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重山劫>第34章 借箭

  大地在剧烈地震颤,猩红的眼睛肿胀,死死盯牢月亮升起的群山。月光自幽暗处腾起,沿路穿行,曾经遥远的宫阙,一夜红纱帐中香,也曾是这样诡异与朦胧,惊天动地,摇晃着最后的绝望。夜风呼啸,我的眼中有重山万林,山风经过林间时泛起层层巨浪,阴森如鬼火游曳,城楼之上,所有人隐匿在黑暗之中,隐匿在月光无法照拂之处,彼此呼吸沉重,长久的战事已经让所有人趋于崩溃。

  但侯笑寒依然平静,那张脸平静忧伤,回望的眼神却是决绝疯狂,我的心仿佛被石子投落的湖面,无可避免地跟着疼痛了一下。侯笑寒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我能闻见他衣袖上久久不散的血腥。那双手在我眼前早已失去了肉身,只剩下分明的白骨,一节一节,冰凉地散发着死意。

  我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分不清是否那些久远的古老的幽魂,是否在以这种方式向我诉说召唤。

  回来吧,你不该在此。

  “陈珏。”侯笑寒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他的眉骨之间落下一道阴翳,书里曾说这是枭雄之相,可是改朝换代不都是从枭雄而起吗?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也与我一样身不由己,或许他与我一样,错置于不对等的棋局之上,听候命运的发落。

  “陈珏。”他又一次唤我姓名,固执地要等到我的回应。我伸手,慢慢回握他冰凉的指尖,嗅到他袖中被血气掩盖了大部分的檀香,飘摇的心却依然无法安定下来。

  但侯笑寒却笑了,摆出一副轻松惬意的姿态,他弯下腰叮嘱我,要我好好地看着今夜的战场。

  “殿下的箭术不错,只可惜我们箭矢已经不多。”他站在我的身旁,头顶是高悬的圆月,耳畔是呼啸的夜风,他的眼眸在月夜下闪闪发亮,那是猛兽蛰伏时的眼。

  “北边军工精良,想来殿下也怀念故国的箭矢。”

  禁闭的城门在月光下投落着长长的阴影,敌军围城,却是藏匿在山林之间,默契地把守着唯一的通道,似乎已经提前预见了大军压境的胜利,林中的火光已经毫不遮掩,耀武扬威地炫耀着。

  城楼上放下几道绳索,几个人影悉悉索索地爬落下来。敌军守夜的士兵远远望见,高兴地通报至主将帐中,主将只观摩了片刻,便认定并非是来投降的,随着放下的绳索越来越多,主将不过挥了挥手,数千支箭术便射向城楼,将吊挂在半空的人扎得密密麻麻。

  “不过如此。”主将哈哈大笑,满意地看着城楼上吊诡的尸体,“南朝廷父子斗得起劲,哪里还有空管这边的人,他们等不到粮草支援,不出十日便要交出这座城。”

  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料,那些被射得如豪猪一样的尸体被缓缓回拉,敌军越看越不对劲,藏匿在云影之下的月亮终于出现,投撒月光照亮那些曲折的尸体,竟然只是一些稻草人。

  侯笑寒站在城楼上,闲闲观望,嘴边的笑意若有似无,身边是喜悦地拆数着敌军箭矢的士兵,而他只是站着,既不欢呼也不嘲讽,像是狩猎成功的狮子将猎物扔给了嗷嗷待哺的跟随者,最后孤独地离去,继续独行。

  侯笑寒向我走来,他一靠近,吵闹的人声便被淡去,他侧头,问我:“怎么等到了深夜?为何还不入睡?”

  我答:“等你为我选一支最好的箭。”

  他笑得畅快,随手取过一支箭,两指用力,箭矢被他硬生生折断,他就着锋利的箭尖指向江水为竭的尽头,风动四野,我们并肩而立,我听见他毫不遮掩的野心:“这些箭矢配不上你,我会为你打造独一无二的箭。”

  敌军经过此夜的戏耍,随后的进攻更为频繁,似乎是笃定了城中不会再有援军,风中血腥不减,每一寸土地都可成为厮杀的战场,江水弥漫着不祥的血色,奔流到海亦沸腾着无休的怨气。

  座下的逐光马已经跑了数日,我仍不敢轻易休息,只让它在林间休息片刻,便又再次俯身上马,逐光马的品性极好,难为侯笑寒肯将它交付给我。我伸手摸了摸它柔顺的鬃毛,它亦温顺地舔了舔我的掌心,旅途遥远,我们一人一马颇有沦落天涯相依为命的共生感。

  一道道山峰沟壑横落在苍茫天地间,平原与湖泊交错,黑马嘶鸣,带着我驰骋,只为了尽快赶赴最近的城邦寻求支援。

  终于在日落时分入城,开门迎接我的城主一脸笑意,听完我的诉求,望着我挂于腰间的监军令牌,他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谄媚,像一只看见食物渴望大快朵颐的老鼠,大手一挥,说是感谢殿下,感谢将士坚守,特意奉上布匹三千。我怒极,掀翻长桌,自袖中掏出那把再不离身的短剑,它与兄长的过河剑同享一致的锋利,足以让我在危难时自保,在愤恨时震慑。

  城主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对他,身旁护卫早已亮剑,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剑间刺深几分,熟悉的血的味道充斥鼻尖,我却不觉得恶心,我想要将这只与老鼠无疑的头颅挂在城楼做风铃,好叫他听一听风中的哭嚎。

  满脸油脂的城主哭嚎着哀求着:“殿下何必如此?我不过自保罢了,你一路而下,看还会有哪座城愿意帮你们?”

  “殿下不如先去劝劝你的父亲,你的兄长?殿下何不劝劝守城的将士,放弃那座城,还尚有一线生机?何必再执着?”

  “王朝气数已尽,天命在此,我等如何能抗?”

  他越说越激动,我只是慢慢将短剑移开,用衣袖擦拭刀剑上的血迹,我向门外吹了一声哨,逐光便应声而至,撞翻阻拦的侍卫,停于城门等候着我,我用刀剑割断染血的衣袖,那布料轻飘飘地落在地面,被尘土碾过,混淆成灰暗的颜色。

  我策马扬鞭,赶赴下一座城池,等待我的是一桌盛宴,城主笑意满盈,只道是让我将这一桌饭菜带走,以表他们支援至情。

  我大笑,举杯邀城主将酒斟满,诗中怎么说来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不管不顾,一饮而尽,呼人再将酒斟满,城主在我的注视下再也笑不出来,我却只是拉他坐在我的身旁,为他倒酒时望见他脖颈沁出的冷汗,我笑得痛快,举杯痛饮,回首时只吩咐他:“为我的马把草料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