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重山劫>第5章 深流

  我闭上眼睛时,幽魂的哭泣总会在我耳畔响起;我陷入梦境时,游魂在梦中与我痴缠;我睁开眼时,他们就在寂寞的阴影处注视着我。每个夜晚我都如此不安,我披好衣裳坐在长廊,除了飒飒的风声与夜漏的梆子声,整个王府是那样寂静。

  皇子成年后要从宫中搬出去,自立为府,母妃去得早,我与兄长皆是不受宠爱的孩子,一满十二便早早送出了宫外的十王宅中,生活起居皆由宫中宦官密切照料,富学之士讲授诗书,这里对我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对于那些才离开母妃不久的皇子来说却是煎熬。我已在宅院住了三年,觉得一切比在宫内还要自在,至少不用再看势利的宫人的脸色,吃穿住行皆由内侍供应。

  十一皇子这几天一直在闹脾气,哭天喊地的,闹得宅院好不安生。他不过比我长了一岁,却是最近才搬来十王宅。第一日夜里睡不着吵着要叫宫女哄睡,第二日没吃上想吃的水晶肴蹄又是一顿大闹,第三日夫子讲习时他袖中的促织逃了出来,追得他满堂乱跑,打翻了墨,撕毁了书,落得被夫子罚抄《仪礼》二十遍的惩罚。

  我这位皇兄是个有趣人,只爱吃喝玩乐,只爱美酒佳人。他最近迷上了玩促织,有时我在廊下看兄长练剑,他便抱着促织盒子过来要我与他一同玩乐。我执拗不过,只好被迫观看惨烈的厮杀。

  笼中之兽纠缠斗殴,不打到筋疲力尽一死一伤,比赛便没有结束的可能。

  其中一只蛐蛐挥动着前翼,发了狠地缠住对手,硬生生将对手的头拧了下来。

  “好!好!”十一皇子在一边欢快地拍着手,一阵凌冽的剑风呼啸而来,蛐蛐盒被劈成了两半,那只残存的胜利者拼死乱蹿,试图找到自由的可能,十一皇子抱着盒子厉声大叫,一脚踩在那只蛐蛐身上。

  “咔嚓。”很轻很破碎的一阵声音,从我的左耳传到右耳,他万分嫌恶地移开脚,浅黄的汁液弥漫在地板,从我的右眼移动到左眼。

  两只死去的蛐蛐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板,这场游戏没有活着的赢家。

  “陈琋!你干什么?你害死了我的蛐蛐!”十一皇子愤怒地朝着我的兄长大喊。

  我的兄长只是不屑地擦拭刀尖,看也不看狂怒的十一皇子,只是牢牢地盯着我:“玩物丧志,岂可在此久坐?”

  “你们真无聊,我再也不找你们玩了。”十一皇子骂骂咧咧地离开,长廊之下只剩我与兄长。

  “兄长,与我一起把这两只蛐蛐埋了吧。”

  我抬头,看见兄长的长刀是那样明亮,刀身如流水,柔韧却锋利,刀锋出鞘之时仿佛还带着熔炉的火星与锤炼的狠劲,意气风发,可惜困在在方寸之天,只能做装饰之用,博得父皇寿宴时的短暂一笑。我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刀,我最后一次抚摸这把刀时终于明白为何兄长给它起名为“过河”。

  过河卒子不能后退,一如象棋之中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人,又像是身不由己只能听从命运的棋子。刀身亲吻过陈家人的脖颈,温热的血液四处飞溅,一定会让我重忆多年前被踩死在十一皇子脚下的蛐蛐。

  我们与这两只笼中蛐蛐又有合区别呢?

  兄长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的隐忍与蛰伏,他只是沉默地用长剑掀起泥土,我们两人将这两只残破的蛐蛐埋入土坑。填土时忽然想起年幼时在深宫的日子,母亲的小院里有着一尊漂亮的水缸,种满了水葫芦与莲花,我与兄长在水缸里养着在御花园池水攀捞来的小锦鲤,某日起来却发现鱼儿都翻白了肚子。

  母亲说,水缸太小了,这里不是它们的天地,所以他们死去了,这倒是一种解脱。

  我想兄长也和我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我们一母同胞,虽然天差地异,但总有相通的时刻。

  “这些东西本就命短,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又何必为他们可惜。”我的兄长似是嘲弄着我,又嘲弄着他自己。

  “哥哥,你急躁了些。”我望着失意的兄长远去的背影,于风中看穿我们相似的命运。

  距离侯笑寒送我回府已经过去了几天,近来依旧难以入眠,我又一次披衣坐于廊下,蓝紫色的夜空像一望无际的荒漠草原,我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观,只能就这天空以座想象,把我生命中的渴求与妄想寄予同样苍茫的天空。

  夜晚的府邸是安静的,隔壁的十一皇子吵与不吵,我都睡不着,我坐在廊下,恍惚中仿佛能听见蛐蛐的叫声,可是那两只蛐蛐的尸体早已埋在脚下的泥土,遭受着腐烂与吞噬,或许兄长说得对,这些短暂的生命挨不到秋天,当第一场秋风起,第一场冬雪落,一切脆弱都要地逝去,那时候我们只能与寂寞的长夜点烛到天明。

  有一枚石子落在我的脚边,我抬头,只见有人踩月而来,悠闲自在地坐在我的墙檐。

  我们两人一上一下,他俯视着我,我仰望着他,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最终他耐不住寂寞,在墙檐上唤我:“知道我是谁吗?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知道你是谁,再不下来,被发现了我可有罪受。”

  我看着那一身黑衣的少年如春来的燕子一般飞下屋檐,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更显清俊,他的眼睛很是好看,一如既往,倒是比星辰还明亮。我很少见过这般出挑的少年,他的出现就如乱石入水,层层涟漪褪去,归于清澈平静之时,唯有水知晓何人曾来过。

  “都说灯下看美人,我却觉得月下看更美。”

  他伸出手指,却在距离我眉心只有一寸之时堪堪停驻,我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太弱,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闭上眼睛,我故作无知地睁大眼睛,闻见从他衣袖口中传来的淡淡的幽香,应是与那夜的檀香不同的香料。

  “殿下这般,倒叫我无可奈何。”他笑吟吟地,眉眼弯成一道狡黠的弧线,“你为什么不闭上眼。”

  “闭上眼睛会怎么样?”我执着地追问,他却是背过手不再看我,在我的院子里像个主人一样审视了一番,方才发话:“不怎么样。”

  “城中最近总有采花贼的传言,说是月黑风高的时刻便有人翻墙入院,侯家二少该不会就是喜欢做这些事的人吧?”我裹紧披风就要起身,他连忙按住我的肩膀:“我才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只翻喜欢的人的墙。”

  我听后感觉莫名其妙:“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实在没有想到戏文里一见钟情的戏码会落在我的头上。

  侯笑寒却是不笑了,他望向我时的目光宁静而忧郁,我忽然后悔我对他的提问,想要捂住他的嘴巴不要让他说出此后会困扰我一生的回答,他却反手握住我的手臂。盈盈月光之下,我仿佛置身于风雪苍苍的蒹葭丛,流水匆匆,溯洄从之,远在对岸的影子骤然清晰,他低喃,如命运在棋盘上降下神谕:“喜欢你,喜欢的条件就是你。”

  我感到无奈又害怕,问他是否也钟爱这幅皮囊,我的父皇也曾这样爱上过我的母亲,爱在最开始时最热烈,短暂的热烈过后便是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他伸手便摸到我从不肯离身的平安玉扣,他看向我的眼底里映出我的模样,他静静开口:“你向往着远方,向往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去往更广阔的天地,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意识到,我想要带你一起走,想要带你去见识我所见识过的天地,不管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不管是因为生还是因为死。”

  “不要这样轻易地对我许诺,如风中灯,如水聚沫。”我缓缓站直身体,一根一根地把他缠在我手腕上的手指拨开。

  侯笑寒冷月一般的容颜看不出喜怒伤悲,夜风与月色却纠缠不休,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婉转缠绕。

  许多年后我也依旧记得这个夜晚,月光如剪不断的流水,丝绸一般徜徉在记忆的长河,云烟朦胧中忆起他的眉眼,还有孩子般稚气可笑的爱恋缘由,是否我们之间的相遇本就是命运最大的骗局。可是那夜的月色实在美好,你又怎能苛责孤独的游魂先一步心动。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最终只能露出无奈且悲伤的笑容。我看见一群飞蛾固执地扑向廊下只燃着微火的宫灯,死去的飞蛾尸体如燃尽的灰烬掉落在地,原来爱也必须靠痛苦来养活。

  “你身上的是什么香?闻着不错。”

  “沉水香,喜欢的话我给殿下送来。”

  “不必了,我不爱用香。”

  无来由的对话之后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侯笑寒却是伸手把与玉佩系在一起的玉笛给顺手捎走,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细细地吹奏一曲《清平乐》,素有静心之用的沉水香也无法让我的心归于平静,我们的筹码不同,我又岂敢与他同上命运的赌局?

  一曲终了,我想他一定也看清了我勉力强撑的表情,我的耳边再次响起如那一夜的低语,像梦一样轻缓而坚定,他说,明日马场围猎,殿下请务必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