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竟眼睁睁看着沈焰,在他面前静默了有好几秒钟,紧接着就被气笑了。

  少年胡乱地抓了一把,被汗微微浸湿的额发。

  然后原地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

  最后突然在他轮椅边上的台阶处坐了下来。

  两条胳膊搁在膝盖上,抓着头发的手自上而下又抹了把脸。

  浑身上下裹挟的躁意,根本没办法让人忽视。

  太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时竟不由得紧张到屏住呼吸。

  也提心吊胆得想不通,自己哪里把人惹毛了。

  低气压的氛围里,就在时竟手心止不住要出冷汗的时候,坐在台阶上的人响起了声音。

  少年缓慢地抬着一双黑魆魆的眸子,仿佛一眼就能将人望穿到底。

  冷淡的嗓音里,掺杂了几分浅浅的哑意和平静:“来看我,你不告诉我。”

  “别人不提,我连你在这里都不知道。”

  难以名状的情绪压在沈焰的心头,气闷得让他不得不深呼吸:“是不是连走的时候,学长都不打算,告诉我?”

  沈焰的一句反问,时竟后知后觉自己的做法好像是哪里不太对。

  他明明是来看沈焰的,哪有来看人反而不告诉当事人的。

  这叫个什么看法……

  时竟微微张了张嘴:“沈焰……”

  少年将他嗫嚅的样子捕捉了个透彻。

  在他嘴型要扯出“对不起”三个字之前,冷声打断:“不准对我说‘对不起’三个字。”

  时竟:“……”

  时竟被堵得哑口无言。

  眼前的人总让他束手无策。

  大脑一片空白之际,能够表明态度和回应的就只剩下“对不起”三个字。

  结果现在连“对不起”三个字都不许他说了,他就真的变得毫无办法,只能沉默。

  于是在沈焰的视野下,青年微微低下了脑袋,紧抿的唇瓣,用力到嘴角有了发白的迹象。

  顺滑的黑短发软趴趴得塌在一起,却无声得透着一股落寞和委屈。

  沈焰的心突然一紧,然后就像气体外泄的皮球,所有的躁意被一抹慌乱取而代之。

  他捏着眉心,低声道:“不是你的问题。”

  有问题的人是他,是他没有在电话里说清楚。

  要在时竟来看他的时候,把这件事提前告诉他。

  面前的人本就干净得和白纸一样,对这种事没有任何的经验。

  就连这份关系都是被他强行安置。

  说好的适应,是他在急于求成,不甘还停留在现阶段。

  他不该把人逼得那么紧。

  沈焰声音沉闷地道:“是我忘记了你没有经验。”

  少年的语气虽然依旧冷硬,可每一句话细听都像是在妥协。

  而最后一句话,怎么听都无力极了。

  时竟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慢吞吞扬起脸,偷偷瞄了沈焰一眼。

  少年的脸上还余留着没有完全褪去的躁意。

  明明不是好脾气的人,却从那天说过不会冲他发一点脾气之后,真正凶过他的次数几乎为零。

  是不是就因为他毫无经验,所以才妥协得把所有冲突的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是不是就因为他毫无经验,所以才在妥协的时候,显得那么无力,连脾气都懒得发。

  时竟眼底闪烁着茫然,他不太懂。

  想不明白沈焰在他失忆前积攒了不少委屈。

  而在他失忆后,同样会碰壁到无可奈何。

  哪怕气狠了,却从来没有过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的时候。

  “……沈焰。”时竟声音很轻,打算问出心里的困惑。

  这时,一道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了他往下说的话。

  是沈焰的手机。

  时竟沉默地看着沈焰从口袋里掏手机。

  后者扫了眼来电,面无表情地接起电话:“说。”

  萧白杨咋咋呼呼的声音瞬间从沈焰手机听筒里响了起来:“焰哥,你在哪呢!?”

  “不管现在在哪,赶快回来!”

  “纪检部突击检查,教官那边口头假没用,咱教官帮你打掩护说去厕所了。”

  “你要在附近就赶紧回来,再不来就要扣分了!”

  实在是过于穿透听筒的喊叫声,手机收音再好都挡不住萧白杨的大嗓门。

  纪不纪检部,扣不扣分,沈焰根本不在乎。

  但还是让他在接听电话的那一瞬间,浑身都僵住了。

  接听电话这种事情,在时竟面前,再重要他都可以毫不避讳。

  可内容如果是涉及到学校规章制度,让他僵硬的就不再是时竟会听到里面的内容。

  而是听到内容之后的反应。

  沈焰视线匆忙地落向一旁坐在轮椅的人:“……”

  果不其然,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时竟就开了口:“沈焰,你先回去吧。”

  青年嗓音温软,语气里尽是对他要被扣分的担忧。

  沈焰:“……”

  时竟扫了眼沈焰贴着耳朵的手机,听筒里仍旧时不时传出对面人焦急的声音。

  越是焦急,就越把沈焰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庞衬得淡然。

  时竟都替他着急:“你刚开学,扣分不好的,尤其是扣在这种不必要地方。”

  沈焰没回听筒对面的萧白杨,而是手机屏幕利落地一关。

  然后目光落过去,漆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我回去,你呢?”

  时竟没想到沈焰会反问自己:“于流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话音一落下,沈焰腾地就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把时竟给吓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微微往后仰了仰,受惊似的双手抓住轮椅扶手。

  眼看着沈焰的脸色越来越黑,他的心跳止不住得加快速度。

  如果先前沈焰只是浑身裹满了躁意,那现在完完全全就是脾气临近爆发的临界点。

  沈焰:“你说的来看我。”

  “就只打算看这么一眼?”

  “所以学长现在是看完了,然后准备赶人了,是么?”

  被凶了,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时竟没有被吓到,反而是沈焰说的话,让他有些无措了起来。

  他解释:“我没打算看了一眼就走。”

  虽然是为了答应的事不食言,但也没有只看一眼就走的道理。

  时竟:“我没有赶你走,是想你先回去军训不被扣分。”

  “我本来打算和于流去完了他说地方,剩下的时间就去看你的。”

  沈焰不爽地问他:“去什么地方?”

  时竟噎了噎,他被问住了,因为于流没告诉他要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

  短短的沉默,反倒把人的不爽值刺激得蹭蹭蹭往上涨。

  沈焰冷笑:“怎么?作为学长的男朋友,最基本的知道你要去哪,都没有资格么?”

  “沈焰……”时竟无奈地唤了声。

  是他无奈于对方总在被脾气支配的时候,把他的话和沉默曲解成另一个意思。

  时竟解释:“是于流没告诉我要去哪。”

  “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问问他的,但是你别急着生气。”

  于流坐着的花坛离时竟不算太远。

  虽然等得百无聊赖在玩手机,但是余光偶尔会注意一下时竟和沈焰那边。

  看到时竟冲他招手,他起身就过去了:“你们聊完了?”

  时竟没点头也没摇头,问道:“于流,等等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啊?能提前告诉我吗?”

  于流摸了把自己的寸头:“不好说,毕竟算是个惊喜。”

  时竟没想到于流会准备惊喜,抿了抿唇,斟酌道:“你不用告诉我惊喜是什么的,告诉我地点可以吗?”

  青年说话时,总是喜欢用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人,无害又无辜。

  于流遭不住他这样的眼神,想着他现在失忆,就算知道了一个地点也不会破坏了惊喜:“文娱部。”

  “文娱部都是我们专业的人,自己人嘛,一听你回来了,都兴奋得想见你。”

  “现在准备了惊喜,等着你去见他们呢。”

  于流看看时竟,又看向一旁低气压的沈焰:“你们要是聊完了,我们就赶快过去吧,大家都等你很久了。”

  时竟没急着回应他,而是偏头看向沈焰。

  他能感觉到,沈焰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从问完于流,到沈焰接通电话开始,就已经用去了很多的时间。

  他不知道沈焰回去军训要多久时间,但再不去肯定要瞒不住纪检部。

  时竟温声地道:“沈焰,我和于流先去文娱部,你先回去军训好不好?”

  “文娱部的同学们都在等我,我先去见了他们,然后再去见你,行吗?”

  时竟原本以为,以沈焰的脾气,可能还要再多安抚一会儿才能答应下来。

  却意料之外的,他的话一出口,身边的人没有继续发脾气。

  而是丢下了一句“行”,就干脆地转身去了对面的梧桐树下,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

  看着沈焰径直离开的背影,时竟的胸口突然一闷。

  手下意识地朝着沈焰的背影微微伸了伸,嘴里溢出细如蚊声的轻唤:“……沈焰。”

  于流没瞧懂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镜子,你等等是要去看沈学弟他们军训?”

  时竟闻言,愣怔地看了眼自己抬起的手。

  紧接着他又看了一眼在对面弯腰捡军训帽的沈焰,然后缓缓地放下了手。

  他开口应道:“嗯,我答应了他。”

  “于流,我们走吧。”

  于流推起轮椅,低头看了眼他有些灵魂出窍的模样。

  于流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沈焰找时竟,好奇地问了嘴:“镜子,上次问你,你和沈学弟什么关系,你说你记不起来了,那现在?”

  “沈学弟找你的次数那么多,现在总该知道你们俩什么关系了吧?”

  时竟一下子接不了话,放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握紧。

  比起面对沈焰时,对着其他人,这份关系说出口的程度一点都不轻松。

  “我们……是朋友。”时竟低下头,愧疚于自己没有勇气说出口。

  “朋友?”于流没发现他的异样,“是不是特别好的那种?”

  时竟木木地点了点头。

  于流道:“是好朋友就解释得通了。”

  “之前我听人说,你昏迷那一年里他们去看你,一直都能看到你病房门口坐着个男生。”

  “之前没印象是因为不认识,现在一描述,都发现是沈学弟。”

  “照这个说法,沈学弟岂不是一直在等你醒过来?”

  “看来你们之前感情不错啊。”

  时竟猛地抬头,扭头不敢相信地看向身后的于流:“你说什么?”

  于流看他反应这么大,不解道:“沈学弟没和你讲么?”

  “从你出事开始,他就雷打不动得在你病房门口开始等你醒过来。”

  “我不知道。”时竟低喃,“沈焰……从来没和我说起过。”

  于流“咦”了声:“估计是你们关系好,这种话也没必要说吧,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于流好奇个不停,可时竟已经听不进去于流的声音。

  因为在他扭头看向于流的同时,余光就瞥见了不远处站在树底下的沈焰。

  少年抓着自己的军训帽,军训帽看上去被抓得皱皱巴巴的。

  头顶梧桐树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神色被衬得有些模糊。

  但始终保持着朝他这边站着的姿态,没有一点着急要回去军训的意思。

  直到四目相对,对方才漠然地转身离开。

  不疾不徐往前走的背影,挺直的脊背,莫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感。

  时竟出神地望着沈焰的背影,看着对方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

  他恍然想到文娱部的同学们在等他。

  而在他催促沈焰回去军训的那一刻,也只想到有人在等他。

  却独独忘记了,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沈焰,是不是早在和他通话的那一天,就在等着他来学校。

  如果于流说的是真的。

  沈焰从他出事开始,就在病房门口一直等着他醒来。

  那这几天,沈焰会不等吗?

  可他刚才对沈焰说了什么?

  他说文娱部的同学们在等他。

  那如果真的已经等了他那么久的沈焰,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那声利落的“行”,听上去就成了失望的妥协。

  “于流。”时竟心紧地伸手阻拦了于流往前推轮椅的动作,然后迎着于流疑惑的眼神道,“去文娱部的事情,能不能往后推一推?”

  “于流,我很抱歉。”

  于流不解:“好端端怎么要往后推一推了?”

  时竟语气里夹杂着抱歉,却隐隐透了一股坚定:“你能不能帮我和文娱部的大家道一声歉。”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

  于流替时竟去了文娱部。

  时竟确认了新生的军训场地,和于流分了两路,独自去了操场。

  他出发的地方和司令台一个高度。

  以至于他到达新生军训场地,是在坐席顶部,距离底下的操场有一定的高度和距离。

  然而坐席没有轮椅通道,时竟根本下不去。

  再三考虑下,时竟看了眼自己的腿,然后直接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脚步还不是很稳,起来的时候颤巍得往边上跌了下。

  幸好有铁网,让他缓冲扶了下,没有摔倒。

  时竟趁着双腿发力前,目光看向操场一排排的方队。

  希望能一眼找到沈焰所在的班级。

  另一边,沈焰虽然按时在纪检部离开前归队了,但是教官出于严格,还是罚了他在一旁坐俯卧撑。

  他心情不爽,对于惩罚欣然接受,总比生着闷气继续军训来得舒坦。

  惩罚是俯卧撑,足够他用来发泄自己内心的情绪。

  50个俯卧室轻轻松松,他觉得发泄得不够。

  于是又做了50个。

  倘若不是教官命令他停下,他都不会那么轻易就停下来。

  教官无奈地看了眼惩罚上瘾的人:“归队。”

  沈焰漫不经心:“是。”

  他在萧白杨挤眉弄眼,嘴型“牛逼”下,慢吞吞得归了队。

  这次的队列被安排在司令台下,他个子高,站在队列的最右侧,视野空旷。

  紧接着他转身站稳,一抬眸。

  下一秒,就看到了坐席台最顶上,扶着铁网,站得不是特别稳的人。

  看清对方到底是谁后,沈焰的瞳孔骤然一缩。

  小狼狗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