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我已盘算起当日和老七交手的一招一式,如同在脑内装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摄像头,反复播放当时战斗的的细节,力求从中找出老七招式上的破绽。
可是小错却是越走越沉默,越待越静止。
看这样子也是没办法继续了。
我就提起关了门,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他和我两个人,在房间里说着话。
我瞧他半边脸颊还是肿着,印着那五个指印子,心里忍不住有些愧疚,便伸手递过去一些绢帕包裹好的碎冰,道:“把这个抵在脸颊上,会消肿的。”
小错看了看我,有些迟钝和麻木地接过了碎布,可是没有任何后续的动作。
我以为他是生气了,就有些无奈道:“不是故意的……是你那时候也太混账了点儿,怎么能说自尽就自尽呢?我被你弄得上了气头,就……”
他只摇了摇头,轻轻道:“我没有在生聂哥的气……”
半晌,他忽的咬了咬牙,握住了我正在泡茶的手,其力度之大,动作之突兀,弄得我手上茶液都洒了出来一些。
“你能不能不要去赴约?我们一起逃跑可以么?”
我一愣,面色陡然一沉:“你说什么?”
他越发焦急惶恐道:“我是怕……万一……不如我们还是一起走,好不好?又或者,你去把这场决斗推掉……可以吗?”
我默不作声片刻,忽的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
茶杯落在桌面上滚了三滚,茶液翻覆了小半片的木质纹理,可我却觉得这点浪费所带来的心疼,远远比不上他的话暗示的内容给我的冲击。
“你就这么觉得……我赢不了老七?”
小错杵在那儿,静默如一根残损破旧的旗帜,好半天次啊捡起了言语,道:“我与他相处多年,只知道他认真出手时从不容情……对他来说没有点到即止,只有杀到尽头……”
我全然不信,只道:“可上次我和郭暖律二打一,他不就走了么?”
小错居然有勇气用力地瞪了我一眼:“那能一样么?”
我也暂时退了笑容,不容拒绝道:“是不一样,这次是单打独斗,所以我更加不能退!”
聂小棠是聂小棠,聂楚凌是聂楚凌。
聂楚凌可从不去拒绝什么高手的挑战。
若是就此退了,一生的傲骨志气也就搁浅在心头了,以后还拿什么勇气决心去和人拼杀撕斗?
小错却霍然站起,脸色发红、急切力争道:“可你已经不是聂楚凌……你现在是聂小棠,是棠花酒肆的聂老板啊!”
我却狂放一笑道:“你有你的坚持……我自然也有我的,如果这次能胜了他,我能要了这王牌杀手的命,一来可以拖延,二来也能震慑下那杀手组织,让他们掂量掂量杀我要用多大的力气……可倘若我推了这场决斗,便是失了先机气势,他回去以后把你我的事儿一说,日后组织派他来围剿我们,可就不止他一人,而是倾巢而出了!”
“再说了……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基业,我凭什么就这么放弃了?凭什么是我去逃?”
小错只急道:“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就听我一次好吗……”
我只冷声道:“陈影绰,你闹够了没有!”
说完我就站起来,猛拍桌子发起怒狂:“你一见面就被他吓破了胆子,一筷子就往自己喉咙上戳,我已经很气了!你如今还撺掇我逃跑?过往那么多次生死冒险,你都没拦过我。比接星引月阁更可怕的聂家,你都没有怕过。如今这样子,你到底是怕我败亡,还是怕我杀了你的救命恩人?”
这等诛心之论,把小错也一把震住了。
他愕然而悲戚地看着我,嘴唇剧烈颤抖几分,似乎完全没想到我能剖心开肺般说出那最后一句话。
说完,我也马上就后悔了。
说到底,他今天突然自尽那个荒唐举动把我给刺激到了,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口不择言。
可如今一时之间要把话收回,我也觉得有些不能够。
小错只是目光恍动不休,赤红着眼看着我。
“聂哥……相处三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
当然不是。
可我又生怕他一气之下,又做出像举着筷子插喉咙那样不理智的举动,便硬着头皮,冷声厉色道:“我没这么看你,可你却看错了我!”
别人打上门来,我岂是个能临阵退缩、望风而逃的人!?
再说了,凭着郭暖律新增的剑,凭着我二次打老七的经验,我就不信没有什么胜机。
小错,也就是陈影绰,因委屈愤怒而剧烈地起伏了几分,像一脉脉浪头在他心中翻动不休,到最后却再无一言可说,只与我剩下了沉默。
我却硬起心肠,恼道:“你若这么担心他……那我设法不语他拼杀到底就是了……我若能胜,留他一命还不成么?”
陈影绰却立刻抬眼看我,怒道:“这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却瞬间一出手,就点了他身上的穴道。
小错惊疑困顿之下,我又叫了池乔和卫妩过来,冷声道:
“我要关他紧闭,这三天不许他出这房,不许他见任何人,也不准给他任何可以削尖刺杀的利器,不许他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池乔一愣,道:“聂老板,这是怎么了?”
卫妩也疑惑道:“难道小错兄弟又和上次一样去刺杀梁挽?为什么要忽然关他紧闭?”
我瞪了他们二人一眼,也没说什么,二人也不再言语,只是听话地把和我出了房门,把房间用链条给锁了起来。
陈影绰只沉默地坐在那儿,不发一言,不说一字为自己辩解,直到我把门扉关紧的那一瞬间,也许他才微微抬头,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一眼里蕴含的千种委屈,万般悲怒,也许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辩不明呢。
可是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再做出任何冲动之事。
接下来一天,我特意去找了隔壁镇子的郭暖律,与他商讨一下与老七决斗这事儿。
谁知郭暖律听了以后,第一反应就是。
“你就这么想死么?”
我瞪他一眼:“你上次杀不了老七,就觉得我也杀不了?”
“我不是说你一定杀不了他。”郭暖律冷淡道,“但就算你能杀他,也是惨胜,惨胜后你要多久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如果这时别人来杀你,你斗得过他们么?”
我沉默了一瞬,淡淡道:“那你若是我,你会退掉决斗,逃跑吗?”
郭暖律冷笑道:“当然不会,上次的决斗就被你给打扰了,这次我肯定会接下来。”
我只瞪他:“你自己都在找死,你还说我?”
郭暖律只舒了一口气,道:“我是一个常年杀人且只会杀人的人,死在老七那样的高手手里也不算亏。”
他这时却眉眼一转,倏忽看我,问了一句触目惊心的话:“可你不止会杀人,你死在他手里,你亏不亏?”
我沉默地品茶喝水,心头却泛了一种难得的欣慰和放松。
这时也只有他,能这么干净单纯地和我谈生死、算盈亏。
“放心吧,若我重伤,梁挽大概也回来了……他会守着我的。”
郭暖律瞪我一眼:“这个时候不嫌人家身世背景不清楚了?”
我被他呛得一愣,顿时露了几分尴尬和无奈,咱们是互相有秘密隐瞒,我有时也恼着他的隐瞒,可正如梁挽所说,这隐瞒归隐瞒,可情谊都是真的啊,他将来若是有难,难道我不会日夜相守、以命托付?
我就想把话题一转,就转出了一个十分生硬的方向。
“倘若我不杀老七,而是打败或者打平了他,或设法让他与我惺惺相惜,成为朋友……也许他就能替小错撒个谎,让他能继续生活下去?”
郭暖律的白眼都快要翻到九天之上了。
“老七不是我,他是杀手,没有朋友。”
“你的意思是……”
我先是故意恶狠狠瞪他,随后绽出轻快淡然的一笑。
“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
郭暖律的白眼顺利空降且砸落了下来。
“一个将死的蠢货,谈朋友有什么意义?”
说是这么说,但郭暖律这嘴比龟壳还硬的傲慢人士,还是在路婵夫妇的木屋旁,和我明说暗说了他与老七的相识,并说了一些招式中的特点,甚至与我比斗起来,也算模仿了老七的招式,帮我特训了一下。
首先,老七根本不会拥有恐惧情绪。
所以我的骗招和换招可能是不太奏效的。
二来,老七的招式向来是反常识和反直觉。
所以郭暖律引以为傲的预判和算力也不太管用。
就算能预料到套路,他的力度也太猛烈了些,别人一口气打飞一头牛,他吹一口气能打飞十头牛,那再大的预判在招式之下也失了原有的威力。
几番论谈之下,我们在如何杀老七这事儿上充分交换了彼此的观点,坦诚地交流了彼此的风格,作为键盘推演大师是算到了极致,可谓是获益匪浅。
等到两日过去,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告别了郭暖律,回去了。
临走前他忽然说了一句话。
“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老吴?”
我一愣,郭暖律道:“你去死,至少留一句遗言给他吧……”
我:“……”
这张嘴咋这么会说话呢?死人听了都得揭棺而起了。
想了半日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无奈地笑了笑自己的词穷,道:“若我真的……那也是辜负了他的指点,还有什么话能给他?你就把我的剑带给他吧……”
郭暖律疑惑道:“你的剑……哪一把?”
我却没再回答他,只翻身上了马背,随着马蹄声儿如玉击器皿一般长短而出,风中只留下了我的一阵阵惬意轻笑,和郭暖律的一点疑惑哼声儿,再无其他。
可等到了棠花酒肆后,我兴冲冲地去了后院,看见卫妩在厨房整理菜肉,池乔则在大树之下研究什么新的酒酿,一切看似泰然有序,我却有了一丝丝不详的预感。
“小错怎么样了?”
池乔大大咧咧地一笑:“没事,锁没被动过。”
我却皱眉道:“可是……你中途离开去找酒酿的时候,有没有让卫妩过来帮你看着他?”
池乔微微一愣,道:“没有,但是就一小会儿的功夫……应该没什么大事儿吧?”
什么叫没什么大事儿啊?
我瞪了他一眼,直接去看了那房间的门锁。
发现确实是没有动过的迹象。
我松了口气。
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直接起跃而飞上了屋顶,发现那屋瓦有被翻动的迹象!
我登时觉得大事不妙,赶紧把锁打开。
果然里头是空空如也,人没了!
池乔看得懵了一懵,我气得一跺脚,也顾不上去骂他了,转眼就要去找人,却听得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大堂那边传过来。
我登时冲过去一看,发现小错已经依着一根柱子,没有正面对我,只露了半个侧身给我,看上去好像还没缺胳膊少腿,只是呼吸显得有些沉重,可能刚刚才剧烈奔跑过。
眼见人还在,我松了口气,无奈道:“你出去也不留个信儿给我,你知道我们多担心吗?”
他却不正面看我,只是喃喃道:“你就是不愿听我的话……一定要和他厮杀拼斗到底,对么?”
我听得他的话微微一愣,赫然发现了之前忽视了的一点。
这大堂的空气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浓重的血腥味儿?
我立刻奔到那立柱的正面,发现小错是靠着那立柱没错。
可他的整个人好似是在血泊里浸了一遍再出来的。
且面色惨白到连一丝血色都见不着了。
我当即冲过去查看,慌忙急切道:“你出去干什么了!?”
他却惨然一笑。
“去找老七。”
我愕然看他,他却目光深邃地看我,忽然攥住了我的手,决绝却凄切地笑了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处处新鲜冒血的伤口。
“他不肯杀我,但我主动挑衅他……他也还是对我动手了……倒让我试出了他许多没见过的招式……你看看这些伤口……你看出什么破绽了么?”
我在极度震惊惶恐之下,一时连言语都说不出了,只是嘴唇颤抖几分,死力地握着他那只快要滑下去的手,怒道:“你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啊!”
而小错只是流着泪看我,他的血气流失得比笑容还快些:“七哥的一招一式,横切侧砍都与旁人不同……你若看这些伤口,也许能从其中看出一星半点的生机……”
我惊惶之下才想起了什么,只朝后头怒吼道:“池乔!卫妩!把伤药针线绷带都拿过来!快点!”
他却不管那些,像一具即将失去生机的残骸似的,轻轻地碰了我的腕子,虚弱道:“别管那些了……”
他一说我就越是恐惧,我越是恐惧身上的动作就越是迟缓麻木,鼻头酸涩,脸上颤抖道:“我都和老七说好了不动你……你去找死干什么!”
“你说我在干什么啊?”
他用尽全力去维持自己的声色,却不如之前那样沉定宁静,每次的呼吸、起伏,都像是一种万不得已的搐动,脉象上充斥着一种绝望的虚弱,脸上的笑容却与之相反,如同渴望着什么似的,他满含笑意地看着我。
“我这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只有被你捡到以后,在这个镇子里过的三年,还算活出了个人样儿……如果你没了,就算我能活下去……也又要回到之前那种日子……”
“我不想去过那种日子……我真的过够了……聂哥……”
我几乎听得一阵窒息,恐惧悲戚已把我的心头攥得紧紧的,我急切的呼吸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已铺满了这整个大堂,连池乔和卫妩赶过来的声响好像也没能盖过去。
池乔把小错破损的衣衫一点点扒拉开来,我只拿过针线,想要去缝合伤口,可我之前连针线活都没怎么做过……这么精细的缝合根本没办法一下子精通,更何况我的手指现在正因为失去小错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他却微微仰头,像被阳光按倒了似的那么轻轻地倒落下来,轻声到几乎让人听不到那声响:
“没关系的……你从尸体上看,也一样能看得出……”
我气得一下子眼皮直搐,只觉得眼前景象又模糊了几分,他身上的血气却一点点沉重地散溢开来,好像一只猫儿在跋山涉水多日以后,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陈影绰你别再说了……我当日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当时真的是……”
“没关系的……”
他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
“聂……”
他的声音渐已听不清楚,似说着“聂哥”,似喊着“聂楚凌”,又像是在念着“聂小棠”,但已闭上眼,呼吸渐渐微弱下去,整个人已陷入了失血过多的濒死状态中。
而我在酸涩和恐惧里浸着自己,抱着他,支撑着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痛苦不似人的咕噜声儿,像呢喃又似干嘶了几声儿,手指剧烈颤抖之下,针在他的伤口穿了一穿,却没有缝到合适的位置,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这样根本做不了手术,就把针线递给了池乔和卫妩。
“你们谁有做缝合的经验,帮他!”
池乔惶然地愣住,卫妩也陷入了懵逼之中。
而我看向两脸惊恐的他俩,才想起这俩根本就不会什么细腻针线活儿,只会草草包扎,身上如陷入冰窖般彻底寒凉下来,体内充满了绝望。
忽然,有个细嫩的声响从我背后传出。
一只手接过了我颤抖的掌握的针线。
我大概是含着赤色的眼,诧异地看过去。
是梁挽!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此刻面色沉重地接过了针线,看了看小错,毅然决然道:
“取剪刀、烈酒、热水过来,把他抱到里面去……这些伤口让我来缝合!”
我立刻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急惶地去找这些材料,而梁挽抱起血窟窿一样往外汩汩流溢的小错,把他抱到了里面,卫妩和池乔如同两个无主的幽魂那样跟随,进了一个空置的房间。
等到里面传来了刀片刮开血肉,针线密密缝合的声音,我才骤然回过神,茫然地发现,自己已经踱步踱了十几圈。
一个时辰后。
梁挽满头虚汗地走了出来,面色也有一些苍白。
我惊恐地看向他,似要在他的脸上求一个答案。
而他面色沉重地看了看我。
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心头顿时猛颤。
他叹完却舒展了开来。
“……他的命,保住了。”
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脚下踩到枯枝和落叶,扑出了数个娇嫩的声响,连心头也仿佛被惊动了似的一跌一荡的,他却忽然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没事了……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不说话,他越发疑惑,我却只是用力地抱了抱他,然后没有去看小错,也没有去看卫妩和池乔,只是自己走到了自己的房间,沉默地关上门。
半晌,房间里多出了一阵悲戚和压抑的哭声。
以及梁挽,在门外默默地站着,守着,等着这哭声轻微下去,渐渐成了一种破碎而不成型的呢喃,到最后模糊压抑到了听不出半点人音,连声线也像是打乱成一片儿以后支离了形状。
他没有敲门而入,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外。
等了许久。
忽然走了。
我以为他要休息了,我视线模糊地看去,才发现门缝里,被推来了一方新鲜柔软的、用于擦拭和保持尊严的帕子。
“想哭就哭,别拿手去擦,一直擦会把眼皮擦红的,拿帕子吧……”
那人在门外温柔而关心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他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去看看他吧……”
我立刻打开门,含着泪瞪了他一眼。
然后还是一句话不说。
只是更用力地抱了抱他,像失而复得那样狠狠抱了一抱,接着越过他,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那个充满血气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