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样言之凿凿地把话扔下,好像笃定得什么都知道似的,可一抬头瞧我,却又像是眼睛发烫,温润软和得几乎不敢多瞧几眼,那目光像蓬松云朵儿似的什么都承不住,好像只是凭一股轻盈的傻劲儿,就把这被遏抑的情感,十成十地递到我心口了。
我忍不住看了看他这浅白的面庞,和这两颊上微微生起的一点儿热。
忽的“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
梁挽奇异地看了看我,像用尽全力打量我,看我是在真笑还是讽笑,瞧了半晌,瞧不出来,便把温润眉眼轻轻垂下,疑惑道:“我方才说的很好笑么?”
我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你这等聪明人承认自己是蠢货,真是有趣的很啊。”
看他这副认真反省、软糯羞惭的温良模样,哪儿能想得见当日那副猴急火燎的冲动模样?
可见人不可貌相。
可貌相的人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面孔,且每一刻的面孔可能都蕴含着过于真实的情感。
那么……要原谅他么?
梁挽见我似笑非笑,像正经又不太正经,脸上变了变颜色,如一窝浅白里透着几弯窘红,晕染开了羞恼,装点了无奈:“我是认真反省,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嗯嗯,我也在认真听啊……”
我想了想,却还是道:“但你还是得回答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躲过去?”
梁挽斟酌了几瞬,道:“也许……是我觉得自己不该躲过去吧……”
“嗯?有什么不好躲的?愧疚不是这么用的吧?”
我有些不解地坐在了他身边,心里的疑惑好像爬满了墙壁的藤蔓似的到处生长,痒得很,又止不住。
梁挽叹了口气,看向我:“小错是最了解你的人之一,他的意思有的时候也是你的意思,我在想的是……如果你真的回来,你应该也会想狠狠刺我一剑……以消解这心头之气的吧……”
我沉默片刻,无奈道:“你这么想的话,更应该等我回来,让我亲自刺你一剑啊,你却把自己的大好性命交给别人去惩罚,这算什么道理?”
梁挽一愣:“你,你真不愿意他伤了我?”
“当然。”我瞪他,“将心比心,我若对你做错了事儿,我也会希望你来亲自惩罚我,而不是别人代为惩罚。”
这话里半是正经半是亲昵,却让梁挽笑了一笑,好像是有些狗屁不通的感动在身上的,以至于他那脸上的愧色退得比潮水还快些,当真是给了他几点甜,他自己就没成算地开起糖果铺子了。
看他甜,我就故意说。
“不过,以你的狡猾敏锐,是不是早察觉到我在附近,故意演给我看的啊?”
“没有,我怎敢再对你这样?”
他像受了极大冤枉似的瞪大眼看我。
“是我自觉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儿,你又为此负气出走,我见不到你,心里就好像扎了根刺似的,没人帮我拔出来。他刺一剑,反倒把这刺拔了几分,扎得不那么血肉模糊了,我倒觉得……好受点……”
“就这样?”
“也……不止这样吧。”
梁挽柔柔轻轻地念完了一句,那目光接着温柔看我。
“你出走那日,对我可不止是气恼,更多是羞涩紧张,你对我的接触,是本能地敏感和下意识地提防……我其实也很不习惯,也很害怕,怕你回来再见到我,还是会这样警惕我、提防我、害怕我……”
你是害怕我——去害怕你?
这是什么套娃里的套娃吗?
“让自己喜欢的人害怕,是最不想看到的事儿吧?”
我瞪他一眼,忍不住用手在他掌心锤了一锤。
“谁说我那日在害怕你?你以为自己什么混世魔王?”
我转头就去端了桌案上的汤药,拿到嘴边,徐徐吹了一口,好像要把那热腾腾的气儿给吹到心里似的。
然后我端给梁挽,他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没说完,要不等会儿再……”
我却接着瞪他:“先吃药,再反省。”
断断没有药端上来了还不吃的道理。
他伸手要去接,我却忽然把药碗往后一缩,试探道:“你张口吧……我一勺一勺地喂你,好不好?”
他一愣,像对这个过分甜蜜的陷阱感到不适和警觉,美丽的眉头皱得像画家笔下的完美弧度,他说道:“这样不好,你身上也有伤,不该你一个伤者来喂我照顾我,我自己来就好……”
总算你还记得我身上还有伤啊。
我却固执地拿着药碗,坐在他身边,坚定道:“张口,不要和我争这个……”
梁挽有些无奈,但还是乖乖张了口唇,被我一勺一勺地轻轻喂下去,我瞧他那干裂的嘴唇被一点点乌糖色的汤色渐渐润起了几分,心里也觉得有些痒痒的,想着去亲他,又觉得不能够,只在喂完最后一勺子以后,我伸出了手。
一只手,五根手指,忽然就伸到了他的下巴边缘。
像是要擦拭几点药汁儿似的。
梁挽目光微动,犹如惊喜,却又似享受般,竟把下巴微微往前一送,像是要配合我的一切动作。
我却擦了几下。
却忽的捻住他的下巴。
带有占有和掠夺性质地,往上微微一抬。
梁挽眼睫轻颤,似乎想放松自己,任由我打量,可放松了一会儿还是有些困惑。
“……小棠?”
我只嗤笑一声儿:“吃完药了,对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儿,像被压抑的情感在偷偷探头。
“那现在,张开口,你也应该吃点别的东西了……”
梁挽的呼吸微微一滞,似有千般万种的疑惑在舌苔上跳动,可我的手指正在磨蹭着他唇边的皮肤,那种微痒也微柔的触感,想必正像一只柔柔地盛开着的花朵儿的茎骨,正轻若无形地去刮蹭他那秀气的下颚。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看我,乖巧地张开了口。
我嗤笑一声儿,看了小桌上一碗新鲜的糖蜜,我把两根手指在里头蘸了一蘸,然后,把这两根蘸了糖蜜水儿的手指对着他的口腔,伸了进去两根。
像中医里的望闻问切似的,我很正经地压制他的舌苔,看舌头的颜色,可也不太正经地在口腔里摸索和涂抹着什么,直到他的口腔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了,直到他开始下意识地用舌尖去吮吸这糖蜜儿,然后跟着糖蜜儿舔舐到了我的指尖,直到那糖色的红浆已黏连了一两丝儿到他的唇间,直到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谨慎克制,过渡蔓延到了一种难得的享受痴色。
我忽然把手指缩了回来,用帕子轻轻擦了一擦。
梁挽先是享受,然后忽的一愣,像沉浸于一种美好游戏的人被骤然打断了节奏,他疑惑道:“小棠?”
他当然要疑惑,因为他方才在享受。
享受者总以为能一直下去,忽然断了,岂不着急?
我却没答他的话,只当做方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转身就走。
却走不得。
他躺在床上,却仍能被子里迅疾无比地伸出一只手,及时且有力地扯住了我的袖角。
这样有力地扯,眼神却是柔弱哀求的。
“小棠……为什么突然就走啊?”
我挑眉,学着他的模样,一脸无辜道:“什么突然……你现在是受了伤的状态,我能做什么?刚刚只是在和你玩啊。”
梁挽一愣,我只轻笑道:“玩玩而已,开始和结束都不必太正式。兴致一起,忽然有了火花,兴致退去,也就忽然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梁挽却对我这种若即若离、若认真若调戏的态度感到了一丝丝不解,疑惑道:“我以为你已经……”
我挤出一丝儿笑:“完全原谅你了?”
我想了想,一只手在梁挽的肩膀上轻轻挪捏了片刻,道:“言语上的谬误,自然该用言语去弥补。可行动上的失误,还是得用行动和反应去承担才行。人不能用言语去弥补行动的过错,也不该用行动去弥补言语的过程,你说对不对?”
梁挽思忖了片刻,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道理,便只能道:“好,我明白了。”
总算他还聪明。
世上有些人觉得言语上犯的错,可以用行动去弥补,却不能说几句本该说的反省,某些人又觉得行动上犯的错,言语上道歉几句就可以过去,哪儿就能这么算呢?
对于梁挽说的蠢话,他已经用言语反省过,就算了。
可他那天晚上,是怎么撒娇撒痴,让我心甘情愿点头,再用各种手段和优势部位,去挑弄激发我、诱惑勾引我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啊。
这厮让我在十分过程里饱尝了六七分的撕裂滋味儿,只有两三分是痛快无疑的,事后竟可装得一脸无辜纯正,真是险些把我骗了。
所以天下茶味儿共一斗,梁挽占十三分,我是倒欠他三分的。
既然他的身已被小错的剑所撕裂,我就不去撕他了。
可这等纯正美妙的茶味儿,我总想让梁挽也尝尝的。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确实在照顾梁挽,体贴梁挽,但我也同时保证梁挽受到一定的“惩罚”。
我有时给他递温茶过去,却一不小心歪斜了茶盏,浇湿了他的上身,然后先无辜道歉几声,再拿着那柔软的帕子小心擦拭,顺带用手指隔着丝绸软织去揉、去捏、去磨蹭与弹弄,把他的兴致撩拨得一层胜过一层了,肮脏伎俩得逞,我却无辜地笑笑,接着骤然撤退。
徒留下他懵了一懵,接着懊恼沮丧地看了看我,以为已经欢好,却只能自己去回味。
我让他尝到了自己的茶味儿,让他起兴、让他失魂,让他享受到了最后我再一把撒手,让他的一身气势无处宣泄出来,像被堵死了的风关在袋子里嗡嗡作响。
到最后,他有点点恼我,常常是恨恨地叹口气,去压抑冲动,有时又离不开我,明知道我的下个动作是在挑逗他,可却又生生把自己送上去,任由我去挑逗与激发,一旦等他真的有了什么,我就马上把他推开。
这才叫惩罚,是不是?
几次过后,梁挽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了。
“你若是不原谅我的话,再刺我一剑可以么?”
我却无辜笑笑,挤弄出一个做作矫情的媚眼去瞪他:“这几日我难道不是在照顾你、体贴你,我自己的伤口都没处理得这般尽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梁挽却瞪着我,好像想立刻认清我的想法。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笑了笑,坐到床上,也坐到他的身边。
“想教你啊。”
你不是年少冲动么?不是难以抑制么?
那我偏偏把你的冲动挑弄起来,再一时一刻压制下去,让你明白在吃到最后一口之前闻到的味和感受的香,都可以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因为你的脑子有时太热。
你应该去学会压抑冲动。
等被我教会了,以后你就算遇到再如何厉害的美人,都能做到心如止水、老僧入定了。
这不好么?这是特训啊。
梁挽嗤笑片刻,半恼半爱、半嫌半咬牙地看了看我:
“聂小棠……你到底多大了,还喜欢这么耍人玩?”
我笑了笑,一开口,挺拔上身,扬起唇,像早有准备的突袭一般——我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梁挽浑身一怔,犹如享受甘霖雨露一般。
“我可不是在耍人玩。”
我却瞬间知足而退,挑衅般地亮了轻蔑的冷笑:
“是在驯一头看似听话,其实不怎么听话的马儿。”
笑完我就看到他震了一震,似乎怎也没想到这个答案,而我干脆冲他的面颊吹了一口热气,吹得对方眼睫轻颤,又迅速地,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他的眉宇,成功在对方的眉间感受到了微微的颤抖,成功地掀起了一股情感的浪头后。
我转身就走。
半点不留情。
可是这次却不同,因为我的身上忽的一僵。
发现他拉了我手腕。
我一回头,发现梁挽的五指有些暧昧的烫,我斜睨他一眼,那态度要多小觑有多小觑,可瞧瞧对方的神态,他仿佛有点被这个半撩不拨的比喻给冒犯到。
可他眉头微舒,面容发亮之间,似乎又理解了什么,他的目光已过渡到了灼热与坚定,还冲我微微一笑。
“接着驯下去吧……人总不该半途而废,对不对?”
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竟然不晓得如何回答了。
所以,你是真的急恼了,还是在享受这种“惩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