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黑衣,不是侯笑寒,却是那日书房见过的玉雕师傅。
他自墙上利落地跳下,一幅身手敏捷的模样。他走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这人并不高挑,大半张脸藏匿在黑袍,依旧是不肯示人的模样。
他说话却是不遮掩:“我来,保护你。”
“是侯笑寒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都有。”他的声音嘶哑,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情绪。
那人一身黑袍,站在积满白雪的庭院,不知为何让我想起被白子围在其中的黑子。
无路可逃。
“是他们,想办法让我出不了这个院子,对吗?”我问。
“留在这里,对您更好。”那个人低垂着头,我只能看见那被烧毁的伤疤,带着狰狞的痛苦。
“外面就要变天了。”他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告诉我,我的兄长,侯笑寒他们,又在做些什么?”我的内心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只等着从他口中听见一锤定音的审判。
“吐蕃叛乱,侯家奉旨出兵,十三殿下生死不明。”
一瞬间我大脑空白,痛意后知后觉,如蚁啃噬,连骨头都在颤抖着碎裂。
“胜算有多少?他们还能回来吗?”我抓住那人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如枯枝,布满了斑驳的伤痕。
“我不知道,殿下。”
“侯笑寒去了哪里?”
“他今日向皇上请旨前去河南支援,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长安。”
“他要去三皇子那边?”
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人行事常常剑走偏锋,令人捉摸不透。
洛芙却在这时端着药走了过来,我正要接过那药碗,黑衣人却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白瓷瓶,那道沙哑的声音似乎只是在传递他主人的命令:“他有话要带给殿下。”
“不要和回纥的人接触,不要做多余的事。”
我接过那白瓷瓶,打开里面,倒出来的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药丸。
“每日一粒,快吃完了我再去给殿下配。”他站在庭院中,不知为何,萧瑟得像一只无枝可依的孤鸟。
“我知道了,洛芙,给他找间厢房住下吧。”我望向掌中玲珑剔透的药丸,只觉得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如果双生之子真能心有灵犀,远在千山外的兄长,是否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不知晓答案,只能望向走廊的尽头,那里是一片久匿的黑暗,阳光无可照彻之处。
艰难的春天已经到来,一切却还是那样萧瑟,长安城中依旧歌舞升平,胭脂红粉一同争艳,帝王协同众人曲江宴游,可是宫墙的每一寸地砖都在震颤,遥远的敌人已然踏上了征途,马蹄朝着每一寸山河狰狞地奔赴,火已起,便再难有将熄之日。
战败的消息每日传来,万夫莫开的川渝重镇彻底沦陷,侯家老将没能挺过这个漫长的冬季,据说他是被一只流箭穿颅而死,死前依旧保持着马上威仪。
我能想象到那颗头颅坠地的模样,不知那双苍茫的眼睛倒地时是否会看向长安的方向。
西南重镇沦陷,后方粮草之地尽失,我的兄长也在这场硝烟中不知所踪。
天地间一场肆虐的大雨,一片苍茫,仿佛神罚降临,整个人间一片泥泞,铺天盖地的大雨模糊了一切。
暴雨之中带来了更为残酷的消息,突厥的铁蹄伴随着暴雨而来,只要有人先打破这份虚伪的和平,群狼肆虐便会是必然的结局。
西北与西南的沦陷终于撕开了王朝的繁荣的假象,久坐高位的帝王此刻才悲哀地发现,原来这个国家如此脆弱不堪,甚至偌大一个朝廷,连几个可用之将都找不到了。
奉丞相颤颤巍巍地递上他的奏折,这对君臣合作过,争斗过,最终还是在危难时刻又重新依偎在了一起。
再在西南战场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唯有断腕之举,舍西南,保西北。于是一道旨意从长安传来,侯家长子侯宵凌带领的八万援军立刻掉头北上,支援西北。
我站在城墙之上,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万千马蹄之声,刀光剑影下,谁能是真正的赢家?
再睁眼时,那黑衣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只露出一只眼睛,瞳仁极为幽深,若是没有伤了脸,必然是一副好相貌。
“吃药。”他惜字如金,从不与我说多余的话。
我拿起那些晶莹剔透的药丸,就着今夜的月光细细端详,仿佛我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明珠。
月夜下的长安依旧辉煌,这座城市承载着无上的荣耀,所有的灯光,所有的歌舞,所有的所有,都只为成就无数人梦中的长安。
而我知道,哪怕没有这个王朝,哪怕此后有无数的王朝,长安也只会是长安,它就在此处,青山在,绿水流,永远不会像美人暮年一样老去。
今日上巳节,守楼的将士犯懒,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喝花酒。城楼上风大,却并非只有我一个登楼的痴人,一对争执的男女亦登上了阁楼,我躲在阴暗处,那黑衣人轻功一施,却是趴在了屋檐上。
来者亦是如此熟悉,四嫂的眼睛哭得通红,月光下更是可怜,可是四皇兄的声音是那样冰冷,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与他的妻子这样说话。
那本该为她吟诵情诗的男子,此刻满眼沉默,那是无言的告别与决裂,宣告着一个女子错付的事实。
“今夜,我与父皇便要离开长安。”
“不肯带我,怕父皇猜疑你,是吗?”
“侯笑寒投奔三皇子,而三皇子与突厥联手,谋逆之心如此明显,你让父皇如何相信侯家再无二心?”
“是你更不相信吧?”四嫂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我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能感受到这份悲伤。
“我的家人们在前线死战,连支援都没有,你们这些人又在何处?”
“我不信笑寒会投敌。何况当初是父皇把他派去三皇子那边的,说是视察,协同处理,当时你我谁人知晓,三皇子竟然敢连同突厥谋反呢?”
我隐匿在黑暗之中,沉默地听着这对夫妻的争吵,忽然念及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幻梦。梦里我在书房,听她念一句,他答下一句。书中承诺千百篇,而誓言只能写在纸上,立于命运的抉择面前,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脑子里似乎住进来飞蛾,脑中嗡嗡作响,生出一窝又一窝横冲直撞的幼虫。
一切都在有声或无声地破碎。
“你走吧。”
我终于看清了那张流泪的脸,月光之下,满是绝望的平静。
“你放心。”似乎是出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四皇子留下最后的安慰,旋即毫不留恋,转身离去,徒留侯佳宁一人站在城楼上。
我又想到那个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山遥路远,此刻他也会与我同望这一轮月光吗?
此后我也会与他在月夜下如此诀别吗?
每一句你放心,说的时候都出于真心。但能不能成事,跟命运有关,跟能力有关,就是跟真心无关。
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华丽的车马在夜幕的掩映下匆匆离去,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举起石龙王朝的赤红旗子,那鎏金的华盖却出卖了主人。马蹄再无昔日的张扬,出城的道路是那样寂静,不再有群臣呼应,万民叩拜,破碎的月光预示着这场落魄的逃亡。
侯佳宁站在高楼处,春夜凄迷,她在风中卓绝,远远地望向那鎏金的轿辇,有人掀起明黄的车帘,不知是否与她对上了视线,旋即帘幕被沉沉放下,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伴着细碎的马蹄,渐行渐远,消失在深林青山间。
远去的人们并不知晓,今夜便是他们与长安的诀别。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人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