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当然知道满月在逗他, 就跟用胡萝卜吊驴子似的。

  纪满月是萝卜,他司慎言是驴——好几次,眼看抓到他了, 可千钧一发之际, 又被他逃开, 甩得远了。

  再不多一会儿, 那人又慢下来等他。

  二人跑回营地时,司慎言身上是暖和的, 半分寒意都没有。

  还没进营区,就看见木易维了。

  木易维见二人天外飞仙似的回来,心下诧异:大晚上的练轻功?有劲儿没地儿使了是不……

  丰年急召二人, 因为收到了都城的急信。信在满月出发第二日发出来,于是前后脚的到了。

  皇上收回给满月密旨, 让他把军备送到前线就即刻回都城去,寻找悬星图宝藏的事情暂缓——因为流勒派使节递上访帖, 要入都城。

  近来,满月与司慎言多次救护圣驾, 流勒使节入都城,丰年回不去, 皇上想要二人在都城。

  这夜, 边关的风急, 后半夜下了雨。战事没有起风波。

  满月的帐中,还有司慎言。

  二人非常默契地把刚才湖畔追闹的话当做了玩笑。丰年带兵很严,军中戒酒,战事连绵半年以上, 才会招纳军妓。

  现在的营区着实是禁欲圣地。

  二人听着边关的疾风、听落雨打在帐子上的噼啪声, 来言去语的说着闲话, 不大会儿都困了,终归没让湖边青草坳中的春色蔓延在肃穆的军营里。

  召是急召,第二日天色刚亮,满月一行就辞别了丰年,东南阳天部一路快马加鞭地往都城折返。

  司慎言没有同路而归,他不能总跟纪满月腻在一起,他有自己的步调和计划,他要去阴暗里,查那些不知人鬼的阴谋。

  分别前,司慎言在满月眼睛上烙了下:“过几天都城见,好好的。”

  不用押送物资,官军脚程比来时快了不少,算起来露宿扎营一夜,第二日就能入都城城关。

  已入深秋,入夜温度降了。营地安置妥当,琐事已毕。

  满月刚就着火盆暖手,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他又挑帘出帐,往闹声处去。

  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什么,外围兵士见他,道一声:“纪大人来了。”

  闹哄哄的乱迅速平息下来。

  厉怜也在。

  少年小跑着过来,低声叫一句:“师父。”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无奈。

  混乱的中心是钟岳仙。

  五堂主狼狈得很,手脚都被绑着,封住穴道的金针也还在,头发乱了,嘴角挂着丝血渍。他坐倒在地上,周围好些破瓷片和水渍,身上的衣服湿了大片。

  满月皱眉。

  怎么挨打了?

  厉怜刚要说话,一名东南阳天的小将跑过来,抱拳单膝跪下:“大人,是卑职看不过去动手打人,和厉怜小兄弟无关。”

  “怎么回事?”满月问道。

  那小将道:“卑职负责人犯的看管押送,刚才他说口渴,卑职想等安顿下来就给他水喝,是厉怜小兄弟心地好,见他嘴角裂开,即刻就倒水给他,可他以穴道被封手麻为由,连摔了三只碗。分明就是没事找事,卑职这才打他两个巴掌。”

  钟岳仙抬起头,似笑不笑的看满月。

  纪满月道:“带我帐子里去,我问他几句话,大伙儿散了吧。”

  临时的军帐很简陋,满月的帐子也一样。行军榻只有小腿肚子高,火盆上架着矮架,挂着一只铁壶烧水。再无其他。

  纪满月脱下外氅随手扔在一旁,坐在矮榻上等水开。

  没多大一会儿功夫,钟岳仙被带过来了,除了被绳子绑着手脚,还被上了锁链。满月捻起颗石子,扬手弹过去,在他穴道上补了一下:“松绑,兄弟们出去等就是了。”

  押人的士兵听命应了。

  帐中只剩二人。

  满月拎起水壶,倒出碗热水,递给钟岳仙:“坐。”

  钟岳仙一笑,不吝地盘腿席地而坐,接过热水捧在手里捂着:“你挺大度。”

  满月冷声:“废话少说吧。”

  “想知道司慎言的的事?”钟岳仙吸溜着热水。

  满月道:“他的事情我自会问他,我想知道你的事。”

  钟岳仙看了纪满月片刻:“你们俩……”他有点难以置信,“来真的?”

  满月没拾茬儿:“你上面是杜泽成,还是祁王?现实里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钟岳仙沉默片刻:“其实你挺倒霉的,要不是那个程序员的随机邮件发给你们,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他又苦笑道,“我们也挺倒霉的,遇上你这样的茬子……所以咱们合作吧,恨你害你都是游戏里的对头事儿,回到现实去,你们大可置身事外,别和我们作对。”

  满月听着火气就往上撞,闹出人命了,还要怎么合作?张日尧的事怎么回事?又要如何置身事外?

  他面上不动声色,问道:“你想怎么合作?”

  “把三件秘宝里的秘密告诉我,只要验证过你没骗人,我就告诉你回现实的方法。”

  满月审视地看他——继司慎言之后,装作系统来套话的人不是钟岳仙,否则他不可能这么问。

  钟岳仙看不出满月的心思,继续道:“为表诚意,我先把司慎言的事情告诉你,怎么样?”

  满月抬手示意他说。

  “他的警号,是承袭他父亲的。”钟岳仙道。

  满月的眼神光明暗交叠,瞬间想起司慎言当初“警匪一家”的言论,他敏感地察觉到,现实的过往中有司慎言难以释怀的旧事。

  承袭父亲的警号,被称为警队的血色浪漫。当警员殉职时,他的警号就会被封存起来,直到他的后代继承他的职业,警号会重新启用,传袭所谓的衣钵。

  “他父亲负责的是经济口,别看殉职了,身后名却不好,因为当年的案子跑了主谋。虽然没有实证,却有流言说他父亲收过买命金,就连他也是老司警官和道上‘大嫂’的私生子。”

  细碎的过往刺得满月心痛:“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钟岳仙道:“我们跟他对上,背调自然要做清楚,只不过,当时算漏了你的团队。”

  满月片刻无言。

  火盆上烧开的热水腾着白雾,缭绕出妖异的朦胧。满月守着火,心底却升起股寒意。

  “怎么样,这个消息够诚意吗?咱们的事情,成交吗?”钟岳仙问道。

  刚才钟岳仙洒了水,弄湿的衣裳没人给他换,现在他胸襟前也还湿着大片。天气很冷了,湿衣服贴在身上,阴凉得难受。他现在终于被松绑,赶快往火盆前凑,拽着衣服烤干。

  领子被拉得大。

  满月眼光一扫而过,不经意看见钟岳仙胸前隐约有什么花纹,皱眉道:“你身上是什么?”

  钟岳仙真没扭捏,满不在乎地将领口拉开给满月看:“纹身,你脸上不是也有吗,”他闲聊似的,“你们美工真有意思,编排这么多纹身。”

  钟岳仙身上的纹身也是个图腾,画风居然跟满月脸上的有几分相似,只是图案不同。不知是什么草叶子的意象画,颜色青蓝,攀在胸口。

  听他说话的意思,该是不知道纹身的渊源。

  钟岳仙还想说什么,厉怜的声音就在帐外响起来了:“师父,”他说着话挑帘进来,见钟岳仙竟然还在帐子里,先一愣,而后还是走近满月身侧低声道,“您该休息了,满打满算睡不了三个时辰,师公让我照应您身体呢。”

  “啧,”满月皱眉,责备道,“别瞎叫。”

  厉怜可是有日子没听见这句话了,低着头嘴角勾起点笑意,心道:师父就是脸皮薄。

  这些日子大约睁眼就在疲于奔命,厉怜不提,满月不觉得,经他一说,身上的乏累感顿时被唤醒了。

  满月看一眼钟岳仙。

  钟岳仙好像也知道自己提的条件对方不可能一口答应,总归是差点什么火候,他好整以暇的起身道:“一拍即合不是好买卖,你大可再想一想。”

  厉怜招呼人进来,把钟岳仙绑好带下去安置,又回来照应师父休息。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铜盏,往里面倒些孟飘忱配的香点燃了,远远地放在一边:“师父快歇着吧。”

  香的味道让人心静。

  满月喝过醉仙芝,内伤没全好,但内息的岔气和糟乱疏散不少,配合着香药睡觉也就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惊觉。

  他真的累了,片刻就睡得沉了。

  天擦亮,大队整肃拔营。今日是个晴天,快马加鞭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入都城。

  正待出发,木易维突然匆匆而来:“大人,出岔子了。”

  年轻的将军从来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近日接二连三的急色,可能把这几年的急都攒在这几天一股脑着了。满月心里一颤,脸上依旧不见波澜:“怎么了?”

  “钟岳仙不见了。”

  “跑了?”

  木易维道:“只怕不简单,大人要不去现场看看?”

  满月应声跟着走。

  他回想昨天在钟岳仙穴道上补那一下是很重的,虽然不影响他普通动作,但他万不可能在戒备森严的营地中不声不响的逃走。

  更何况,抛开捆绳、锁链不说,他身上的暗器金针也没拔除。

  巡守头领见大人来了,跪下领罚:“卑职什长万修失职,请纪大人责罚。”

  这叫万修的什长正是昨日帮厉怜出气那个。

  满月抬手示意他起来,挑帘进押人的帐子。

  帐内,囚笼门半敞着,锁链扣结敞着,绳子摊散在一旁。边儿上还丢着一块碎瓷片。

  看来,昨天钟岳仙三番两次的摔碗,早就预谋想跑,打碎那么多只碗,藏块碎瓷在身上不易被人发觉。

  “昨夜换过班吗?”满月问道。

  万修答:“昨夜时间短,没到换班的时间就拔营了,我们一直按照点位巡查,帐子周围无人靠近。”

  满月叹息:确实大意了,该找人进帐子盯着他。营中八成有内应,否则钟岳仙即便能磨开捆手的绳子,也打不开囚笼。木易维定是也想到这些,才那副神色。

  “昨日是谁上锁的?”满月问道。

  木易维近前跪下:“回大人,是卑职。昨日卑职前来检查过锁链牢笼,才去就寝的,当时并无异常。”

  要说这事,木易维有嫌疑。但长此以往的细节,让满月觉得这事与木易维无关。

  事已至此,追责不是上策。

  满月道:“出发吧,回都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