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怜走到桌前把托盘放下, 开始兢兢业业的遵命,伺候师父吃饭。
满月掀起袖子看木珠串,他腕子不粗, 珠串正好贴合腕围, 显然是司慎言刻意给他的。
闻味道是流影香。
流影香是一种特定木材的结香, 淡时味道很浅, 沾染一点在身上察觉不到,只有十二红鸟能寻。如今司慎言给他的是珠串, 味道就浓郁了。空气流动,那股幽异的香不经意就会萦绕身侧。
满月心道:这是有多怕我丢了,这么浓的味道, 不用十二红,放条狗都能找到我了。
看来是追许小楼那回把司慎言吓坏了。
这么想着, 他嘴角勾起点笑意。
厉怜在一边,看师父嘴角含春的模样, 清嗓子:“司大哥给的吗,他对师父真好。”
满月心思根本就没在这儿, 言不达意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好吗?”
厉怜:“……”
师父醒醒!
厉怜不知道流影香的珍贵,走近闻见味道:“这是什么呀?好闻。”
流影香丁点儿就异常贵重, 这么一串……
满月答道:“可能是你司大哥的家底儿。”
厉怜觉得懂了, 又觉得懂得八成不在点儿上:聘礼还是嫁妆?对于师父而言……少了点儿吧?
满月懒得看少年那张如同台风过境、风云际会的脸, 低头吃东西。
司慎言说话算数,紫元果然来得很快,他来去匆匆,与满月见面领差事, 满打满算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走之后, 纪满月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安坐片刻, 扬声叫厉怜:“我入宫一趟,你帮我备一套低调的衣裳,一会儿回来换。”
厉怜在门口扒头:“您要去做什么?新添置的衣裳都不张扬啊……”
不是灰的,就是黑的,我觉得那些压箱底的红衣服,挺好的。
满月道:“见一位贵人。”
这日正午,阳光很好。
安王涉案,去哪里都有人跟着,索性哪儿也不去了。把自己禁在王府,省得麻烦。
王爷颇有兵来将挡的气度,吃过饭,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困乏,回屋小憩,正似睡非睡的迷糊,突然床前有人轻声道:“打扰王爷午休,下官没有恶意,王爷莫怕。”
声音带一丝苏沙,听着温柔。
饶是如此,安王依旧大惊,他身上扣着贪没水银矿和涉嫌谋逆的两口黑锅,王府被三法司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这人竟然谁也没惊动,大白天就摸到自己卧房来了。
起身,见来人是个相貌非常秀雅的公子,穿着一身烟灰色的长袍,微低着头,单膝跪在床前,手里托着枚印章:“下官直指令纪满月,得戎国候授意,来与王爷说几句话。”
安王拎过印章,见那正是丰年的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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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宮宴,是越国皇室彰显天家威仪排场的好机会。
往年宮宴有时设在重华楼,有时设在桑梓江边的临江仙台,有时也设在宫里。除了宫妃朝臣,还会大宴名流、外宾。
今年重华楼塌了,宮宴更要继续。越是这样的时候,皇家便越要靠排场来撑场面。
是以宴请人数非但没有缩减,还又增加了好多位。
本来,按着满月和司慎言的官阶,参宴是不能入殿的。因为救驾有功,皇上特许二人参与殿宴。
座位还设得极其靠前。
满月心道,这样也好,一会儿宫妃要露面,正好看那名满天下,被传说是凤台箫的玉贵妃是何许人。
想得挺好,结果异想天开了。
越国虽然没有封闭到宫妃不得见外臣的地步,但也考究着礼制,皇上御座后面娘娘们的座位,用一层薄如蝉翼的垂纱隔着。因为距离远近不同,美人们往座下看,相对清楚,可朝臣往上看去,就只见娘娘们杳袅娉婷的倩影,万万看不真切面貌。
更别提区分谁是谁了。
此时,宾客已落座,只差皇上登殿。
满月眼光扫过对面文臣,见一位面善的老大人笑眯眯的看他,略一迟疑,想起这是前些日子闹灾后期,去繁花府力挽狂澜,组织灾后重建的老大人李灿。
看来繁花府事毕,他还朝了。
满月向他拱手躬身,深施一礼。
突然敏锐地察觉出,宫妃落座的垂纱帘子后面,有谁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抬头去看,却又没有了。
就这时候,陛下登殿。
宴席开始了。
这种宴会,上来只能是老掉牙的一套,圣上端杯祭酒,一敬皇天后土,二敬列祖列宗,三敬文武群臣。除此之外,又分出第四杯,敬西嘉兰关浴血退敌的大越好儿郎,盼戎国候早日凯旋。
只字未提重华楼倒塌的事情,摆明了大好的日子不想触霉头。
祭酒之后,歌舞开始。丝竹管弦绕梁三日,官员、宾客们遵循礼制向皇上敬酒,气氛融洽至极。皇上喝酒上脸,几杯酒下肚,脸色泛红,那骨子里带着的戾气都淡去了,他半倚在龙椅中,懒洋洋的。
酒意渐酣,金瑞公公从殿外进来,溜边儿到皇上近前耳语几句。
不知说了什么,皇上先是一愣,再就点头允了。
金瑞便转过身,叫停乐舞,朗声道:“请安王殿下上殿——”
话音落,一人登殿。
他保养得很好,甚至看不出到底多大年岁,细看相貌与皇上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皇上皮肤颜色深沉,眉梢眼角的杀伐气也重,打眼就是一副枭雄模样,若非是帝王之气加身,让他持着君临天下的德儒,皇上就真的“铁血硬汉”一个。徒手劈砖,胸口碎大石那种。
这样的身型气质,再配上神情的傲蔑,坊间传说他当年一杯毒酒在母亲面前鸩杀亲弟……
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至于其他,比如说皇上丧尽人伦不能人事,在后宫喜做妇人之姿,满月看着他那张“神佛不服、老子天下第一”的脸,总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如果是真的……
太惊悚了。
反观陛下这位庶出哥哥安王,白面如玉,若换上便装,站在江岸柳堤中,该是个文质雅儒的逍遥书生。
安王在御前双膝跪下:“臣叩见陛下,多谢陛下恩许罪臣之身御前祝酒,愿陛下疆国万寿,岁岁平安。”
金瑞公公递上酒来,安王一饮而尽。
他祝过酒,就又叩头:“罪臣告退。”
皇上叹气:“罢了,既然来了,就不急回去,一旁坐吧。”
安王的脸上看不出喜忧,只是又磕了头,在他亲王空置的席位上坐下,向对面的叔叔祁王遥敬一杯。
乐声还未重新响起,外宾席位上有人起身道:“陛下,我王上命人快马加鞭,送了流勒至宝织金星河图来,觐献给陛下赏玩,这图,能与大越的悬星图相提并论……”
话没说完,就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流勒使节看向那人,颇有些怒目,又怒得不怎么有底气:“敢问黄大人,笑什么?”
这黄大人,正是前几日被满月带着自重华楼一跃而下,嚎得比夜哭郎还惨,好悬给吓死的中书令。
这会儿他脚踏实地,又灌了酒,怂胆格外壮实,只是舌头有点大:“使节……使节可知……我越国的悬星图,内藏玄机,贵国这图里面……有什么?”
能配与悬星图并论?
他身边右都御史低声提醒:“黄大人言重了!”
黄大人把手放在唇边“嘘”,摇晃着作高深之姿,“悄声”解释:“总要有人替陛下敲打敲打他们的气焰。”他嘴已经不受脑子控制了,自己觉得小声,也是方圆五米都听得见。
那流勒使节离得不远,八成也听见了。
使节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笑意:“我流勒边陲小国,自然不敢与大越相提并论,画,就只是画而已。”
他说完,向身旁的侍应吩咐两句,侍应拍手几下,就见一名西域美人捧着薄绢上殿。
美人的衣着堪称暴露,上衣只遮住重要部位,腰身露了大片,垂丝的灯笼裤上坠了彩宝金铃,随着她走路,流光溢彩,轻灵碎响。
她带着面纱,恰到好处地生出一股若隐若现朦胧美。
美人径直向皇上走,路过黄大人身前,如惊鸿掠影。老大人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的,脚飘手抖,手里一直把玩着的玉捻小葫芦,恰逢时机地掉在地上。
赶忙伏地去找。
那场景看着,就好像是个老色鬼,拜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
一旁右都御史扶他,一边想把他拉起来,一边示意宫人上前帮着找。可黄大人认了死理儿,趴在地上非要自己找。
他两朝元老,年纪很大了,又做过帝师,皇上向来给他面子,朝上没人敢真的使劲儿拽他,只得一直问:“大人找什么?”
满月在对面坐,直扶脑门子:找什么?脸掉地上了,找脸呢。
他身后也有朝臣小声嘟囔:“有辱斯文。”
再看那异族美人,已经御前驻足,婀娜行礼,朗声道:“尊贵的大越天子,请允许我代表西嘉兰关外的清风澈流、玄月朗星和我心爱的流勒王上,向您敬献真诚心意。”
她汉话说得很标准,声音也动听。
皇上神情柔和几分,示意她把图打开。
图是卷轴,美人到御案前,抽开锦带把图缓缓展开。皇上身边近侍要拦,被皇上抬手制止了。
近侍低声劝道:“陛下,这般不大稳妥……”
毕竟当年荆轲没带好头儿,卷轴的尽头是匕首。
皇上道:“流勒与我大越交好数十载,这点信任还是该有的,”说罢,向那美人道,“姑娘请。”
美人莞尔,缓缓将画轴展开了。皇上只扫了一眼,就拍手称赞:“甚妙,给诸位爱卿看看。”
图的底色黑蓝如夜,金线绘着雄关万里和天上星河灿烂,绣工精巧,较之江南绣品,多了写意粗犷,少了细腻。
别有味道,但也算不得惊艳。
皇上的称赞,有大半是给面子。
那美人又一笑行礼。
笑容比宫妃婢女多了随性,她从腰后抽出一根碧玉笛子,油绿油绿的,拿在手里,将手指衬得纤长白皙。手指按在笛孔上,灵巧若无骨。
一串灵动的乐符飘出来。
笛声勾到了满月的某根神经,让他偏头看司慎言。
司慎言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正略有些紧绷地出神,也依然瞬间察觉满月看他,回望过来。
满月笑着给他打手势:我也想听,一会儿回吹曲儿我听。
司慎言讷住片刻,随即就笑了。
他敏感又暖心的察觉到,纪满月在变着法儿的给他宽心。
因为满月知道马上会有事情发生。
他在向他说,会化险为夷的。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嫁妆还是聘礼?我都没这么想,小伙砸你越来越上道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