最想杀的人,变成了江湖上最想救的人了啊!?
这么浩浩荡荡一百多号人,去了足足三日(寇子今每天和我报数)。
我担心了足足三日,终于在第三日,等来了梁挽和他手里一叠新鲜的“丹星棠”。
罗神医煮了药给我服下,探了脉象后,在所有人紧张屏息的等候下,终于一锤定音道:
“他的命,保住了。”
大家欢欣鼓舞,开心不已,小寇光速起跃几乎撞到房梁,小错笑着和卫妩和池乔抱作一团儿,陈风恬和他的县衙朋友们全是朗声大笑,就连梁挽听罢,也是沉默许久。
他忽然上前抱了抱我,
从回来起,他就很冷静从容,很专注镇定,按小寇的说法,是指挥得当、照顾妥帖,前来救援的一百多号人没有一个乱起来,在恶劣的洞穴地势和天气下,没有一个拖彼此的后退,大家井然有序、分工得当,没有任何伤亡地拿回了药,这都是靠他组织得力,靠他的人格魅力去稳住大家,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而他本人,更是被一些老前辈评价为“瀚海清光、静水深流”,颇有泰山压在顶而不变色的领导者风范。
他在众人面前从容地表达了感谢,开心地抱了许多人,迈着快活的步伐走出了房门,像紧绷已久的弦骤然解开,他哼着一首没听过的小曲儿走到了屋子外头,轻松惬意地走到了窗户旁。
然后完全崩溃。
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那个从容指挥、镇定组织的梁挽。
那个永不放弃、坚定决绝的梁挽。
他那两日来抱着我做急救的时候没崩溃。
他面对重重险阻幽深的洞穴也没有崩溃。
唯独在这欢天喜地、众人庆贺的一刻,在我保住了性命,在一切安全了的时候。
他却骤然崩溃。
仿佛酝酿已久。
不管众人的愕然和解读,他只是尽情地、放肆地、毫无保留地。
把这几日积攒的——爱人濒死的委屈痛苦、大仇得报的一时畅快、急转直下的癫狂绝望、和绝处逢生的喜悦兴奋,以及未来再听到我说话的希望。
都淋漓尽致地。
全部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