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云珂从树顶下来,漫步于无人的林间小道上,只觉得那树身仿佛已融化在了惨白冷峭的秋冬日光里,树上的树脂和叶根的香味儿仿佛一股股地流淌蔓延开来,人在其中,就是把浸在树香叶味儿里,也同时把自己融入了这一派斑驳交错的树影之中,走着走着踩到一些堆积的树叶,发出一声儿清脆决然的响,像是踏破了某人的梦,踩碎了一个个脆弱的念头似的。
终于,我完成了思索,把精心准备的问题给抛了出来。
“云珂,关于那个人的身份,你真的不能告诉我更多?”
聂云珂微微立定,侧眼,身上的轮廓仿佛一半在惨白冷切的光明之中,又一半在移动不定的阴影之中徘徊。
“我并不知道更多,因为这本就不是我该知道的事儿,我能告诉你那个人的存在,其实也已经违背了楚容的意思……”
我只真诚道:“我知道,我真的很感谢你。”
聂云珂却轻轻道:“我告诉你,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是为了警告你不要随意接近梁挽,也别在他面前暴露你还记得一切的事儿……”
“因为梁挽若是知道,他身边那个细作也会知道?”
聂云珂淡淡道:“若是细作知道,楚容就会知道,你以后就不会再有今日的自由了。”
我叹了口气,道:“多谢关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可是看楚容之前的样子,他并不知道梁挽和我之间的真正关系,说明那个细作多半也是不知道的,那么这个人首先可以排除掉寇子今,然后就得从梁挽的身边人开始一一搜起。
可问题是——梁挽的身边人可太多了啊。
他整天和个男妈妈似的散发温柔慈爱的光芒,不知道收拢了多少小伙伴的心,随便一招都是他的朋友,虽然朋友有的时候显得很菜鸡,但他也信任这些朋友,包容这些朋友,偶尔也会把自己的心事与他们诉说。
那这个亲近的人,会是谁呢?
也许应该扩大范围,这人不一定是在明山镇出现过的人,也许是梁挽到明山镇之前交的朋友?
那个新出现的尹向璧?
嗯,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吴漾等人的嫌疑,虽然他们看上去蠢蠢的,但万一是装的呢?
我想了半天,感觉我谁都怀疑,见到谁都想剖开来一探究竟,心里就和装了一百一千个挠挠痒的器具似的那么抓痒,四肢都像是新鲜长出来似的充满躁动和不安,于是我就再度看向了聂云珂,力求把面上的线条神态都软到最极致,说话口吻也是黏糊糊的一团儿。
“云珂……你再帮我一回好不好?”
这语调又让聂云珂极度不适、如被雷劈过一般地皱了眉,生动诠释了地铁老人在古代畅游的JPG后,他又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
“我要是不答应的话,你得问几回才罢休啊?”
“我可不是白要求的。”我当即笑了一道儿,目光温和道,“我若问完这事儿,你说什么我都认真听。”
他无奈道:“你说吧。”
我只道:“以你在楚容身边这么多年,你一定看的不少、晓得很多,你即便不知那人是谁,也一定知道要怎样才能去探知那人的身份,对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查下去?”
我立刻胡扯道:“那人能把梁挽这样的好人都卖给楚容,说明是个利欲熏心到极点的无情无义之辈,他能被楚容收买威胁,也能被别人收买威胁,将来会反咬一口也未可知,揪出他,楚容损失不了什么,留着他,我却可能倒大霉。”
聂云珂思忖了一会儿,忽道:“庄子里西侧假山园的尽头,有一处‘静思堂’,那里存放了卧底和钩子的情报卷宗。”
我大喜过望:“好!谢谢你!”
“别急着去。”聂云珂却警告地瞪了我一眼,“那里守卫森严,三班护卫来回,楚容和曾先生偶尔也会去那边,你若去了,小心被当场抓到。”
“偶尔去是多久去一次?”
“两个月一次,上次去是在一个月前。”
我松了口气:“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却谨慎道:“你还是养好伤再考虑去那边,还有……我不能再和你透露更多了,我虽是你的堂哥,可毕竟仍是他的护卫,再这么说下去,和背叛有什么区别呢?”
我沉默了片刻,苦笑道:“那我不问你这事了,我问你曾先生,总可以吧?”
换了话题以后,原本紧绷如铅云的聂云珂倒是在口气上松融了不少,因为他对这个所谓的曾先生也了解不多,根本没有多少好透露的情报。
他只知道这人是聂楚容最近三年新聘的高手,其来历背景成谜,擅使一手阴寒刺骨的冰掌,拍在人身上轻轻一记就有可能把那人的经脉呼吸都冻结成冰,拂在人身上的一个穴道,就能叫那人如在冰窖里待着一样慢慢窒冷而死。
聂云珂尤其道:“他的内力深不可测,你务必要小心。”
我奇怪:“聂楚容身边明明有了你护卫,为何还需要他?”
聂云珂沉默片刻,忽道:“因为有些人,我不太愿意去杀,有些事,我更不愿意去做。若非为了报前家主的恩,我并不会留下来……”
我似乎隐约从他的口气里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对抗和不渝的念头,他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你若能留下来,希望你能劝一劝楚容,他这几年确实做得有些过火……你若是要走,就要计划周密地走,我不想看见你走之后又被抓回来,那样对你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我认真无比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把他的劝告收拢。
“我明白了……你也要答应我,为自己找一条退路,聂家这势头看似是烈火浇油、鲜活着锦,可看上去长久不了……”
他目光微微一动,用最平淡的语气许下最坚定的承诺道:“不必劝我,若聂家真有那一日,我也会战至最后一刻,不会退避而弃楚容而去的。”
我心中闪过许多复杂的念头,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口。
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
如果在五年之后……聂楚容注定在被众帮派实力围剿后沦落到被手下出卖,以至于惨烈屈辱地收场,而那时本该护卫在他身边的聂云珂,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回到了凤阳老庄,聂楚容见我平安归来,总算松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便拉着我道:“你在自家地盘上都能被人袭击,可见警戒有些下降了啊……”
我瞪他:“你怎么不说是自己的管辖不力呢?怎么我在自家地盘上都能被人劫道呢?”
他被我这么一呛,却是笑出了声儿,因为我毕竟还是以亲昵的口气端出来这句话的,口口声声的“自家地盘”让他很是受用,于是便道:“凤阳老庄从前是奉家的庄子,被聂家打下来后成了我们的地域,也许庄子附近还有一些居心不良的奉家旧人,总为别的势力提高便利……”
我眉头一皱:“你想干什么?”
他笑了笑:“没什么,清扫一下奉家的旧人,顺便发布一些道上的悬赏,要那梁挽等人的头颅而已……”
我心头一跳,却沉下脸,撇开他的手:“这可不行!”
聂楚容眉眼微微一动,忽地揣了几分试探之意,问:“为何不行?难道你见了梁挽,就被他的美貌和才情给迷住了?”
送命题来了是吧?
我只熟练地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随手拿起了桌上一个酒壶,往自己嘴里咕噜噜灌了一通,再毫不犹豫地把酒壶重重摔在地上,摔个粉碎淋漓、酒液四溢,以显示我的怒。
“我聂楚凌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上门劫道,脸都丢尽了,当然要自己找回场子,自己把梁挽那厮给擒回庄内!”
“若你发了悬赏,那梁挽被别人抓了、杀了,那道上就会觉得我聂楚凌是依仗家族势力才能去复仇,那算什么话?你是不是想让人人都瞧不起我?”
聂楚容笑出了声儿道:“你还是这么在意被人瞧得起瞧不起……说实话,以我们聂家今时今日的势力,别人哪里又敢多说什么?”
我却瞪他:“你不让我亲手杀了那梁挽,是不是你在瞒着我什么?”
“怎么会?我对谁撒谎都不能对你啊。”
他没想到我忽调转箭头对着他,掩饰什么似的笑了一笑,面上却跟着荡漾出了几分嗜血的兴奋。
“你当真能亲手杀了他?”
“为何不能?”我冷冷道,“我有什么理由放过一个挑衅我、把我手下都放倒的狂徒?我若不去杀了他,如何在人面前树立威信?以为我就这么好惹么?”
聂楚容目光深沉地在我身上四处逡巡,似乎想找到更多去说服他的证据,到最后,他也不知是信了几分,还是不信也要装作信,反正他是欣慰地看了看我,一伸手,十足老大哥的范儿就这么随着他的手势蔓延了出来,他的五指攀在我的肩头,微微一按,展示了一定的力度和亲密。
“你既有心立威,那我暂且不放杀他的悬赏,只放一放抓他的悬赏,无论他是被人擒到还是被你遇上,你务必在三月内杀了他……他若一死,我想许多人都能睡得更香一些。”
我不知他睡得香不香。
反正我回去以后,我是睡得半香半不香。
香是因为我毕竟在白天见到了梁挽,快乐和兴奋还是在的,且不受控制地从睡意里钻出,每钻一次,都牵动着我的心,叫我想起白日他看我的那份动人眼神、凄切柔肠,我便觉得心里暖呼呼的,觉得演戏都有些对不起他。
可是不香的部分——是因为我的睡意依旧浅浅淡淡的,那四个下属因为保护不力,被聂楚容派人打了几杖,这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加重惩罚,几个年轻男女受了打,便在偏院里养着伤,夜里偶尔还叫唤出来,叫我听着也有些觉得对不起。
可再对不起。
戏也得照演。
事也得照干。
接下来的三日,我继续努力养伤,并刺探起那“静思堂”的位置和守卫,发现那地方原是奉家修的一处佛堂,被攻占之后,却被聂楚容改造成了存放经书卷宗的所在,相当于从宗教场所变成了档案室,连护卫等级也增加了。
在第四日,我特意去参加了聂楚容组织的一场小家宴,在宴会上见到了新鲜被放出来的老二聂楚师、老三聂楚色,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犹如落败之犬一样在聂楚容面前讨好求罪,我也跟着淋漓极致地骂了他们一通,还喝了好些酒,借着酒疯打了他们一顿,还砸了地上一通盘盘盏盏,造出一副受了梁挽劫道刺激的癫狂羞恼模样。
如此,聂楚容看得无奈,却也让我早些回去。
而喝得不省人事,被四个手下搀扶回去的我到了“深桐碧院”的内室,却把大门一关,再到床上塞了一些布匹,盖好被子,把我的贴身佩剑留下,造成我在闷头熟睡的假象。
然后我换了另外一把剑,穿上事先备好的夜行衣,翻窗而出,到了屋顶,腾挪翻跃、恍身掠足,趁星光月色而行,披风霜寒气而跃。
翻过了几道院子,避开了大部分守卫之后,我终于到了“静思堂”附近,却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院拿出事先备好的火石,放了一把火。
起先是一道微如蚯蚓的火舌蹿上了柱子的根部,到后来一道道蔓延,就成了千万道狰狞如巨蟒的翻涌火柱,卷涌吞噬着易燃的油漆和干瘪的木料,摧枯拉朽一般地翻动起了柴草和栏杆,在黑夜里升出了难以忽视的光芒。
这火势一起,当即引起了“静思堂”附近护卫的注意,为了救火,他们不得不分散一些护卫前去打水驰援。
而我就趁着人声混乱、火势蔓延的机会,轻松地翻过高墙,进了静思堂内部。
不过进去内室之前,我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火光。
我发现那火好像烧得有点过于旺了,这么快就烧毁了大半个无人的偏院,难道是我的火石太给力了?
不去想太多,我翻窗进入内室。
内室倒是无人看守,只有密集高大的书架一道道陈列,宛如两排天然而成的书山,走在里面有一种被书山压倒的错觉,全无半点昔日佛堂的安详影子。
我凭着直觉,越过书山,搜集阅览着一些情报,越读越是触目惊心,发现这里全是聂楚容搜集的江湖人士的把柄,而这些陈列在外的还只是一些浅层帮派干部的把柄,不知道高层干部的把柄会被他收拢在何处?
难道这里会有密室?
我想了一想,正要点根蜡烛去看。
却意外听到了一处风声席卷而来,一个黑衣人翻窗而入,向我这边袭了过来!
黑暗之中的我登时闪出清凌冷冽的一剑,点刺那人的胸膛,他却熟练无比地闪身让过,同时用手指在剑身之上点拨弹弄了一番,犹如弹琴拨弦一样叫人听出清脆的响声!
我登时发觉了那人是谁,剑尖跟着垂了几分,那人也瞬间停下,扯下了蒙面布。
除了梁挽,还能有谁?
他此刻借着微弱的蜡烛光芒,目光炽热无比地看着我。
“小棠……你果然在这儿。”
本来想继续演的,可他出现在这儿也太奇怪了,身边也没有别人监视,我就疑惑地揭了蒙面布,干脆地承认道。
“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他欢喜无比地看我,握了我的手道:“你总算肯认我了!”
这口气就像被抛弃多年的可怜大狗,终于能有朝一日认回旧主了似的,我几乎能看清他的目光疯狂闪动,无形的尾巴也疯狂晃动着。
我便有些歉疚道:“我只有装作失忆才能被允许出庄,那时不与你相认,也是因为附近有一位绝顶的高手在监视……我是怕……”
他温柔地点点头,失而复得似的握着我的手,轻轻制止我的解释,道:“我猜到了,你不必说,我那时也察觉到附近有别人,只是没想到会是连你都忌惮的高手,我应该更早想到你的心意才是……”
他全不怪我演戏,只觉得自己没能早一点领会心思而懊悔,却让我更加愧疚也感动,握着他那受了伤没几日的手,又轻轻抚了他的肩,道:“伤口还疼么?你……你那时怎么不躲呢?你怎么今晚会来呢?”
梁挽笑道:“别人刺的肯定疼,可是你刺的,那就不算疼了……至于躲,我一向躲不过你的刺击的。”
我心中暖洋又酸涩,羞恼感动也不知那份情绪更多一些,最后便只瞪他:“你……你今晚怎么会来?”
他便道:“你那时说‘青天白日’,其实就是暗示我晚上来,你也希望我找更多帮手,制造更多混乱,再来庄子里找你,是不是?”
我道:“是,你找了更多帮手吗?”
他笑道:“找得多不如找得精,我找的这位可顶得上一百人,是他帮我混了进来,也是他帮忙加了一把火,让你放的火烧得更猛了一些。”
啊?居然在我走后又加了燃料?这人是庄子里的人?
我立刻想起聂云珂说的话,小心道:“你身边有一个亲近的人,是聂家的人,你务必小心,谁都不可轻信。”
他沉默地听了,像是无声无息地心碎难过了几分,可看向我时,他还是放下难过,挤出最温柔和善的笑容。
“谢谢你的提醒,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我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绝不泄露半分。”
我松了口气,梁挽却笑道:“不过,聂楚容喜欢在各处都安插自己的细作,可他的庄子里也有一个是我们的人,所以你不需要太担心的。”
啊?什么武侠无间道,什么谍战剧的剧情啊!?
他还未及细说那人是谁,我俩的动作忽的一僵。
因为一些熟悉的脚步声已在门外传来了。
这声音放在平时不算什么,放在如今可谓是致命中的致命,紧张里的紧张!
我们立刻找了两个隐蔽的书架,躲藏了起来,却听得有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曾先生和云珂且稍待,等我看一看卷宗是否有失窃。”
是聂楚容、聂云珂,还有那个神秘的曾先生!?
我瞪了一眼昏暗中梁挽躲藏的那个大体位置,却见他躲得实在太好,我根本看不清他躲在那儿。
那曾先生却慢慢道:“家主且慢,不如让我先搜一搜,看是否有人躲在这儿。”
聂楚容同意了之后,他立刻开始了搜查。
我的心脏紧绷得连跳动都变得缓慢了许多,整个人的心神几乎被提到了嗓子眼,四肢顿时浸入了冰寒之中。
但曾先生仔仔细细地搜了一圈儿,都没搜到梁挽。
梁挽不知移动到了什么位置,竟然连曾先生这等高手都未发现他的所在。
但却在某一时某一刻,他看了看我躲藏的那个书架。
我身上顿时紧张万分,不晓得他会如何做的时候,他忽然往前进了半步。
我紧张到了手已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那把剑。
倘若他敢过来,无论如何都要先出剑杀他!
曾先生在书架之前僵持不动、细细思索,似乎眼看就要走进来瞧见我的时候,那聂云珂却忽的插进来半步,冷声道:“这里毕竟是聂家机密之地,先生不该借着搜寻的借口多行逗留,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曾先生一愣,随即轻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知道了,云少爷。”
等他走后,我才松了结结实实的一口气。
咫尺之近,这姓曾的下一秒就要揪出我来了,若是我被曝光,梁挽肯定也会忍不住出手,那不就被一锅端了么?
而聂云珂特意在我躲藏的书架之前停留了片刻,忽的转身对聂楚容道。
“已经搜过了,这里没人。”
我顿时松了口气。
却又生出了一些疑惑。
曾先生搜了一圈都搜不到梁挽,可见他已不在书架后了。
那……那这家伙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啊?不会在房梁上吧?
我忽觉出脖子后被一个人吹了一口轻热的气,鸡皮疙瘩跟着冒了出来,猛地转头——却忽然看见了他,顿时无奈。
梁挽对我歉意地笑了一笑,还眨了眨眼,与我挨得极近。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移动到了我的书架这边?
我状似恼怒地去瞪他一眼,却在心里笑开了花。
到底是他轻功太好,还是我已经彻底习惯了他的气息,以至于我的身体本能,都不会去防备他的接近了呢?
我细细思索的瞬间,却又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又把放松下来的身躯猛地紧绷了起来。
聂楚容朝我们这个书架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