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深深浅浅的谈话过后,尹舒浩却让我先回去等待,因为他要花一天的时间去准备后事。
这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可以用来交代身后事,处理几个该处理的人,也完全足够去设置一个滔天的阴谋、陷阱,去密密织造一个栽赃陷害的局。
我却已然是不在乎了。
当从那个画阁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把什么都看得极淡了。
因为已经下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也大到足以扭转伺候的一切决定,让所有的选项让这个决定让路。
既如此,前方又有何惧?
只是回到了房间,一打开门,就看见房里等候多时的梁挽,我瞧见他的面容一亮,明明是数九寒天的秋冬季,他那双俊秀的眼却像夏日的花火似的一闪一个发光,流溢出灼灼暖人的笑意,尤其是在看到我之后,这种笑意和温柔几乎在一瞬间积攒到了顶峰。
可是等他靠近时,却立刻看出我状态不对。
哪儿不对?
心情、表情、感情,没有一处有着对的表现。
他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可我一看到梁挽,想像往常一样开口,心中顿时如针扎火燎刺痛了几分,便微微顿了一顿,找了一副面具披在脸上,挤出一丝笑。
“我有点累了,今晚想自己睡,你可以去隔壁房么?”
我现在根本无法面对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我以为出卖林家的另有其人,结果还是林麒身上突破的,那这一切的起源——不还是归咎于我么?
梁挽目光一黯,在灯光和阴影之下半明半暗地立下了,他看了看我,那目光殷殷切切地好像他今晚注定伤心寂寥了似的,可是只不过一小会儿,他又揣出一份笑道:
“如果难受的话,说出来也许会更好一些?”
我道:“不是难受,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他见我坚持,想了想,道:“那晚些我就去隔壁睡,我在这儿再陪你一会儿,好么?”
“……好。”
话才勉勉强强地方递出去,梁挽就像早有准备似的荡出一笑:“那现在就先吃点东西、喝点甜的?”
说完,他手指一点,献宝似的指了指桌上的一盘桂花糖糕、一盏牛乳酥酪、一杯寒梅花香茶,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整齐摆放的小食,瞧了瞧这熟悉的形状色态,当即意识到这是他在庄子的厨房里自己做出来的,心中又酸涩又喜悦,一时之间各色情绪翻了桌似的涌现上来。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走上前,尝了尝他做的小食。
梁挽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我用的材料和在明山镇的不同,味道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极其认真地问我对他厨艺的评价,仿佛在这风雨飘摇、人心叵测的江湖里,我的一点儿积极的评价,就足以让他的心暖半天都不会凉下来。
我心情稍复,只咀嚼着这熟悉的滋味,仿佛连唇角的笑也被染上了几分清甜。
“好吃,你的厨艺进步更多了。”
梁挽这才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看向我道:“我就怕放多了盐和糖,让你觉得腻了。”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挑剔的食客?”
他笑道:“你要是不挑剔,岂非谁都能讨好得了你?”
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讨好”是另外一种意思的讨好,刚下意识地想开心起来,一种警惕和冰冷的回忆却涌上来,压抑了这点本能的开心和爱意。
梁挽见我欲喜却未喜,想放松却不得放松,只目光微动、关心忧切地伸出手,轻轻挽了我的臂膀。
“你出门去是不是见了义父?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
我摇摇头。
“是不是见了别的什么人?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儿?”
我还是摇头。
梁挽见我没心情说话,便猜到我这一次的沮丧有着更深沉的原因,便极力安慰道:“那今天就不说话,只好好吃、好好睡,人生大事莫过于此,至于明天……明天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嗯……什么惊喜?”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都说是惊喜了,你当然要猜了。”
这十拿九稳、胸有成竹的样子简直可爱又轻狂到极点。
眼见如此,我也只能无奈地给了他一丝浅笑,捏成一个拳头,似恼似嫌地锤了一把他那宽阔健美的胸膛。
“你一开心就皮,一得意就跳,可别太狂了啊你。”
他被我锤得往后一荡,可是一抬眼,眼见我终于有些真心地笑了出来,身子立刻欢喜地晃了回来,他又抱住了我,贴住了我,双手环到了他最喜欢的那一段腰上,五指如抚一根最熟悉的琴弦那样揽着、揉着,仿佛那里的触感和温软都能给他一种莫大的力量。
而我也用尽全力去放松身躯,去回抱他的背,我长了薄茧的五指在他的背肌之上跳舞似的抚了一动,从上肌滑到了下肌,他只发痒似的轻笑出了声儿,这样一个矜持克制的男人,竟然撒娇似的蹭了蹭我的面颊,动作又柔和又亲昵到了极点,像是捧着他最稀罕最难得的状态献到我面前似的。
而我只是任由他这么做,任由他沉浸在这一时片刻的欢欣与温柔里。
不管明天会有怎样的“惊喜”等着我们,至少这一时一刻,我希望他是能够全然欢喜、全然忘忧的。
第二日,梁挽出了门。
而我也如约在下午时分去了“碧血阁”。
这一路上我都在观察沿途的路况,看看有否增加岗哨,有否频繁轮换护卫,有否改变了什么,一切风吹草地的变化都足以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
我在猜测,猜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是一呼而出的数十位打手?是逃无可逃的机关和罗网?还是预先布置好的尸体,准备着一场精心设计的栽赃与嫁祸?
可真的到了地方。
什么都没有。
“碧画阁”内与昨日没有任何变化,连灰尘的位置只怕都没有变化过,只有一个尹舒浩待在林麒的画作之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画里的一切细节。
他今日换了一件更为肃穆庄重的黑缎袍,黑到像是可以在葬礼上出行的那种礼服,只有在袖口缝合的一缕金丝,才能给这黯淡到极点的衣服上增添些许色彩和光亮。
而当他看向了我,那凝视的神情上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变化,仿佛某些锐利的地方一下子放松了,某些放松了地方又一下子紧绷了十倍。
“你的条件,还是和昨日一样?”
我一愣,没想到他开口先问的是这个。
我就点头道:“是,还是和昨日一样。”
“要么,我把你的丑事昭告天下,然后当众挑战并杀了你。
要么,你自我了断,省了我的麻烦,我也可考虑帮你保守秘密。”
“不要觉得可以抓了我,或者灭了我的口,我给我的朋友留了足够东西,若我长时间没有回去,他们一定会收到一封信,信中会恰好写明了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一切。”
而尹舒浩只问:“那我如何相信在我死后,你就会为我保守当年的秘密?”
我只道:“若你死了,你的死可以用于凝聚人心,公开你的丑事对如今的局势也并无多大帮助,你毕竟是真真切切地庇护了一些人。”
乌合之众也好,绿林豪杰也罢,这些人能聚在此处,一是因为受了尹舒浩的庇护,二是因为他是公然反聂的旗帜之一。
在那场小宴上,许多未受过庇护的掌门帮主也出现和支持他的义举,并下定了对抗聂家的决心。
若是尹舒浩的丑事败露,败掉的不止是天胜庄,还有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人心和局势,以及这个汇聚了多方豪杰的“抗聂联盟”的雏形。
现在想想,聂楚容允许聂云珂来找我,来透露这些事,也未尝不是因为他已对尹舒浩起了忌惮之心。
也许是尹舒浩平日就对他有阳奉阴违之举。
也许尹舒浩暗地里庇护梁挽的举措让他生了恨意。
也许他也希望我能当众揭发尹舒浩,然后以此打击瓦解掉这个已经逐渐形成的反聂集团。
不论是哪个,我岂能让他得逞?
尹舒浩听我如此侃侃而言,仿佛有些欣慰道:“我只听梁挽提起你是如何仗义为侠、,却不料你对局势人心还能有这样深刻的理解……”
啥意思?以为我是热血笨蛋?
尹舒浩笑道:“好,那就换个地方吧。”
我眉间一凛:“换什么地方?”
尹舒浩目光一凛:“我习武数十载,练就了这么一身武艺,我就算要死,也不能这么窝窝囊囊、毫无反抗地自尽而死,对吧?”
我冷笑:“你是想引我与你动手,然后动到一半外面的人冲进来看到我在杀你,然后你反手扣一屎盆子在我的身上,说我来这儿刺杀你,是不是?
尹舒浩淡淡道:“你应已看出,‘碧画阁’附近并无他人,守卫都已被有意撤去,若我想要陷害你,以我在庄中的威望,直接说你欲对我不利,着人拿下你,你觉得那些人是会信我还是信你?”
这倒也是……
他根本不用着意陷害,他甚至只需要和那些人说一声,我相信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对转刀口朝我下手的,连证据都不需要,尹舒浩是有这样的威望的。
尹舒浩只沉眸道:“你若有勇气跟我来,事成之后,有一个聂楚容藏了多年的秘密,我可说与你听。”
听起来就像是陷阱。
可是因为太像是陷阱了反而不那么像了。
我想了想,心中反而坦然。
“走吧。”
昨日交谈,我觉得尹舒浩似乎并非我想的那样十恶不赦,可一时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若能借此试探出他的虚实,或者干脆拼上一条命去杀了他,又有何不可?
说到底,还是他卖了林麒!
我目光冷静地盯着他在前方引着路,手是一刻也未曾离开腰间的剑,五指犹如攥聚了这数十年的仇恨与杀心,只要他敢露出一丁点可疑的动作,我根本不会给他再动作的机会,我下一瞬间就会出剑。
终于,他走到了一副名画之前,掀开画布,露出了后方的一个机关,他把那机关转了一转,画阁的一面墙壁顿时往后退了几尺,露了一个向下延展的楼梯。
居然有密室?
果然藏了一手。
我冷冷道:“你想带我去哪里?”
尹舒浩目光复杂道:“林麒当年养伤的地方,你想去看看么?”
我心中一沉,依然默不作声地搭着剑,跟着他一点点下了那一阶阶往下延伸的楼梯,而他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机关,烛火自动显出,可室内仍显得半明半暗。
我看了看路上,却发觉这一路遍布灰尘。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在这里面埋伏什么人,只是单纯想染更为看看林麒养伤的故地?
我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即便尹舒浩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顺畅的,我依然可以保证我的剑下一瞬就能刺入他的背部,然后胸口贯穿而过!
终于,我们越过了遍布灰尘蛛网的过道,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
尹舒浩叹了口气,推开了这道沉重的门,这一推仿佛是他的良心在逼迫自己去面临过去的罪孽,逼着他去面对那些一直逃避的事与人,因此浅浅一推,也似乎用尽了他半生的力气似的,我瞧见他的面容莫名其妙地苍老了几分,好像疲倦负疚已把他的精气吞噬了一半似的。
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他是演的呢?
对,他一定是演的。
怎么会有人犯了这么不可挽回的错之后还想改过?他改得过来吗?他配改过吗?
他要是配,那我也配了。
我面上冷峻,心中冷静,却见尹舒浩忽的把门一关,手上倏忽一动,就上了一把重重的锁。
我冷笑道:“想把我锁在这儿,总算露出本性了吧?”
尹舒浩却淡淡道:“钥匙就在我身上,你若能擒了我,或杀了我,自然也能走得出去。”
正合我意!
我顿时手上一阵抖擞,在昏暗不明的视线之中甩出了一道儿剑上的冷锋,那一抹寒芒如撕丝裂帛一般越过空气,点刺向了他的咽喉!
尹舒浩立刻从密室内取出一把武器,正面对上了这把剑锋!
我一惊之下,以为是什么神兵利器,剑尖倏然如流星一转,就把那黑乎乎的物事儿劈出了一个裂口!
唉?这么容易?
是我的剑太厉了?
我定睛一看,却见尹舒浩舞动的却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那把刀上面甚至还有未曾抹去的灰尘,可见躺在这地方已经足足三年了。
这……这拿把钝刀和我拼,什么意思?
尹舒浩却笑着抚了抚这把刀:“这刀……林麒曾经用过,就拿它吧……就在这儿吧……”
我听出了他话里那一股隐藏的决绝和浓郁的悲伤,似乎明白了几分,又似乎不敢完全相信对方没有后招,于是依旧剑刺不停!
而尹舒浩也毕竟是天胜庄的老庄主。
即便是一把沉甸甸的钝刀,他舞在手中也如轻若无物。刀锋在他的掌心之中来回翻飞,如钢铁的蝴蝶扑向生命之花,又似年轻时翻动不休的热血,在年迈暮气的他身上重新复活。好像那些阴谋算计都已消失不见,回到他身上的只有纯粹的战意。
慢慢地,他不再计较兵刃的钝老,就如同他不再在乎身上的钝老,只是近乎忘我地与我拼斗,在我的剑下势要使出尹家的“四十二相刀法”演上一遍才好。
而我也渐渐觉察出了吃力。
因为剑虽厉,剑法虽无上地好,用剑的人却有旧伤。
因为刀虽钝,使刀的人功法却妙,他在刀上灌注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精妙内力,竟能使刀一时软如烂泥,一时又硬似精铁。
这种武器的忽软忽硬,恰如我剑法的忽快忽慢,彼此相互克制、欺骗、切磋,正如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要蒙骗一个看似天真的对手,却发现对手也是如此。
最后我终于捉住了一个空荡,仗着这是郭暖律送的玄铁精剑,仗着它的坚无可催,我是一剑向下横劈!
当场把钝刀一劈两断!
尹舒浩却抓住这个机会,捉了两把断刀,往我的双肩猛地一劈而下!
我登时刺出一剑反刺对方的胸口,却也惊惶地意识到——我这一剑固然可以击中他的致命之处,可致命未必是立刻死去,他的两把刀也可能同时落在我的身上。
这是两败俱伤的局!
可没想到剑是毫无阻碍地“噗”地一声儿刺入了胸口,我预料的双刀却迟迟未能下落。
我惊讶地楞在原地。
一把断刀悬停在了我的脖颈旁边,一把悬停在了我的肩膀之上,明明咫尺之近,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尹舒浩解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然后双手一松,把两把断刀扔了出去。
“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仿佛代表着抛下了一切罪。
而我的剑却仍旧插在他的胸膛之中,我却震惊到无语地看向了眼前的老人,一时之间连自己想说的冷言讽语都说不出口了,连持剑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着,无法支持那把剑保持在半空。
尹舒浩却笑了笑,满是皱纹的面上却照起了回光返照般的光,他用一双空着的双手持住了胸口的剑:“我说过……不想窝窝囊囊地自尽,但至少可以轰轰烈烈、痛快淋漓地自尽……”
他看向震惊的我,笑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我的震惊当即转向了愤怒:“我是让你去自尽,没让你借着我的手去自尽!”
他却转了话题,道:“那你可知道……我想告诉你的聂楚容的秘密是什么?”
我一愣,尹舒浩忽抛下了一个无声无息的惊雷。
”你大姐当年是怎么死的?你有想过么?”
我一惊,原本因为愤怒而活泛起来的血正一点一滴地重新失去了该有的温度。
尹舒浩苦笑道:“聂楚容抓了我的把柄抓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抓住他的,所以我查了这件事足足三年,终于查出了一点儿眉目……”
“你大姐聂楚惊产后虚弱,是谁通报的消息?是谁派去的杀手……是谁在她死后顺利地登上了聂家家主的位置……”
我愤怒地叱道:“别再挑拨离间!”
我一退开,他却几乎持握不住那把钉住他胸口的剑,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苍白道:“我都已经回到这个最不想回的地方,你怎么还要逃避呢?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我只觉得胸口的情绪翻江倒海地扑棱上来,好像一下章就觉出了呼吸的困难之处,紧攥着胸口,好像那空气里的灰尘一下子变成了有毒的烟雾,而尹舒浩的话语仿佛成了某种无形的魔咒,他说一字,我就疼上一分。
疼是因为——我知道。
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尹舒浩惨然一笑道:“我观察聂楚容多年,我也已经明白,靠外界的力量去毁了他,有可能,但很难,即便做到也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做出很多很多的牺牲……我不知道在这过程之中还要牺牲多少人……”
“若想迅速杀了聂楚容,你必须像当年他欺骗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演得比谁都注重亲情,下手比谁都狠绝无情,看上去比谁都弱势、都无助。他就是这样才让你姐姐放下警惕,把手里的精兵交给了他。
“聂楚惊当年也是惊才绝艳的一代女魁首,只有她真正信任的人才能杀了她,同样的,也只有聂楚容信任的人,才能毁了他。”
尹舒浩见我仍旧沉默不语,忽怒道:“如何用一用我的死,如何真正取信于聂楚容,你明白了么,聂小棠?”
这一声儿终于如同当头一棒,打在了我仓皇的身躯之上,彻底打醒了我的侥幸和幻想。
“你……你早就想好了是么?”
尹舒浩苦笑道:“我已老了,也有了这个洗不去的污点,聂家随时可以把这个污点抛出来,我已不中用了……”
说完,他看向我,目光精绝道:
“但你一定杀了聂楚容,你一定能做到!”
我心中震荡万分,一种领悟当年真相的痛楚,和破茧而出的清醒绝望,同时在我心中环绕徘徊,可与此同时,尹舒浩却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手里捧着那把剑,直直地倒了下去!
随着他怦然一倒,仿佛也落下了我所有的侥幸和仓皇。
因为,我明白要如何对付聂楚容了。
想完以后,我并没有当场离去,而是用尹舒浩身上的钥匙打开了密室的门,保持了通风,同时冷静地看着他在地上一点点流尽了血,面上却还保持解脱的笑。
他死在了自己出卖林麒的这个地方,到底是一种自我赎罪,还是一种对我的讽刺?
我冷静地靠着门等着。
果不其然,我等到了我想要等的人。
梁挽的脚步声已匆匆传来。
我算好速度,于是等梁挽赶到的时候,让他恰好可以看到我从容不迫地把剑从他义父冰冷的身躯之中拔出来。
这个场景对他的冲击力,无异于把一整座尸山血海砸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躯恍如电殛一般猛烈颤抖起来,却在下一刻跌跌撞撞地猛冲了过来,用颤抖的双手抱起了义父冰冷的尸体,用无法聚焦的眼瞳去查看了对方身上熟悉的剑伤。
看完,他看向我。
他近乎呆滞且笨拙地看向了我。
仿佛一个被砸碎的人,正咿咿呀呀地看向自己信任的人,期待这个人把碎掉的自己给拼回来。
“你……杀了他?”
我冷静道:“是。”
梁挽怔住。
他茫然到了绝望地看向我,他的嘴唇开始了无可抑制的颤抖,胸脯乍然起伏,像一只绝望的共鸣箱,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万不得已的挣扎。
“为什么?”
我努力压抑心中的痛苦和悲伤,努力压抑去抱着他安慰他的欲望,只是冷静道:“我不能说。”
我答应过尹舒浩,若他自尽,我就为他保住他的秘密和名声,这同样也应对于梁挽,应对于我接下来的计划。
而梁挽近乎绝望看向我。
像一个溺水的人望着一根水上漂浮的稻草那样绝望。
他急切地张嘴,说话,似乎想在理智里寻出一个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理由。
“是……是不是别人伤了他?你只是最后拔出了剑,对不对?”
我保持着面无冷静。
“你应该看得出伤都是我弄的。”
他惊叫一声儿,声音低沉嘶竭到了听不出是他:“……是不是他要杀你?是不是你在自卫?是不是有什么人威胁了你?”
我冷静道:“你应该能看出我没受新伤,他没有杀我的意思……”
“至于威胁,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一个能受人威胁而杀人的人么?”
他的目光如同滴血似的红,一双眼如要从那眼眶里如子弹一样崩碎而出,他张开口,一字一句地问我,且每个字的力度都像是浸着血出来的。
“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淡淡道:“我说过了,我不能说。”
梁挽的脸庞乍然失了一切血色。
相反的是,他看我的目光赤红翻涌到了极致,翻出一种不知是怒还是悲的极端情绪,唇角搐动得仿佛想吐,仿佛只剩下生理反应,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话想问我,最后却只剩下了一句话,只有这一句话可以给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聂小棠?”
我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我想起了他之前与我耳鬓厮磨、恩爱缠绵,我看向了他现在绝望到撕裂的面容,我看着他脸上流下的血一样的泪。我努力摒弃了一切的爱意与歉疚。
我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转过头。
抹了抹脸上的泪。
然后再回头看他,再荒谬扭曲地笑出声来。
“我不可以说为何杀你的义父,但我可以说说别的,比如……你知道林麒是怎么死的么?”
梁挽的目光瞬间空白,颤抖的手已经抱不住他敬爱的义父了。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撕裂了一样。
可我知道不能回头。
已经回不了这头了。
我不去管残留的泪痕,反正昏暗的光线可以掩盖一切,我只继续冷声道:“他生前与我交好,却屡次欺骗了我,当他暴露身份之时,是我亲手伤了他,他才落到聂家的手里。”
“他被抓回牢房之内,受尽折磨都不说,被下了药,才吐出了你们林家的事。”
梁挽的面肌开始不受控地搐动了起来,就好像他的身躯已经与他的情绪僵持到了极限,崩溃已在须臾。
我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隐入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里,才能无声无息地流泪,同时也笑着说狠话。
“林家灭门的那一晚上,我也在。”
梁挽猛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
他的喉头剧烈翻涌着一种粗糙喑哑的声响,这四个字仿佛是伴随着极度的痛苦和愤怒滚落了下来。
我继续道:“你的母亲梁颜莲,是用一长一短的莲花柄的双刀的吧?”
刚才还在愤怒的梁挽却已彻底失声儿。
“如果是她的话,那一晚,她最后一个交手的人应该是我。”
他茫然而空白地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说一些完全不认识的话。
我只平平静静地看向他,像亲手抛下什么一般道:“她死以后,我走进了那个房间搜索过,里面只有一堆死人,我踩过了其中几个,也许那里有一个是你,对吧?”
梁挽没有反应。
“和尹舒浩谈过以后,我才知当年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义父的命,是我故意借走的,可你母亲的死(我晚了一步),林麒的死(我错了一步),对不住了。”
“我知道你信了我,可你不该信我的。”
梁挽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许久。
沉默到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
连恨意和都愤怒的表情都没有了。
前几天,他还是那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人,他有爱人在身边,有义父在爱护,他得到了朋友的承认,得到了长辈的祝福,得到了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
如今义父的尸体在他身边,一个无爱之人就站在他眼前,他的义兄因这人而死,他的母亲在力竭而死之前,也疑似与这人交过手,他曾经混在一堆死人里,屈辱地在灭门之夜,被这个人踩过了身躯。
那他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梁挽看向我,面上似乎已失去了所有对未来的向往。
也失去了温柔。
失去了光。
“谢谢你。”
我心中钝痛到无以伦比,脸上却嗤笑道:“谢我作甚?”
他只是淡淡道:“我的师父一直嫌我没有取舍决断的勇气,觉得我就算遇到再恶的人,也下不了杀心。”
他随即目光冰冷地看我,像看着一段曾经珍惜无比的情谊,如今只如地上的断刀一样冰冷而丑陋地断成两半。
“我想谢你,是因为你让我平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杀死一个人的决心。”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冷漠到底地,说出了那句让我的心口为之撕裂的话。
“我想杀了你,聂小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