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焰脸色苍白, 眼圈充血,看着时竟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在时竟这里,他栽多少的跟头, 尝到多少的甜头,他都能忍,能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唯独这个时候,听不得时竟轻飘飘的这么一句话。

  仅仅一句话, 就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顷刻间倒流,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四肢。

  足吨重的棍棒像是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嗡嗡作响, 眼前空白一片。

  “分……手?”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这两个字慢吞吞得重复了出来, 却比挑断手筋还要沉痛。

  沈焰眼睛发酸,嗓子干疼得说话都难受,嗓音被他刻意放平:“你什么意思?”

  时竟半天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会让沈焰这么大的反应, 反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说下去。

  “我问你什么意思!”少年沉到发重的声音,根本没给时竟沉默的机会。

  时竟失神地望着沈焰微红的眼眶,无措地道:“沈焰, 你…你不要生气, 我就是想说……”

  “我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但是能感觉到以前的我……肯定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我出车祸醒来之后,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还处处惹你生气。”时竟心里空荡荡地抓着轮椅背, 迟疑地道,“失忆前后, 你在我这里一直没讨到好。”

  他愧疚地低下头,轮椅背上的皮质被他用指甲抠出了印子:“沈焰……我不值得你委屈迁就的。”

  “这份关系……”时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如果你觉得痛苦难受的话,你其实……可以和我说……分手的。”

  他的话音刚落下,面前就爆发出一道失控的声音:“够了!”

  沈焰抓着胸口的衣服,气得喘不过气,气得简直快要疯了:“你觉得我在你这里受了委屈,被你失忆忘得一干二净,被你惹得三番两次发脾气。”

  “你觉得和你的这份关系,我是痛苦的。”

  时竟的脑袋埋得更低了些,沈焰重复的这些都是事实。

  正当他想要小心翼翼点头的时候,劈头盖脸的怒吼声,吓得他肩膀狠狠一颤,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的觉得算什么!”沈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粗喘的气息短促且间断,时竟是真的怕极了沈焰会被气坏身体。

  他提着心尖慢慢扬起脸,想要看一看沈焰的情况。

  然而抬眸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少年压抑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闸门不堪一击被摧毁,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外涌爆发。

  沈焰的身形微晃,眼神空洞一片,用发抖的声音道:“我为什么要在你这里受委屈?”

  “为什么被你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不肯走?”

  “为什么我一次次忍不住要冲你发脾气?”

  “我难道就为了听你说‘分手’这两个字么!”

  “我……不知道。”时竟被反问得一脸茫然,干净的脸庞上是一见到底,毫不遮掩的神色。

  他看着沈焰松开了抓着衣服的手,用手指戳在自己的胸口处,一下两下。

  片刻的沉寂,少年突然失控起来,薄唇没了血色微微颤抖起来,声音变得歇斯底里:“因为我愿意受着!”

  沈焰满眼狼狈,漆黑的瞳仁暗淡无光,几乎灰败,却充血得厉害:“因为我愿意在你这里受委屈。”

  “因为忘记我的人是你。”

  “因为我只有发脾气,你才肯注意到我的存在……”

  歇斯底里的后果,就是极致的无力和平静。

  沈焰嗓音嘶哑,呼吸凌乱不堪:“时竟,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身形微微一晃,浑身的力量都给了身后的墙面,紧接着仿佛脱了力,虚弱得顺着墙面坐到了地上。

  时竟被他的动作吓得赶紧调动自己的轮椅,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推到了沈焰的跟前。

  少年的胳膊搁在单屈的膝盖上,头抵着小臂,只露出个后脑勺,根本看不到一点脸色。

  时竟慌乱担忧地伸出手,又不知道要怎么办得缩了回来:“沈、沈焰,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焰一动不动,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哪里只是不舒服……

  这是他费尽心思,用着卑劣的手段偷来的关系。

  要他说“分手”。

  这和直接拿了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沈焰痛苦地闭着眼睛,被额头枕着的手臂紧握着拳头,手背青筋凸起。

  就在他平息下去的呼吸,趋近于自暴自弃的时候,突然纷乱的头发被什么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很轻。

  轻到沈焰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当是风吹过罢了,根本无心理会。

  然而下一秒,一道切切实实的重量压在了他的头发上。

  那是一双带着温热的手,五指穿过松软的发间,然后动作极为轻柔的,又很小心地揉了一下。

  沈焰猛地睁开眼睛。

  手的主人声音也同样的温如清泉:“沈焰……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别吓我,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

  时竟犹豫得把手放在沈焰的脑袋上,他根本猜不到自己的话能让沈焰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沈焰心中那么有分量,一句话就把沈焰刺激成了这样。

  如果知道沈焰是这样的反应,他就不说那些话了。

  沈焰下颌线绷得死紧,好不容易平息的呼吸,不受控制得再次凌乱起来。

  头顶的触感明明很轻,却像是要把他压垮了一样,压得他根本抬不起头。

  他只能凭借着本能,抬手抓住放在他头顶的那只温热的手。

  然后死命地抓在手心里,生怕下一秒会被收回去。

  他承认他就是害怕。

  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关系,被轻易地剥夺。

  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关心,被轻易地收回。

  无能为力到只能苟延残喘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时竟的手被抓得生疼,但是没有给他去关注的机会,沈焰缓缓响起的声音,已经完全揪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沈焰:“时竟,你不能……明明看到了,我有多喜欢你的情况下,还要硬生生把我往外推。”

  “时竟,你不能这么狠……”

  -

  A大司令台下的休息棚。

  一直到志愿者递水到面前,时竟才从几分钟前的对话中缓过神来。

  他接过水,对志愿者道了声谢,然后抬眸望向此时太阳底下,正在军训的沈焰。

  从之前的地方一路到操场,少年眼睛里的血红,早就被藏得干干净净。

  冷冰冰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上一秒,还在失控的情绪里。

  时竟把水放在腿上,不自觉地握紧瓶身。

  在教官下达“向右转”的指令时,他赶紧低下了头,避免和站在最前头的沈焰视线撞个正着。

  他眼睫轻颤,视线落在水瓶中,随着他动作而晃动的水位线。

  时竟现在终于明白了。

  沈焰当初为什么说出不会冲他发脾气的话之前,会有“他把他往外推”这件事除外作为前提。

  他原本不懂“他把沈焰往外推”是什么意思,现在算是彻底懂了。

  懂是懂了,但是他现在又有了别的不懂的地方。

  沈焰说他明明看到了自己有多喜欢的情况下,他还要硬生生把人往外推。

  这样的做法过于的狠心。

  时竟叹了口气,抿着有些干燥的唇瓣。

  他当时只是不想让沈焰受委屈而已,没想过对于沈焰来说是那么难受的事情。

  毕竟这具躯壳里,住着的是17岁记忆的他。

  除了学习和生活,没有任何青春期的悸动,恋爱经验就是一张白纸。

  他没去想过他于沈焰而言,是“喜欢”这两个字,所以疏忽了沈焰的感受,说出了那么残忍的话。

  时竟慢吞吞地拧了下瓶盖,又慢吞吞地拧了回去。

  他有些后悔之前对沈焰说出那些话。

  某种程度上,他根本不能算作沈焰的男朋友,真正能算作的是20岁的他,是对方在和沈焰谈恋爱。

  可他却替20岁的自己,向沈焰说出了这样的话。

  对沈焰,对20岁的自己来说,就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就算要讲,也不该是现在的他来讲,怎么也得等到他恢复记忆之后,符合身份了再去讲。

  时竟沉浸在懊恼和自责当中,没有听到军训下达午休的哨声。

  直到一道阴影落在他的头顶,阴影的主人声音淡淡的道:“饿不饿?”

  时竟匆忙回神,抬眸就看到乌泱泱一片人绕着休息棚往后走,有的嘴里还嚷嚷着“饿死了”。

  目光再往上,就是沈焰那张让人呼吸为之一滞的脸。

  沈焰见人发呆的厉害,又问了遍:“饿了没?”

  时竟这次听到了问题,感觉了下自己的肚子:“有……有一点。”

  沈焰摘了军训帽,回头看了眼休息棚外的太阳,不是太晒,然后转回头道:“嗯,带你去吃饭。”

  时竟瞥见沈焰满头的热汗,想起自己手里的水,递过去:“你要不要喝水?”

  沈焰视线掠过他手里的水,没接:“不渴?”

  时竟摇摇头:“我不渴,给你喝。”

  沈焰确定他真的没有要喝的意思,接过了水,拧开喝了大半,然后捏在手里,去推轮椅:“渴了和我说。”

  不知道是不是时竟的错觉。

  总觉得沈焰发了一通脾气后,整个人都出奇的平静,没有情绪的像个机器人。

  他知道的沈焰,不该是这样的。

  时竟真的很担心自己的原因,导致沈焰有了什么不对劲的变化。

  他急急地唤了声:“沈焰。”

  沈焰推着轮椅,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沈焰的反应让时竟的心里沉了沉,他懊恼地保证道:“我不会再对你说那种话了,你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轮椅停了下来。

  时竟知道沈焰听进去了,呼吸紧张得等沈焰给他回应。

  好在对方没有要避开不谈的意思:“以后都不会了?”

  “不会了。”时竟道,至少在他恢复记忆之前,都不会再说这种不负责的话了。

  沈焰:“行。”

  少年的回答过于轻描淡写,时竟完全没底,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不能放下心。

  他想看到会发脾气的沈焰,看到会把情绪发泄出来的沈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什么都藏起来,闷起来。

  没了脾气的沈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了。

  时竟继续问道:“沈焰,我们还和之前一样……好不好?”

  怎么可能……会不好……

  水位过半的水瓶早就被捏得变了形,可力道就仿佛捏在沈焰的心脏上,疼痛万分。

  他以为今天的事情之后,他和时竟的关系岌岌可危。

  每每往下走的一步,都是悬崖峭壁,但凡走错一步,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很小心,生怕再也抓不住眼前的人。

  可是就在他以为眼前是穿荆度棘,准备好遍体鳞伤的时候。

  他认为快不要他的人,竟然主动向他递出了救命稻草。

  然后用着最温柔,也是最致命的声音问他,他们还和之前一样好不好。

  沈焰嗓尖疼得厉害,压着心中的迫切,尾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意,回应道:“好。”

  -

  A大的长廊食堂距离操场最近。

  下了军训的新生都会就近在长廊食堂用餐。

  这个时候的长廊食堂人山人海。

  时竟和沈焰绕了路,去了人不是很多的湖畔食堂。

  好巧不巧,刚到湖畔食堂的大门口,就撞见了于流。

  于流身边跟了不少人,时竟认出于流之外,就只认得人群里的曹康和应昭之。

  沈焰也认出了人,垂眸看出他有打招呼的心思,推着轮椅缓缓地停了下来。

  曹康率先瞅见食堂门口的两个人,肘了下身边的应昭之:“快看,是镜子。”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闻声都跟着望了过去。

  然后和曹康一样,兴奋地喊了声“镜子”。

  时竟没想过这么一大群人竟然都认识他:“……你们好。”

  于流领着一群人到他面前,知道他见了陌生人会局促,于是解释道:“镜子,他们就是我之前说的文娱部的。”

  身为文娱部部长的应昭之伤心了起来:“镜子,我们给你准备了惊喜,结果你都不来,我们白高兴了一上午。”

  时竟肩膀微微僵了下,不好意思地朝众人看了一眼:“辜负了大家的好意,我很抱歉。”

  于流朝应昭之的背上用力一拍:“镜子那是有事,你别趁他现在脾气好就欺负他。”

  应昭之吃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镜子这都多久没来学校了,还有什么事能比我们文娱部准备的惊喜重要。”

  于流恨不得堵了他的嘴。

  没看到他口中的镜子,已经快要把“对不起”三个字凝在脸上了。

  沈焰松了轮椅推柄,从轮椅后面走到时竟边上。

  在时竟扬起脸,以及于流和应昭之愣神的时候,他淡道:“人是我叫去的,应学长如果不满,可以找我。”

  时竟微微出神地看着帮他说话的少年。

  对方个子真的很高,哪怕不说话,只是站在边上,带有侵略性的气场却有十足的安全感。

  于流是知道时竟和沈焰是朋友。

  但仅在医院和沈焰有一面之缘的应昭之不知道。

  应昭之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原来是沈学弟啊,你们学生会是找镜子有什么事么?”

  时竟捕捉到对话中出现的新词,疑惑得忍不住问道:“学生会?”

  一边的曹康给他解释了下:“沈焰是下任学生会会长接班人。”

  时竟看向曹康的视线,重新落回身边的沈焰身上,一抬眸就和沈焰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少年迎着他好奇和困惑的目光,面色虽冷,但语气十分耐心地道:“嗯。”

  时竟眼睛亮了下,由衷地夸道:“沈焰,你好厉害。”

  沈焰的视线就这么撞进了,他浸满繁星的浅棕色瞳仁里,呼吸短短一促,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颤。

  任何人对他的存在夸得天花乱坠,都不及眼前的人没有任何修饰的一声“厉害”。

  原本被强加在身上的身份,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应昭之在一旁琢磨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沈焰?”

  “镜子,你上次还叫人学弟呢,现在就直呼名字了,这才多久你们关系就这么好了?”

  应昭之吃味地道:“都快赶上我和曹康了,你见了我们还照样客客气气的。”

  于流把他挤到一边:“人家和镜子是好朋友,好、朋、友,能和就住了一年的室友你比?”

  于流转头问时竟:“对吧,镜子。”

  时竟僵住了,一时半会儿声音卡在了嗓子口。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回答于流的问题,而是去看沈焰的脸色。

  朋友和男朋友仅一字之差,关系的亲密程度却是天壤之别。

  更何况沈焰对于他们的关系那么的在意。

  一字之差,无非就是印证了“往外推”这三个字,他担心沈焰会因此闹脾气。

  人已经在不久前被他气得个半死,不能再气了。

  沈焰的眼神就没从时竟的身上挪开过,对方一瞥过来就能轻而易举得捕捉到。

  以及那眼神下一闪而过的担忧,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青年永远藏不住心思,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

  沈焰平静地道:“学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时竟避开了沈焰的眼睛,沈焰的意思很明白,翻译过来就是全听他的意思。

  沈焰没有生气,可他愣是做不到给于流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于是没点头,也没摇头。

  时竟想起之前在医院里,沈焰对他说过——

  因为他想要适应的时间。

  所以在他没有适应之前,没有给名分之前,更没有同意之前,沈焰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他们的关系。

  少年的脾气是差,可某些时候,其实比谁都好。

  曹康是几人里最有眼力见的,见时竟不是很想将话题聊下去的样子,转移话题道:“行了,都别杵着了,不是来吃饭的么,刚刚还嚷着饿死了,现在你们不饿了?”

  于流和应昭之停下打闹,异口同声道:“饿。”

  曹康没眼看,随口问了时竟一句:“镜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应昭之跟着点头:“镜子,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时竟没应,而是下意识地又朝边上的沈焰看了眼,小心地观察了下沈焰的脸色。

  于流瞧见了,以为他是想带上沈焰:“沈学弟也可以和我们一起。”

  时竟观察沈焰的脸色,没什么表情。

  但就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样子,才让人捉摸不透,处处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了雷。

  时竟再三犹豫,决定拒绝于流他们。

  毕竟沈焰刚生了一场气,心里可能还憋闷得很,情绪一点也不高涨,他担心人多,沈焰会心里不舒服。

  时竟对面前的众人明确地道:“我就不去了,我想和沈焰单独吃个饭。”

  他强调了“单独”两个字。

  沈焰闻言在一旁轻轻愣了下伸,他是把选择权都交给了时竟,答案却出乎意料。

  于流几人略显失望,但也没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得和他道了别。

  一群人转头就消失了在食堂大门口。

  时竟也同沈焰道:“沈焰,我们去吃饭吧。”

  -

  湖畔食堂一楼的人不多,但也只是不挤的程度。

  时竟和沈焰去了食堂的二楼,二楼人比一楼少了一半。

  两人找了没人的角落。

  上下轮椅多少有些不方便,时竟索性就坐着轮椅吃饭,不准备去椅子上用餐了。

  沈焰将他安置好,问:“想吃什么,我去买。”

  二楼食堂多元化,时竟对这里不熟悉,想不到该吃什么:“我都行的。”

  沈焰丢下一句:“别乱跑。”

  转身去了餐饮区。

  少年似乎对于他乱跑的事情耿耿于怀。

  时竟扭着头,望着沈焰的背影,满脸的无辜,用着沈焰听不见的音量,低喃道:“我不会乱跑……”

  因为买东西的人不多,沈焰很快就端着买好的东西回来了。

  东西被搁在桌上,时竟瞧了眼。

  两大碗酸汤软骨拉面,一叠炸物,还有一小笼的奶黄包,全是他爱吃的。

  沈焰把碗筷摆好:“不够吃再买。”

  时竟本来不是特别饿,但眼前的东西全是自己爱吃的。

  尤其是那份酸汤软骨拉面,酸汤的味道一直勾着他的味蕾。

  “好。”时竟接过沈焰递过来的勺子,动筷之前问道,“多少钱啊,我用手机转给你。”

  沈焰:“……”

  时竟说完,明显感觉到边上要坐下来的沈焰顿了一下,紧接着手里头的勺子拿不过来了。

  他纳闷地看过去。

  当看到沈焰那双好看的黑眸里,升腾着无边际的沉意后,他心里猛地一咯噔。

  时竟松了被沈焰紧紧捏住的勺子,缩了缩肩膀道:“怎、怎么了?”

  沈焰拉着脸坐下来,眯着眼睛掠过他白皙光洁的脸庞:“吃顿饭,学长是都打算,和我明算账?”

  要是放在之前,被沈焰这么问,时竟第一反应绝对是怂怂的解释。

  但有了之前他和沈焰闹得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反应反而是沈焰终于有了以前该有的样子。

  高兴归高兴。

  不能因为沈焰有了以前该有的样子,就真的蹦着对方的脾气去。

  时竟打消了给沈焰转钱的心思:“我转钱不是这个意思,就…就是哪怕关系再好,都不能随随便便花对方的钱。”

  沈焰皱眉,不喜欢和时竟分得太清,他语气很硬:“在我这里,你可以随便花。”

  “吃饭。”

  “……哦。”时竟手里被塞了勺子,不敢再和沈焰提钱的事情。

  他心里想着可以下次请回来,沈焰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怎么能随随便便花对方的钱。

  时竟拿着筷子,正要夹起自己面前的面条。

  但是筷子还没伸进碗里,边上窜出来一只手,把他面前的面碗给拿走了。

  他的面!

  拿走面碗的罪魁祸首冷声道:“等等。”

  吃面怎么能等等,再不吃就该泡胀了,时竟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面,不知道沈焰为什么要拿走他的面。

  下一秒,就看到沈焰拿起干净的筷子,帮他把碗里的葱花都挑了出来。

  时竟看出了沈焰的意图,受宠若惊地道:“沈焰,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花的?”

  沈焰夹葱花的动作不停,抽空眼神淡淡的斜了他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说“你觉得呢”。

  时竟:“……”

  时竟不吭声了,他记起来了。

  沈焰说过,关于他的事情,都会记住。

  少年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在好好的兑现,明明是心甘情愿,却被他误解为迁就和痛苦。

  是不是说明面前吃的东西,同样是根据他的喜好去买的。

  时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后悔对沈焰说那些话了。

  面碗重新递到了他的面前,时竟看了眼,里面的葱花被挑的很干净,足以说明少年挑的有多细致。

  时竟慢吞吞地用筷子夹起面,吃进嘴里,有些食不知味。

  余光瞥向也开始吃面的沈焰,少年吃相很斯文,但可能是真的饿坏了,吃得很快。

  时竟咽下嘴里的面条,突然就没了胃口。

  军训哪有不饿坏的,刚才一下军训,那些学生就往食堂里冲。

  结果沈焰为了他,没在就近的食堂吃饭,还带他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耽搁了这么久才吃上饭。

  少年最需要的就是补充能量,沈焰这会儿得有多饿……

  时竟自己都好奇起他以前到底是有多好,多值得让沈焰为他这么付出。

  于是他捏紧筷子,垂着眸子,问道:“沈焰,你能讲讲我们以前的事情吗?”

  他没忘记沈焰记不太清他们认识时的事情,嘴快地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的事情。”

  “比如怎么相处的,或者有没有照片什么,能让我看看嘛?”

  沈焰一口面差点噎在嗓子里:“……”

  时隔多日,他都快记不起自己应该是个满嘴谎言的人。

  忘记了自己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得去圆谎。

  没有任何准备,以至于总是打他个措手不及,饭不香了,满脑子乱成了浆糊。

  沈焰试图冷静下来,放了筷子,佯装淡定的模样拿了一旁的餐纸擦嘴。

  然后挑着最不会出错的问题,没什么表情地道:“没有照片。”

  时竟“啊”了一声:“我们认识那么久,一张照片都没一起拍过吗?”

  沈焰抓住重点,凉飕飕地提声:“学长原来知道,我们认识了,那么久。”

  时竟:“……”

  他好像听出了沈焰的言外之意,不太确定地道:“不会是因为我……我们才没有合照的吧?”

  沈焰:“……”

  沈焰的本意是想时竟的关注点放到其他地方。

  这样话题一岔开,说不定就不会继续往下致命的问题。

  只不过没想到,青年主动帮他找了理由,往下走的台阶主动送到了他的面前。

  沈焰:“学长觉得呢?”

  时竟差点把脸埋进自己的面碗里,既然问他觉得,那一定就是他的问题了,他抬不起头。

  台阶是时竟自己给下的,但时竟的反应不是沈焰要的结果。

  沈焰臭着张脸,不悦地道:“一张照片而已,没就没了,好好吃饭。”

  时竟听话地把脸挪了起来:“好、好……”

  就在沈焰以为他不会继续往下问,准备拿起筷子吃面的时候,时竟的声音再次轻轻地响了起来。

  时竟:“没有照片的话,你能和我口头讲讲我们在一起之后的事情吗?”

  沈焰:“……”

  这顿饭怕是吃不下去了。

  人在逼急的情况下,总能爆发出潜力,即便在喜欢的人面前撒不了谎。

  沈焰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人往椅背一靠,单手搁在桌面,另一手随意地垂在大腿上。

  筷子放下的声音激得时竟头皮一麻。

  他料不到他话音落下后,沈焰每每的反应,但对沈焰的这样反应之后的表现却有了一定的清晰度。

  果不其然。

  下一秒,少年脸色变得很难看,胸口起伏了几下,冒火地道:“你在试探我?”

  时竟一脸冤枉:“不、不是。”

  “不是?”冷哼从沈焰的嗓间沉沉地溢出。

  时竟听得心尖一紧。

  沈焰冷笑:“学长既然这么问,不就是不信我么。”

  “从头到尾,这份关系,对学长来说,是不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时竟紧抿着唇,沉默得没有说话。

  他承认,倘若要他肯定的说信,他确实做不到。

  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实质性,能够证明他们关系的东西,摆到他的眼前。

  反过来要他说不信,他又做不到。

  实质性的东西是没有,可沈焰对他的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实实在在摆在他眼前的。

  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又有谁会做到这种地步。

  就算是作为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

  时宥有时候都不一定能像沈焰一样,记住他所有的喜与厌。

  如果不是因为这层关系,没有足够的感情积淀。

  在他提到“分手”这两个字的时候,又怎么能情绪崩溃到那种地步。

  “不信”这两个字,要他怎么说得出口。

  至少在良心上,时竟就不能说。

  时竟对上沈焰的眼睛。

  这双黑眸里一如既往的被平静所占据,但偶尔那份平静下,藏着最真实的情绪。

  比如现在,他往深了看。

  捕捉到的那抹受伤,要他怎么去无视之后,再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时竟根本没法去忽视,于是感性打败了理性,他道:“沈焰,我信的。”

  -

  沈焰达到了目的,没有让时竟继续问下去,应该是松了一口气的。

  可他清楚时竟现在的性格。

  面对他的质问,时竟给他的回答,大概只是为了安抚他脾气,而骗他的。

  时竟不信他。

  这口气,根本没法松。

  吃过饭,时竟和沈焰出了食堂。

  时竟虽然没有参加A大军训的记忆,但是该有的流程还是稍微清楚一些的。

  他问身后的沈焰:“沈焰,你是不是要回宿舍去午休了?”

  沈焰没心思休息:“无所谓。”

  怎么能无所谓……

  时竟叹了一口气:“你上午军训不累吗?中午休息好了,下午才有更多的精力撑过军训。”

  青年满脑子顾虑的都是别人。

  沈焰问他:“我去午休,你呢?”

  时竟愣了愣,这话有那么一点点熟悉,这个问题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后知后觉沈焰上午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就得好好想想了。

  时竟想了想:“我可以一个人逛逛学校,等你午休起来了,我就去操场看你们军训。”

  始料未及的答案。

  沈焰惊诧时竟把下午的时间都留给了他。

  他确实恨不得把人拴在身边,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根本满足不了他。

  但是他舍不得。

  下午的太阳不是上午能比的。

  沈焰做出了决定:“下午别看了,要么回家,要么去其他有室内的地方。”

  时竟不太相信这是沈焰会说出来的话,扭头看了看:“可是我答应了你来看你的。”

  沈焰言简意赅:“下午太晒。”

  时竟微怔,竟然是这个理由:“没事的,我不怕晒。”

  沈焰略显头疼,平时怎么都看不到的人,也会有这么倔的时候:“我怕你晒,行么?”

  时竟:“……行。”

  时竟没有想去的,同时又不晒的地方,怕打扰沈焰休息的时间,就让沈焰送自己到校门口。

  沈焰不能出校门,但是能给他打车。

  车一来,时竟推了下轮椅,感觉到后面桎梏的力量,提醒道:“沈焰,你可以松开了,车来了。”

  沈焰没松。

  人是他让走的,可真的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他开始后悔了。

  但理智尚在,他像是随口一问:“走了还来么?”

  时竟没想太多:“我肯定要来啊,等我腿好了,就该回来上学了。”

  沈焰:“什么时候?”

  时竟估摸了下时间:“可能一个月,也可能还要久一点点。”

  沈焰:“……”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面前的人可是曾经将他冷心冷眼了到底。

  能有一次来看望他的举动,已经是老天开眼。

  不远处的出租司机有了催促的迹象,沈焰动作缓慢地松开了轮椅推柄:“到家给我报平安。”

  时竟:“好。”

  沈焰失神地看着毫不留恋就坐上了车的人,门一关,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杵在原地,看着车子由慢到快的离开。

  时竟系好安全带,下意识地一回头,就看到了这一幕。

  车子明明已经驶出有一段时间,但少年还保持着送他走时的姿势,就连握轮椅推柄的手也没放下来。

  时竟趴在窗口,久久没有动作,眼睁睁看着沈焰的身影逐渐缩小,再到看不见。

  但他却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沈焰还站在原地。

  为了印证心里的猜想,他和前面的司机道:“师傅,我有东西掉了,你能不能往回开一些?”

  司机态度很爽快:“行。”

  车子掉头回去,眼见学校大门重新进入视野,时竟急忙和司机道:“师傅,就这里,麻烦您停一停。”

  车子停了下来,时竟透过车窗,看向了学校大门口,最为醒目的那道身影。

  沈焰真的在……

  司机看过接待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后视镜里青年的视线和心思一目了然:“同学,那是你对象吧?”

  时竟被问得猝不及防,搞不清状况地“啊”了声。

  “不是吗?”司机不信自己看错人,“你都走了,他还站那怪不舍的,不是你男朋友?”

  比起认识的人,有些话到了陌生人面前似乎就容易启齿了起来。

  时竟不太好意思地道:“……是。”

  司机笑了笑:“用得着这么难为情么?有个这么俊的男朋友,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时竟也跟着浅浅笑了下,视线却始终落在不远处的沈焰身上。

  少年的容貌是造物主偏心的手笔,面冷,脾气说不上好。

  可对他的照顾却是实打实的无微不至。

  除此之外,放在他身上的感情,也是真真切切的,不加掩饰,不掺杂质。

  再厉害的伪装者也做不到这样……纯粹,热烈,真挚。

  时竟忍不住想,突然多了这么一个陌生的男朋友,是不是就和司机师傅口中所说的一样——

  其实……没什么不好……

  男朋友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