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一击而走,遁入树林,却未完全离去,而是把梁挽接下来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也算得明明白白。
因为以他的轻功,加上我此刻的身体状况,若是贸然而走,被他追上只是须臾片刻之事,除了加大撕裂的疼痛感之外,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但我算了算,无论是他的口唇器官还是别的器官,那都已实实在在沾了我的血和唾液。而莫要忘了,这些可都是含有微量毒素的。
这些毒沉积在他体内,一晚上的时间没能发散出来,但如今天亮不久,他就抱着我在外面走了许久,体力气血有所消耗,又骤然焦急动躁,还被我狠狠打了一记在胸口穴道上,正是血气沸腾之时。
这下,应该发作了吧?
我虽动怒,却也冷眼看着,果然发现他想追上我,却骤然面色苍白,捂着胸口,滑落下去,大口大口地跌在地上喘着气儿,像一个平素极擅长游泳的人,此刻却跌入一片儿深不见底的湖中,即将溺水却抓不住任何一个漂浮物。
他似也意识到了毒发之后的无力,立刻收敛神情,封了身上几处穴道,开始盘坐在地,运功调息起来。
可以了,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走脱。
我立刻一跃而出,跃到有些惊喜的他面前,我只拿走了那一把用于击打他胸口的剑鞘,顺便拿走了披风,重新裹紧自己,然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继续奔走遁入丛林了。
他看向我,却只有再一次的震惊,得而复失的伤心,以及一种隐隐约约晃动着的绝望和无助。
再见了,狗东西。
我一路奔跑,在成片成片树的阴影,和从缝隙里无端洒下的碎碎阳光之中,禹禹独行,只觉得自己好像仍旧是一个身处黑暗的囚禁者,方才摸出最后一点火石,匆忙划拉开,看得一瞬火花四溅的光芒,以为希望就在眼前,可还未燃久就骤然熄灭了,把我自己也拉回了一片茫茫然的昏暗中。
可是,心中的酸涩,好像和身上的酸痛,在比赛似的,比比哪个更酸,比比谁在这场冲突里更重要。
因为,不管他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在事发之前的言行,确实对我产生了一系列的误导,让我以为——不做就得死。
那就算他听到了自愿,也不过是“被自愿”。
所谓的行为上的同意,也不过是“被同意”。
我以为不合时宜的亲昵,是我在救他,我允许他在我身上宣泄原始的一面,是觉得在做一件崇高的牺牲。
结果只是为了满足他年少气盛的性冲动?
诚然,他昨日对我做那些事之前,毕竟是在嘴里过了一遍那药,还有摧功大法的经脉逆行导致的体温过高,就算这人一开始还有一星半点的理智在,到了后来,他已完全被药性所裹挟,也被药性所增强,不管是药性增强了他的男性本能,还是摧功大法的影响让他削了理智,昨晚的他,都不是平日里的他。是不能用一般的逻辑去思考的。
所以我让他冷静冷静,我问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那是我让他最后一次在口头上弥补什么的机会。
结果他居然和我说——“我好美”?
他是不是得找个又湿又冷的粪坑,把脑子浸下去,才能把自己脑子里的泡儿都得抛出去?
我被人那样绑在床板上,被迫维持着一个供人取乐亵玩的姿势,虽是面上冷冷淡淡,竭力维持镇定自若,可终是陷于无助,那时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被解开后,我虽一言不发,可也虚弱地甚至没办法站立太久,被他抱到那个房间后我也很想好好地休息,结果他脑子里想的又是什么?
是我好美?
我看是他想得太美了吧?
当然,他当时在牢房看到我的时候,必然有各种思绪和情绪在,有临敌的愤怒决绝,有抛弃生死的算计,有同归于尽的绝望和牺牲,他不可能只有这个想法,可他刚刚看见我的时候,却只以为这个想法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也是最能安抚到我的。
我看他是脑子太热——CPU烧坏了!
是觉得把人骗到手了,就不必要再撑着温润面目、美好性情了,可以恣意地言语行动,任由本能所驱使,不必时时珍惜、小心了,什么蠢直话都能说了?
那他最好找面墙自己撞一下,把脑袋里的蠢血都撞出来一些,可能智商就能重新占领高地了。
我不管梁挽一开始接近我时的温润克制,有多少是伪装,有多少是真的,他既然选择以这个面目接近我,那最好就一直揣着这份温润、这份克制。
哪天他敢不装了,那就算我赌输了。
但愿赌服输是别人的事儿,我只会送他上路。
我重新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已走到一处悬崖边上,只觉得自己身上潜伏着的疲倦和酸痛,此刻都在催着我——去休息、去照顾自己。
人也只能靠自己照顾自己啊。
我叹了口气,在一棵古松下的巨石坐下来,裹紧了披风,闭目养神,运功调息,睁开眼,脚下便是锦绣山河,抬头看天,那日光已如胭脂扑上女子的脸颊,把山林的斑驳一角妆容得妩媚生姿,叫那晦暗的树影也生出重重的澎湃绿意来。
偶尔,有迅疾如剪的山风,吹落一两块儿小石头,我便见着那石头一路往下跌,目光随着石头一路往下沉,下恍惚之间,就像看着一个人的命运一路向下、急沉不回,就在绝望之时,在某个不可捉摸的瞬间,石头被崖间伸出的一根树枝给接住了,就好像人的命运,在反反复复多时,也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我浸着这风,看着这景,心里忽然开阔轻松了不少。
其实,我终究还算是幸运的那一个啊。
虽然九死一生,可终究是生了。
虽有过背叛欺骗,可也看清人心了。
无论是好人的心和坏人的心,我都看得真切了。
昨晚过程虽是七分酸痛,可毕竟有那么一两分时候,还是到了脚趾颤抖、腰身酥软、头皮发麻,好像从天灵盖猛烈地灌下去的一阵舒爽快乐。
也因为这个,我决定暂时不打死梁挽。
先打个半死,再把他当个人形棍子用。
不想走心想走肾是吧,他行,难道我就不行?
可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松弛了身躯,当这种松弛到达了顶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膀上抵了一种熟悉的清寒。
也因为熟悉,我先是紧绷到了极点,然后稍稍松弛。
回过头,果然发现那把清寒来自于一把我熟悉的剑。
剑来自于一个我熟悉的人。
敌人。
且是死敌。
是郭暖律。
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地看我,开口便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也同样冷声厉色,语调毫无畏惧:“应该是我问问你这个悄悄接近的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自那万鹤山庄一别,我也打听过,可再没他的消息,还以为他是去养伤了,结果怎么忽然出现在这儿?
不过出现归出现,我倒没有太紧张。
毕竟是郭暖律。
有他在,最多不过是一份平静且解脱般的死,至少这还是值得放松的。
可郭暖律只冷眼瞅了瞅我,眉头一挑:“你说我悄悄接近,可我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步法,是你自己没察觉到,到底怎么回事?”
我瞥了一眼在肩膀上压着的剑,冷淡道:“我被人拿剑指着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解释的。”
我是随口一扯,结果郭暖律居然真收了剑。
因为他有这个自信。
自信到可以随时再出剑,且一剑就落到该落的地方!
他的目光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现在,你说清楚。”
我只抬头看他:“我上山,是来查‘秋生露’一案。”
被迫上山也是上山的一种,这并不算撒谎。
郭暖律:“可查到他是谁?”
我只道:“莫奇瑛。”
郭暖律的神色微变,像是一种早有预料得到证实的感觉,又似是一种追小说半天发现结尾正如自己所料的隐隐失望,又好像,自己明明追了半天,可终究是慢了我一步的懊恼和微微的沮丧。
“你的人在这儿……那你已杀了他?”
“没杀,但他被废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他。
“现在轮到我问你。”
郭暖律道:“问。”
我瞅了他一眼,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可我的心底可能带有一种平静的决绝,和一种隐隐的期待。
“你是不是……来杀我的?”
他的目光顿时如鹰隼一般、冷冽不可见底地盯住了我,也盯死了我全身上下的所有动作。
“你浪费了一个问题。”
“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杀你,从未变过。”
我冷冽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因为还没搞清楚。”郭暖律眯了眯眼,“我在这些日子查过——真正的聂小棠早就死在三年前,你为什么要借用他的身份潜伏在此,聂家到底还有怎样的阴谋,需要你这把剑去施展?”
我嗤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郭暖律唇角掠出一丝嘲讽的弧度:“看来你是想早点去和被你杀死的那些人团聚了?那倒也有趣。”
我心里沉静得很,却故意延续了这嗤笑道:“我看你是废话变得多了,居然还不出手?”
不如让我的剑鞘和你的剑斗一斗?
郭暖律却皱了皱眉,俊美的额间像几缕丝缎的褶皱叠加了彼此。
“你不对劲。”
嗯?哪儿不对?杀人的时机不对劲?
郭暖律疑惑不解地看着被披风紧紧裹着的我,第一次也仿佛是最后一次,他疑道:“你到底怎么了?”
你又为什么要问我啊?我们是敌人啊!
说完,他忽目光如闪电般一动,瞬间伸手一扒,把披风扯下了一半,像是非要得到这个答案似的,他看到了自己未曾预料的一切。
然后这个与我厮杀三年的敌人,此刻瞬间震住。
因为剥去了遮盖以后,那些印在胸口的掐痕、咬印、淤青、血色,此刻统统跳跃而出,浮在胸口和锁骨附近,沉在腰身和以下。
他愕然地看着,琥珀色的瞳孔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似的,瞬间睁大了许多。
可是,他打量得也太久了。
有什么好震惊的、好受刺激?
你想要杀死三年的恶贼死敌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你自己不看得称心么?不觉得你的敌人遭到了报应么?
我迅速震开他的手,把披风裹紧,冷笑道。
“看满意了么,可以开杀了么,姓郭的?”
郭暖律却沉默。
虽说他素来话不算多,可这次还是一反常态地沉默,沉默到了山和石都比他有声有响,沉默到了目光有所偏移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干脆利落、一言不发地走了。
留下我愕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什么意思啊这人?
就这么走了?
走了!?
我是被他的忽然出现和忽然离去搞得有点子摸不着头脑,心里同时又有一股被轻视小觑的愤怒和伤心。
居然不趁机杀了我?
他从前可不会这样弃自己的敌人而去的,好几次咱们重伤了彼此,手筋都差点挑断了,可依旧厮杀不休,如今他居然这样弃我而去,不杀我了?
他竟敢瞧不起我?
觉得我受了伤,气力不足,只有剑鞘,我就杀不得他,作不了恶,无法搅动风云、转动局势了?
混账!混账东西!
我在心里骂了半天,却依旧坐在那石头上休息,心里越发定了主意,一定要养好身子,将来绝对杀了他。
可想着想着,又有一个不长眼的人来了。
丁春威。
他一边指箭对我,一边缓缓靠近。
而我对着这个漏网之鱼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冷笑道:“你逃都逃了,还敢来送死?”
丁春威无奈道:“聂老板,我和你无冤无仇也不想杀你……可如今莫奇瑛他们都死了,若是我再不拿点什么东西回去,那位大人可不会放过我的家人的。”
我叹了口气,毫无顾忌地笑了一笑:“想拿我的人头?”
丁春威点点头。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目光一凛:“只是我有些好奇,你跟着莫奇瑛作恶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难道单单就你家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丁春威面色惶惶地一动,咬牙道:“我没有办法,只有如此!”
我冷笑道:“看来你已经选择了路,那我也只能给你最后一份礼物。”
“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上山之前,我和陈风恬说了什么?你猜猜,他现在是不是在去救你家人的路上?”
丁春威目光一动,道:“当真?”
瞬间领悟,且摇头:“绝不可能!”
我淡笑道:“信不信由你,想知道的话,至少靠近我一点,我不喜欢这样远远地看着人。”
只要能让他靠近几分,剑鞘一样能杀了他!
他却越发紧张地看着这样镇定自若的我,走近几步,仿佛一身的胆子此刻也败给了怯懦。
瞬息之间,他举箭对我,当即要射!
忽的一道迅若闪电、急若银屑的清光瞬闪而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地点过了空气。
刹那间,丁春威的脖子上冒出了一条隐隐起伏的血线,一开始是全然透明,而后汩汩的血冲涌而出,他全然不可置信地倒下的时候,露出了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郭暖律。
他垂下剑锋,冷眼盯我,而我却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回来干什么?”
他却冷眼瞪我:“你和他啰嗦那么多干什么?”
……额,你这就把我要杀的人给杀了?那你终于决定要杀我了?
我有些隐隐的期待,有一种被死敌看重的兴奋。
可他看上去依旧那么冷漠,好像一点也不兴奋。
“首先,我不想抱你。”
啊?
“我也不想扛着你。”
唉?
他瞪我:“我还是想要杀了你。”
我松了口气,感觉到了十足的欣慰。
他冷声道:“所以我刚刚去找了一匹马……”
我越发困惑地看着他:“找马干什么?”
杀了人之后拖尸体吗?
郭暖律皱眉地看了看我,好像是嫌我现在脑袋发笨,问了一句笨笨的废话。
“马负责驮你。”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背后。
“现在,先和我一起下山,吃饭。”
……啊?
这都啥和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