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竟出院后回了老宅。

  一个人去了一趟母亲的坟前,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才起身回去。

  在老宅里,他陪外公和外婆吃了顿晚饭, 算是补了错过的年夜饭。

  吃完晚饭,他主动帮忙收拾餐具。

  一起在厨房收拾的万敏,见他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然后语重心长地道:“我听小宥说了, 都记起来了?”

  “嗯。”时竟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佯装没事地擦着盘子。

  万敏叹了一口气。

  她姐姐的这俩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省心。

  她在国外需要操心这边的事情少之又少。

  以至于从不知道她姐姐走后,长子会始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失意中。

  万敏:“她走了这些年, 不会想看到你为她这么难过。”

  时竟手中的盘子不慎滑进水池里,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眼神看上去有些空。

  万敏揉着他的脑袋:“小姨作为过来人,多嘴一句。”

  “往好处想,她选择这么走了, 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她没有细说下去,顿了顿。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人总有一死的, 只是早走和晚走的区别。”

  “和你这个年纪说这种东西可能早了点。”

  万敏放下手:“但我就是想你能想通些。”

  “我们活着的人, 总要往前看, 自己的生活还要过下去,有她参与的日子只是提早结束了。”

  时竟很轻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伸手去水池里拿盘子。

  万敏拦了他,知道他刚恢复记忆, 需要时间消化:“好了,这些东西留着我来收拾。”

  说话间, 她把人推出厨房:“你现在回家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听到了么?”

  时竟背对着她:“听到了。”

  “好孩子。”万敏疼惜地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回厨房收拾去了。

  时竟背对着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发着颤。

  像是刚从万敏的话里回过神来。

  【她选择这么走了,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解脱……

  那种方式……

  因为他……

  怎么会是解脱……

  -

  时宥和朱盈盈打算在老宅里继续待会儿,晚些时候跟着万敏一起回去。

  时竟问完他们,和外婆外公说过一声,然后一个人先回了家。

  一路上,窗外依旧是过年的热闹氛围。

  住宅区平时看不到几扇亮堂的窗户,这会儿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时不时能看到窗内路过的身影。

  下车站在绿化带前独自一人的时竟,反而被衬得有些孤寂。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进电梯后,他突然停下了按楼层键的动作,低着头一动不动。

  就在这间电梯随处一个角落里,和某个人的相处,不需要去回忆就在他脑海里跳了出来。

  时竟甩了甩头。

  当他去按楼层键的时候,后知后觉口袋里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响了。

  时竟摸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忽觉恍若隔世。

  他出神到,结束了一轮手机铃声。

  等到来自同一个人的电话再次响起,他指尖一颤回过了神,掐着手心按下了拒听键。

  按完,不到一秒,又打了进来。

  时竟受不了地直接把对方拉黑了。

  没了手机铃声,他大脑冷静了不少,一股钻心的愧疚和疼意,也开始死死地缠上他。

  却让他承受得心甘情愿。

  回到家,换鞋的时候,时竟的手机上跳出了不少的消息。

  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看,也不能去看。

  他把手机彻底关了机,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心去了房间。

  时竟泡了个澡,热水浸透肌肤,终于把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扯松开了些。

  这次泡澡的时间有些长。

  他洗完澡出来,口干舌燥地换了睡衣,紧接着去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正想着喝完回被窝好好去睡一觉,门铃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时竟水喝了一半,以为是时宥他们回来了,走到玄关处去开门。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开门间,同一时间出口的话尚未说完,当他抬眸从微开的门缝里看到门外的人。

  只反应了一秒,想也没想,开门的动作变成了关门。

  哪想,门外的人动作比他还快。

  沈焰伸手就用胳膊隔进了门缝里,根本不关心关门的力道。

  他一个晚上都在时竟老宅附近,干坐在车里。

  不敢进去找人,怕时竟会生气,说他打扰了自己的家人。

  也怕已经恢复记忆的时竟,会像以前那样对他。

  他早就被失忆的时竟,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能有小脾气,也能时不时得寸进尺。

  他沉浸在时竟给他塑造的世界里,醉生梦死,蒙蔽了双眼。

  过去不怕痛的劲,早就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沈焰承认自己成了一个胆小鬼。

  他无法想象,拥有过的他,被时竟施舍过的他。

  可能要全部收回去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又要承受怎样天翻地覆的后果。

  看到时竟一个回了家,他可以不用打扰到时竟的家人。

  跟着的一路上,他幻想过,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时竟喜欢他是真的,会不会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的时竟一点都不喜欢他。

  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竟,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厌他,没有一眼都不肯看他。

  他是胆小鬼的同时,也是无药可救的信徒。

  疯魔得抱着幻想,有足够多的祈祷,会不会开始被不一样的对待。

  等他脱离回现实,他已经看到时竟下了车。

  看到人的那一刻,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想下车。

  冲过去把人抱在怀里,来抚慰他那颗飘忽不定,快要被折磨死的心脏。

  他明明可以不用想,就这么做。

  可从小扎根在他骨子里的肆意,在面对视野里走远的那个人,粉碎得干干净净。

  他只敢给人打电话,一个不接就打第二个,第三个……

  后来他的手机号被拉黑了。

  他换成了发消息,不停地发,求着手机对面的人能回复他,却全部石沉大海。

  以至于他再也忍受不了上了楼,发了疯地想要见到人。

  被门夹上胳膊扭痛的后劲骤然攀现,沈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时竟被这声吸气声吓得松了手,关心的话脱口就要溢出,好在及时理智地咬住了舌尖。

  只不过眼神忍不住朝对方的胳膊几次瞥去。

  门框夹住胳膊不是一般的疼,但沈焰吸气也只是条件反射。

  他无暇顾及胳膊好坏,眼见人不关门了,怕极了再也看不到门内的人,不计后果地进了门。

  然后又怕被赶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时竟一不留神就让人溜了进来,警惕地后退。

  他退一步的动作,刺痛了沈焰的眼睛,和以前一样,示弱地道:“时竟,我胳膊好疼。”

  试图能借着时竟的心软,来换取自己留下的机会。

  时竟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胳膊,狠心道:“出去。”

  沈焰呼吸急促,仿佛这时候才感觉到胳膊上的痛,那么钻心,那么不留情。

  疼得他几乎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

  喉咙一阵一阵的紧涩。

  “不出去。”沈焰看着他,再怎么镇定的声音,尾音还是暴露了颤意,“时竟,我们谈谈。”

  时竟赶不走人,但躲得起。

  “不谈。”说着,他转身要回房间。

  沈焰急忙拉住他,语无伦次:“我去找商榆白了,他欺负你,我帮你欺负回去。”

  “我回医院发现你不见了。”

  “你别走,我们谈谈好不好?”

  时竟握紧拳头,不转身,不看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眼前的人总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狠狠刺激到他。

  “什么叫没什么好谈的!?”沈焰喘着粗气。

  时竟被他抓着胳膊,想要挣扎出来。

  沈焰把他按在墙上,把他双手紧在身后。

  时竟动弹不得,根本敌不过沈焰的力气,气急地冲人厉声道:“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我不放。”少年的声线低沉了下来。

  哪怕束缚着他,也不敢弄疼了他。

  明明那么的粗暴,却始终看上去在朝着他示弱。

  时竟这才有机会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那张精致的脸,像是饱受了风霜,沧桑,带着病态的苍白。

  看着他时,那双眼睛黑得快要不见光,沉甸甸得压着绝望,哀求,仿佛脆弱得会彻底暗下去。

  时竟心尖疼了又疼,嗓子干哑得厉害。

  眼前的人和以前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沈焰不会对他这么强硬,至少会有分寸感得离他保持着距离。

  不一样了,可又完全一样。

  那份对他赤诚的心,从始至终都不肯变。

  即便他是那么恶劣的一个人,还是会在被他欺负后,气过之后,走了,又回头。

  然后不在乎地自己舔舐伤口,死不回头的,不怕痛的继续靠近他。

  不。

  没有不怕痛。

  比起以前,现在眼前的人,似乎是怕痛了。

  痛得连他都感觉到了。

  还是变得……不一样了。

  沈焰见他情绪缓了下来,又轻又低地问道:“你现在是不要我了吗?”

  时竟一点都受不了他那么小心翼翼的语气,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沈焰。”时竟心平气和下来,答非所问,“你现在是要和我谈你骗我的这件事了,是么?”

  沈焰急得乱了呼吸:“我不是。”

  “那就谈。”时竟脸色很淡,心却像是在滴血,“前后都不过是你趁我失忆骗我,关系都是假的。”

  沈焰崩溃地吼道:“怎么会是假的!”

  “我是骗了你。”他小心翼翼地碰时竟的脸颊,“可、可是我们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不是假的。”

  时竟没有躲开他的触碰,手心已经不自觉掐出了血痕。

  沈焰焦急地道:“还有,你亲口说过的,你喜欢我了的,说不是骗我的。”

  “你说过的,亲口说过的。”

  时竟听着他自我安慰般的低喃,愧疚得不行。

  可内心深处像有一只手,拽着他,非要把他拖进深处去看一看母亲死去的面孔。

  恐吓着他,逼着他说出那句:“只准你骗我,就不准我骗你了么?”

  “沈焰。”时竟哑着声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足以亲手拨开沈焰的胸腔,剖出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然后毫不留情地捏得粉碎。

  时竟眼睁睁看着他红了眼眶,瞳仁失了亮光,不知所措,用着几乎快要哭的嗓音。

  说他不信。

  时竟说不出话,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放了开来。

  “我不信。”沈焰抓住他的肩膀,“时竟,不要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时竟还是说不出话来。

  那句“没有开玩笑”,他说不出口。

  他无法想象这句话说出口后,眼前的人会是个怎样崩溃的状态,他不敢赌。

  他怕了。

  沈焰:“我知道你只是生我气了。”

  “因为我骗你这件事,没关系的,我等你消气,消气就好了。”

  分明是在安抚时竟,却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走,现在就走,等你消气了再回来。”

  时竟看着他不等回应得,就去慌乱地去开门。

  深怕听到自己会说什么似的,落荒而逃。

  眼前的家门一点点阖上。

  时竟后背摇摇欲坠地砸在墙上,软着腿,站不住地贴墙。

  失魂落魄地蹲在了地上。

  小野狗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