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这一声喝下,想是无可奈何、忍无可忍、无需再说,只能这么毅然决然地吼震出来,把我们之间凝固成冰的杀气给纷纷打碎消融才可!
郭暖律如何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向梁挽,轻声叱骂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儿,当着大庭广众掐我的腰,我看你是不把我当……”
梁挽怒眉而恼声道:“我就是因为把你当朋友,才不想你胡闹到轻纵了自己的性命!”
我被这话里的焦急听得一愣,他却拧眉瞪了我一记,伸手又狠揉了我腰与臀之间接连的那要紧一点,揉得我几乎浑身上下懵颤懵颤的,硬如铁的骨头都软了三分,激流河川般的杀气更没了八分,人都缩成潺潺小溪了,我急得连忙推开了他,猛退几步,到了于景鹤那一边。
幸亏这身梅行念的道袍足够宽大飘扬,方才除了郭暖律、寇子今、唐约和于景鹤之外,实无别人看得清梁挽这一手暧昧强势到了骨子里的动作。
可这实在过了界!
于景鹤躲在我身后,而我恼看了被几个小伙伴簇拥的梁挽一眼,寇子今更是疑道:“你这小子,易容成梅行念的样子是做什么?为何要护着于景鹤这等霸道狠毒之人?”
见是他问我,我便把坏脾气咽了一两分回去,只冷静解释道:“我平日里杀恶人杀多了,也有些腻了,如今受这于庄主之托,做些护人救人之事,不可以么?”
话音一落,梁挽是面带思索地瞧了瞧我,寇子今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唐约则是眉心一震而缓下步伐,三人仿佛被我的理直气壮震了一震,又开始急转脑袋,催促念头,想从其中寻出一个解释得通这一切的利益。
他们知我为人如何,能慢慢缓下来替我想理由,那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场有些人议论纷纷,更有些人,比如那命中煞星一般的郭暖律,对着我眯了眯眼,冷怒道:“你袒护这等狗贼,是收了他的钱财还是别的好处?”
我故作冷笑:“你说于庄主是狗贼?凭什么?”
于景鹤有我为盾,更是涨了气焰,身量挺直道:“郭暖律,我也并未得罪过你,你为何当众刺杀?难道就因为你是‘不老剑神’吴醒真的传人,就可随意施为?”
郭暖律剑眉一挑,五官里充溢着压不住的锋锐:“施为?刺杀?都是你应获该得的!”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郭暖律只一仰首,指向旁边的绿纱舞姬,道:“你可知道这台上的舞姬是谁?”
我摇了摇头,于景鹤面露疑惑之色,那舞姬忽的扯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张集清秀绝艳于一体的脸,只是眉宇之间惨淡伤心,唇齿之间透着决绝恨意,想必这是与于景鹤有什么私人仇怨?
于景鹤面不改色,郭暖律只冷而怒道:“这是‘晴海庄’盛以晴盛公子的妹妹——盛碧君!”
于景鹤在听到这个名字以后,眉头才微微地颤了一颤,似乎明白了也晓得了什么,而我依然不晓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冤仇,只淡淡道:“这又有什么?”
郭暖律以极冷冽的目光盯凝着我:“你为这人做事之前,难道没预先调查过——他一直掳掠良家男女,在庄内下药调|教,逼迫利诱他们抛家弃身,好供达官贵人淫乐之用么?”
调查过,我猜测他可能有在做类似的事去讨好权贵,但是并没有能摆在台面上的证据,所以此番除了我自己入宴赴席之外,我还做了一件事。
这件事若是能成,其产生的波澜将足够颠覆这整个万鹤山庄,连我身后护着的人也不得不接受法律的惩罚。
但现在我又不能和你们几个明说,我又不像你们这么莽,天天就知道打草惊蛇,把这人的防范都给提升了。
在场之人面色数度变化,而我只沉眸淡声道:“你说得这样言之凿凿,难道这舞姬的哥哥也是受害者之一?”
郭暖律道:“盛公子是如何受害和卷入其中,你问问你身后的人就知道了。”
我又问他:“于庄主没和我说,就是没有这样的事儿……除了你和这姑娘的一面之词,你还能不能拿出什么别的证据?”
郭暖律冷冷道:“有证据我也不会交给你啊。怕是你现下听了,转眼就要杀人灭口了吧?”
我笑道:“杀人灭口这事儿我是给你预备的啊,郭暖律。”
郭暖律嗤笑一声:“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看来不死不休才是我们的结局。”
我和他说话之间,两人的伤口都在流血,地上滴滴拉拉地一块儿没有停歇过,可我也好,他也罢,没有一个去关注这些,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或者说是对方的剑身上,也正因如此,我二人的剑拔弩张达到了一种顶峰,在场无人敢提醒我们,更无人更阻止我们。
每个人,我是说包括于景鹤和梁挽在内的每个人,似乎都被我们之间那浓厚稠密到几乎化解不开的杀气所影响着。
有些体弱的喘不过气,有些的年长的想要远离,还有些年轻的也动不了身,只因许多人都能感觉得到这股杀气正如泰山压顶一般压覆在每个人的胸膛,弥漫在每个有人或无人的角落。
但即便受着杀气影响,梁挽还是第一个动作。
他又是站出来,挡在了我和郭暖律的中间。
就好像一道湍流的暖河抵挡了岩浆和冰层的相遇。
“你二人都算得上是傲身侠骨的正道之人,都有过惩奸除恶、救人于水火之间的义气举动,就算有什么旧日仇怨,难道就要在这异乡葬送自己的性命?若是你们相斗,谁能额外获利?谁又笑得最欢?”
他这么说,仿佛一个是受不了我和郭暖律之间的杀气蔓延成这样,第二个是受不得一个新伤的我流更多的血。
郭暖律皱了皱眉:“你认识他?”
梁挽点了点头:“我如今在聂老板家作小工帮下厨,他是我的老板,我当他是朋友。”
……我当你是员工,你当我是朋友?
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子奇怪吗?
郭暖律淡淡道:“那看来你得去瞧一瞧风催霞风大夫了。”
我眉头一紧,他这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揭我老底?
梁挽疑惑:“为什么是风催霞风神医?”
郭暖律淡淡道:“因为她最擅长治人眼疾,而你眼瞎啊。”
梁挽苦笑一声:“你觉得我看错了人?可我觉得并没有。”
他顿了一顿,越发坚决且果断道:“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他虽行事多有荒谬狂悖之处,可细细一究都有自己的理由和分寸。他救人数次于水火,是我亲眼所见,他得明山镇镇民之心,是我亲耳所闻,他对敌犹如秋风扫落叶,可待人却以一番赤诚无染,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郭暖律嗤笑道:“那你知道他的过去么?你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么?”
梁挽沉默了一番,看了看犹豫彷徨的我,又重新鼓起了信心和决断,看向了郭暖律。
“我并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晓得你和他之间究竟有何往日仇怨,但我选择相信他。”
“因为他能无视我的荒唐过去而信我一回,只这份信任,就值得我拿一切去回馈他!”
郭暖律还未发言,那寇子今就大声喝彩一声:“说得好!”
我反而有些羞恼地瞪了梁挽和寇子今一眼,我受不得人这么没脸没皮地夸我,更不想人这样好心好意地想我,一有人这样夸我想我,我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一口气钻进去睡个五百年都不出来。
郭暖律冷眼盯他,冷声道:“可他护着这个狠毒阴损的于景鹤,却是他在你面前做的清清楚楚的事。无关旧日,只关今朝,你觉得他在拿什么回馈你的信任?”
梁挽一愣,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拿眼神催了催我,好像是希望在他的热切解释之后,我也能拿出一星半点的论据来证明自己不是为钱收买的人。
可我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失望,但疑惑便有些慢慢积聚。
郭暖律冷冷道:“今日无论谁挡在我身前,我都要杀他!”
而我沉了沉眸,只靠近几步,每走一步地上都多了一两滴深深浅浅的血,每走一步梁挽的面色都在微微一白,仿佛那血不是滴在苍冷的石板上而是滴在他的胸腔他的心头。
而血一路滴到了他背后,我止步、开口,苍白面孔微微低下去,我以一种只有他才能听得到的轻弱声音说。
“我现在不方便说这理由,但我之后必定会说的,老梁,你帮我一回……好不好?”
梁挽眉心一颤,因为他似从未听我用这样柔软虚弱到近乎求助的口吻对他说话,可是他也晓得自己不能转头,因为他一转头,我必定又不敢再这样“真情流露”,又得披上往日的面具,做一个脾气坏到众人皆知的聂老板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晓得了什么,领悟了什么,那原本紧绷的脊背瞬间放松了几分,让出了几分防备的同时……
我立刻欺身向前,一手顶住他的脊背,一剑拦在他咽喉!
“谁都不准上前来!放于庄主离开此地!不然我就杀了他!”
寇子今面色一变、唐约不明所以,郭暖律冷若冰霜道:“哦?这就是你给他的回馈?”
我只鄙夷地一笑:“对,他看错了我,可你没看错,也许我素来就是这样阴险卑鄙、反复无常的小人……今日只是让大家瞧见了罢了……”
寇子今的眸里闪动着怒火和愤光,急得跺脚道:“你!这姓于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样为他做事!连梁挽这么好的人,你都要挟持?”
唐约只是目光冷锐地看了看我,仿佛在不断地从我身上汲取新鲜的知识,而这些知识也无疑是血和泪和背叛凝成的。
唯独梁挽沉默且镇定,仿佛根本没有把什么放在心上,任凭我把那致命的剑横在了他那白皙纤润的脖颈。
我却心头一震,我几乎是有些不敢信的。
因为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他根本就是故意放松,好让我挟持他的!
为这所谓的信任回馈,一个热爱生命到极致的人,竟真可以把大好性命,放置于这一抹锋锐杀器之上么?
为什么!?
你就这么信我、护我,觉得我不会趁机伤害你么!?
我心思复杂的同时,那于景鹤已然借着这个机会,从我身后往后逃去,他提着被点了穴的于景鹭,施展一番如鹤如舞的轻功,越过莲花池子,到了对岸的一座高楼之上,瞬间转身进楼。
而我也在梁挽的耳边轻轻咬了一句:“谢谢……我……”
这一声虚弱而亲昵的“谢谢”配合着近乎耳鬓厮磨的缠绵动作,让梁挽身上一颤,他居然有些惊喜地看向背后。
但背后已然没有我。
我把他用力一推,就借力往后飞去,和于景鹤一样施展轻功掠过莲花池子,躲入那后面的高楼中。
除了莲叶上沾惹的滴滴残血,和地上留下的那一条带状血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我曾经在
这地方留过。
而目前拦在梁挽和受了伤的郭暖律面前的,则是几个完好无损的护卫,和一排排要欺压过来,凭借人数优势碾压围剿的庄丁。
我遁入高楼,便可借着局势,在窗台旁一览高下,同时我看向身后的于景鹤,淡淡道:“姓郭的说你害了盛碧君的哥哥,是不是真的?”
于景鹤本想讨好我几句,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我又冷声道:“到了这个时候,我豁出性命和名声护着你,你还想瞒着我?”
于景鹤见我如此,也只无奈而坦诚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先生了,关于盛家公子,那实在是个意外……我并非有心害他……”
原来三个月前,盛以晴路过泰州的一处“煊金楼”,却被那襄王府的世子瞧上了美貌,想要邀他一同入楼赏景,却被骄傲的盛公子狠狠拒绝。不但拒绝,他还用剑在楼旁的樟树下刻了一首嘲讽世家王侯的诗,指他们鱼肉百姓,实为朝廷虫豸,活着更是浪费粮食。
世子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嘲讽,就找到了于景鹤,要他帮忙把这眼高于顶的盛公子给请过来一叙。
于景鹤果然去请了。
他是排了十八个高手去请的。
请的结果可想而知,盛以晴宁死不去,自尽在这众人的盛情邀请之中!
于景鹤把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仿佛盛公子当真就是那么个不近人情、傲慢于顶的人物,仿佛真的纸是因为不肯被邀请入王府而自尽。
而我却能听出,他说得这么委婉清淡都无法掩盖派人去请盛家公子的事实,那就说明当时必然有一场惨战,十八个高手试图围困或擒拿盛公子,那盛公子岂不知道落败的下场?
于景鹤无奈道:“我也不过是想废掉他的武功,让他去伺候伺候世子,叫世子消了气,他还是可以再出王府的……可他也太心高、太气傲了些……”
我毫不留情地指出道:“比起被废掉武功,沦为王公贵族的禁脔,我想他宁愿去死吧?难怪他妹妹想要你的命,我看你也确实该死。”
于景鹤一愣,无奈道:“聂老板何必如此说我?”
我嘲讽道:“而且你一出手就是请了十八个高手去抓他,想必郭暖律口中所说的掳人进庄,然后献给王公贵族的传闻,也不是假的吧?”
于景鹤咳嗽几声:“聂老板这样说,是不想护我了?”
我冷冷道:“难怪你要请我当护卫,你早知那盛姑娘想为哥哥报仇,已然找上了郭暖律,你觉得只有我能与他匹敌,才接了这桩子生意。你在宴会上那样百般折磨林惊雨,也是想逼迫他现身,好把他这个祸患给除了。”
于景鹤苦笑:“是有这个意思在。”
“可你事先没有说郭暖律会来,害我毫无防备!”我冷冷道,“如今你又要我赔这声名和性命去护着你,我可……”
“你可不答应了?”
“我可要加钱的。”我瞪着他,“事成之后,你的田庄地契得分我至少一半,少一成都不行!”
于景鹤这却松了口气,仿佛见到我的贪婪,他才把背后藏着的那些个暗器给收拢了回去。
而我把他的小动作收在眼底,也淡淡道:“如今郭暖律被你的护卫围攻,可你的护卫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你应该有法子联系庄子西边的护卫吧……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于景鹤只淡淡道:“他们还要看护我的家眷,实在不能过来。“
“你除了这个弟弟,哪里有什么家眷是放在你心里的?”
我冷眉猫眼地看他,丝毫不管地上躺的于景鹭的感受。
“如今情势已然这样,你还要藏私藏到什么时候?那些被你掳来的男男女女再重要,比得上你自己的命贵重么?”
于景鹤叹了口气,只得从袖口拿出一个烟管,往窗台上点燃,烟管便“怦”然爆裂,朝着天空直射出了一记灿烂的礼花。
想必这就是他联系护卫的信号弹了。
再过一会儿,眼看着护卫真的赶了过来,和一个受伤的郭暖律和梁挽等人拼杀起来,我只对于景鹤道:“我看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咱们正该出去把郭暖律给剁了。”
于景鹤见我杀气腾腾、跃跃欲试,便也点了点头,微笑道:“聂老板请。”
我果然和他一起飞回了那高台,瞧见那菊花已满是鲜血,遍地都是倒下的护卫和不知名的人物,郭暖律浑身多添了几处血,梁挽也多了几处伤,还有寇子今也是未能免俗,唐约却不知去了何处。
我心下了然,却只看向天空,于景鹤却目光大盛道:“好了,如今该把他们统统杀了……”
话音一落,护卫们齐齐一震,我却瞧见天空又多了一处西边传出来的礼花,顿时心头一震。
于景鹤也疑惑地看了看那礼花,道:“那不是我们的人放的烟火……”
话还未说完,他忽的愣住。
因为我的剑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停了动作。
梁挽近乎狂喜地看向我,寇子今果如其然地看了看我,而那于景鹤更是震惊苍白地看我。
“聂老板在做什么?”
我只冷声道:“那烟火是我的人放的,你说我做什么?”
他怒声道:“你……!”
我只嗤笑道:“早在之前我就怀疑你在暗中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你答应我当护卫当得也太痛快,你给李蔷开的庇护也太痛快,所以我来这儿之前,派了我酒肆里的几个伙计,专门潜入你的西院。”
于景鹤听得面色一白,脸上顿时闪动出愤怒的火花。
我只冷声道:“捉贼得拿证据,你把人藏得很好,他们本没办法找到被掳掠的男女,可因为你刚刚把西边的护卫都调来这边了,他们总算是放开手脚搜查,此刻已找到人,救了出来,这才给我发了信号。”
梁挽听得浑身一震,仿佛越来越有力量,而郭暖律在血色之中目光冷冽地看向我,而于景鹤只如垂死的野鹤一般,面上仍冷着镇定揣着猖狂:“你找到人又如何,你以为我能做这么多,就没有在公门……”
“你在朝廷中当然也有人护着你,可是朝廷里也要人反对着你的庇护者啊。”
在于景鹤脸上的自信和挣扎渐渐因为一个个念头而沉底后,我只冷笑一声,字句如刀般砍了下去。
“我走之前,也没忘记给陈捕头留了信,我不知道他会如何潜入,但看情形,他应该也在西院那边了!”
“于景鹤,你的路在我手里,算是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