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重山劫>第1章 尘缘

  正月的第一个辛日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这一天皇家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一同举办的,还有我父皇的第二次登基大礼。所有人都要一起忙碌,不忙的也要装作很忙碌的样子。金陵行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人管我,管事嬷嬷被抽调人手去帮工,夫子昨日给我与十三哥放了假,不用背书写字的日子总是最快意,这里虽然不比旧都长安,一切倒也安宁,好过先前逃亡时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

  我与哥哥向木工要了些木材,自己动手在院中扎了秋千,金陵城的春天极为美丽,待到春暖花开之时,我们便可在梨树下玩耍,哥哥练剑我练琴,累了便坐在秋千上,哥哥会在身后帮我推动秋千,飞吧飞吧,我要起飞,然后秋千就会带着我荡呀荡,起起落落,仿佛真的身后生出羽翼,带我飞过黑瓦红墙,伸手好似能碰到飞鸟与太阳。

  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稀稀落落,房门口的老梨花树没熬过去,今早起来时,看见它半身垂落,见证过百年光景的老树枝散落一地,新雪旧雪一同覆盖掩埋,颇为惨淡。绑在树上的秋千粗绳断了一边,木板垂在半空,被冷风吹得一晃一颤,哆哆嗦嗦的,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亵衣出门,昨日被粗麻绳磨破的掌心在此刻应景地随着寒冷一同痛了起来,我连忙退回屋内。屋内的地龙昨夜烧到一半便停了,守夜的人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偷懒,夜里我只好抱着冷却的汤婆子与棉被,听了一夜风声雪声,似睡非睡。隔壁屋传来了开门声,有人从院中走来,我从还没被修补好的小窗缝隙里隐隐约约地望,只见一串串行迹踩在雪上,碎雪便轻柔地挂在了他略有些陈旧的朝服下摆,那人愈来愈近,最终在我房门口停下。

  “小十四,为何还不洗漱换装,典礼就要开始了。”

  我打开了门,外面的寒风苦雪也一同随着那个人闯入我的小室,我无所谓地摊坐在床,示意我的兄长,这便是我的态度。我的兄长怒不可遏,伸手扯住我的衣带,举起拳头最终又恨恨落下。门外的风雪不断地从任何缝隙侵袭进攻,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冷了。我与乃是双生子,可我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像,性格不像外貌也不像,他好武,我喜文,他如朝阳烈日当空,我如深山古井静水。陈琋只比我早出生几分钟,他在右,我在左,母亲生产时本是向右侧卧,按理应该是我先出世,可犹在腹中时他腾空一脚,踢得母亲嗷嗷叫唤,不得不换为左卧,再一脚,他便先我一步蹬出了母体,蹬入这混沌的人世。母亲常说,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们两兄弟,如日如月,在这深宫中,相依为命,谁也不要离弃谁。

  那时我还不懂其中的深意,只知道吵着闹着要母亲把秋千再推高。高点,再高点,高过哥哥。我坐在秋千上,一摇一摇,母亲的手温柔有力,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她温暖的掌心,有她在,我的秋千总能荡得很高,我在最高处回头时,总能在最明媚的春光下看见最忧愁的笑脸。我朝母亲笑,她也对我笑,一直笑到她再也笑不出来。

  我们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浣衣局最卑微的小宫女,十八年前的中秋夜皇帝醉酒泛舟,远远在水边看见偷放河灯的母亲,一场并不惊奇的邂逅就此生发。母亲追忆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夜晚时总要挂着遥远又崇拜的微笑,她说,皇宫里的泉水都是暖融融的温泉水,深秋之时依旧有荷塘,水汽氤氲缭绕,那夜皇帝乘舟自水上来,波光粼粼一片,满城灯火烟花璀璨,中秋夜,团圆夜,几家欢喜几家愁。她的河灯被那穿着明皇衣袍的男子捞起,那时的她还不懂这颜色背后的重量,却也知道乘舟之人非比寻常,皇帝命令她站住,她被吓坏了,转身便想逃走,走得太急被衣裙绊倒在地,皇帝便在这时向她走来,深情款款,一点都不像传闻中的吓人,他温柔地伸出了手,动作是那样轻柔,那样珍重,仿佛一片柔情蜜意,深情地对待这世间唯一至宝。

  酒真是世间至好的东西,若是皇帝那夜不贪多,十八年后便多一位等不及骑鱼撇波被放还的宫女,金陵城中少一对貌合神离的兄弟。那个只短暂垂怜过她一梦的男子,笑着醉着握着她的手说,宋玉巫山遇神女,曹植洛水见洛神,而今我无需去那什么大山大河,美神已然就在我的长安,我的神宫。

  在我的四嫂没有出现之前,我也觉得母亲是天下至美的女子,古板的夫子不会教我《高唐》与《洛神》,都是我自己悄悄借来四哥的书,就着微弱的烛火灯下夜看,书里说丽人立于岩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流云轻月,似流风回雪,书里说美人情深意重,愿荐枕席,朝朝暮暮,神女亦有情。可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一夜过后风流雨散,再美的女子也无法长久牵系君王的心,那夜的柔情蜜意为她换来了一对双生子,再就是在这后宫中可有可无的美人位分,悲哀地,母亲就在长久的等待中无声地死去。

  其实我知道这并非是母亲失宠的原因,这不过是她宽宥爱护我们的谎言。

  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我们不详的诞生。

  秋时之种夏时收,那日太阳高悬于空,万物影子达到一年最短的时刻,一场急雨过去,依旧无法洗去三伏之热,母亲走得匆忙,脚滑之间,我与哥哥便在这一摔中滑落人世。还没等满身血污的我发出第一声啼哭,奉皇后——那个曾能搅弄风云的传奇女子,那位与父皇一同开创了盛世的贤惠之后,她那珠圆玉润的双手早早扼住了我的喉咙。

  奉皇后是听从星相家的预言而来的,宫中不能有双生子,双星在晨光熹微时泛着诡红,是要威胁朝廷气运的异象,宫中多生必有妖,必要除去其中一位,我朝方能避过命中劫难。

  我被掐得面色青紫,母亲在一旁无助地躺倒,哀声请求,生产过后的血腥久久不散,宫闱里的红纱重重倾落,所有人,侍女,产婆,太医,沉默地跪倒一片,唯有我的哥哥奋力哭喊,挥动着他还不能很好舒展的拳头,他是这场审判中的幸运者,也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反抗者。

  奉皇后只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捂住了哥哥与母亲的嘴巴,母亲承受不住便昏死过去。

  别怪我,这个孩子不能降生于世,他会给我们王朝带来永久的灾难,我不能让昭昭日月被乌云所遮,不能让千秋万代葬送在他们手中。奉皇后面无表情地加重力度,她是那样虔诚地守护着王朝的命运,金镶玉的护甲刺破了我的皮肤,我的鲜血溅在她光滑的手背,似一点硫酸灼伤了这位尊贵的女子。她愣神地松开了手,或许我天生命不该绝,嘹亮的啼哭响彻房中,哭声惊动了我在外等候的父皇,他掀开帘幕走至床边,奉皇后不慌不忙浅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陈述我是个怎样的不详之兆,今日不绝王朝永无宁日。

  那时的父皇必然比今日的父皇要狂纵几倍,他哈哈大笑,皇后啊皇后,你为何还要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星星,今日之盛世由你我一同缔造,难道你我没有信心将这盛世延续吗?父皇英俊多情的眉眼厉然一变,还是说?我的皇后,你已经愈发地不满足,左右我陈家的国运,好让你奉家取而代之?

  室内众人连忙跪倒一片,奉皇后不卑不亢的表情终于露出酸楚的破绽,臣妾绝无此心。

  尚且年轻的皇帝早已熟谙玩弄人心的权谋之术,他堪称温柔地扶起发妻:我知道你的担忧,你的衷心,这是太行山上仙人赠我的平安扣,赠予此子必然消灾解难。子孙绵延,功业千秋万代,我朝盛世永昌,皇后啊皇后,太子还在宫中等着向你请安。

  奉皇后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她与父皇一唱一和,一对天成的帝后。

  如此甚好,陛下赠予平安扣,臣妾便为此子取名,此子已有仙人之美玉,自身亦须为美玉方能与此相配,双玉为珏,便赐名为珏吧。

  我荒唐又血腥的出生之日就此拍案落定,死里逃生的我不知是否该感谢无形的天命?今时死于皇后之手是否要比未来的倾覆要更好?这样史书无需对我的存在难以下笔,这样他们无需责备我玷污皇家光耀的门楣,往后的答案是什么,我是真的不知晓。

  其实我没有这一段记忆,是后来参与过生产的奶妈说与我其中秘辛,她向我讲述这段故事时是那样绘声绘色,枯老的双手在半空中如树枝在风中摇摆,多年后奉皇后那双差一点将我掐死的手也萎靡成这幅模样,她垂垂老矣,却仍旧不忘做出掐人的姿势,不知道是恨着谁,仿佛扼死一个小婴儿就能换来石龙王朝再度辉煌的命运。

  奉皇后若是在天有灵,她必然会痛恨自己何故给我选了这样一个名字,冥冥之中与星相的推演是那样契合,玉真有双玉,天命早已站在持玉的主人身后,双星当空,破我朝气运的另一位也并非我的兄长,而是一个此刻尚在万水千山叫我梦萦魂牵的人。

  还有我的父皇,他日史书如何为这位一手缔造盛世又一手倾覆王朝的帝王盖棺定论我难以知晓,但我相信那时意气风发的他的自信无人能及,否则何以让背负着亡国之兆的我苟活至今。

  在长安时我总爱缠着四哥,求他让我在他的书房消磨时光,四哥的书房总是有着一股好闻的芸香味,上到经史子集下至民间话本,书房里好像什么都有。四哥不会像那些势利的藏书阁管事,我想看本书都要念叨个不停,十四皇子,这书可是孤本。那本兵书也不行,三皇子指定要送去他宫里。哎呀我们要整理了,十四皇子您快快请回吧。他们的脸一如枯黄反卷的秋叶,谄媚的,不屑的,无奈的,比给我讲习的夫子还要让人生厌。

  但四哥的书房是不一样的天地,那里该是比父皇的琉璃塔还要吸引我的地方。四哥与父皇一样喜好风雅,总是能收纳到各种奇珍异宝来装饰他的书房,在他的书斋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对着无数腾飞的亡灵。

  我总喜欢看帝王将相的谥号,一个字便能评审人一生功绩,有道德有品行有功绩的获美谥,无才无德贪婪暴虐的冠以恶谥,我每翻一页,不知道短短数行,一字一句间便是无数人的一生,不知道泛黄的字迹里,天意已经为我拼凑了相似的结局。

  金陵城中的屋顶树梢都挂满了厚厚积雪,太阳出来许久,微弱的阳光没有足够消融冰雪的暖意,只能徒劳地落在冰凉的人世间,我伸手,想要捉住这熹微的晨光,暖暖我快要冻僵的身体,却只看见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他严厉地看向我,训斥我时呼出一口白汽:“陈珏,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