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愣了, 侧目看司慎言。

  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打了个旋,每个字都重新盘了一遍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了——他并不是没怀疑过司慎言的身份, 初时觉得不深究也罢, 后来逐渐把情意埋在对方身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变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满月越发不敢触碰。

  生怕真相翻开的那一刹那, 知道自己的真心附着在一个不存在的人身上。

  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他的大半坚强是强撑出来的。他要将那些可能动摇自己心思的变数通通隔绝开, 这条不知终点在何方的路才能走得下去。

  让人发疯的永远不会是熬,而是熬得看不到尽头。

  直至今日,盒盖子被司慎言自己掀了, 满月心思猛的一震,紧接着便是内伤被悸乱难安的心绪滋养, 掀起巨浪。那一口岔气,好像是幽深不见底的寒潭中沉睡已久的妖怪, 被猛然惊醒。它怒火难平,将寒彻骨缝的冷水掀得支离破碎。

  满月心里的点滴清明, 在潭水的离乱中沉浮不定。

  司慎言几乎压制不住那股狂躁的岔气,又不敢猛冲。

  只得凝神, 走钢索一样将满月心脉护住。

  纪满月脑子的糟乱里, 尚存着一丝理智。

  他刚才已经咳血了, 胸口骤来的剧烈刺痛几度要夺去他的神志。

  但也就是这磨人心性的内伤,让满月心底腾起一股执拗的血性——就算张日尧真的死了,事情也不能就这样结束。

  这么多年的心血,岂能被几句道听途说搅得骨碎离散?

  内伤, 到底有完没完!

  正这么想, 一口淤血压制不住地往上涌, 满月凝神提起一股至纯的真气,借着司慎言绵长的内息,猛地冲上四下乱窜的岔气。

  胸中的憋闷瞬间被点燃了,气息两相对冲,一口血涌到嗓子眼。

  满月暗骂:没完没了,省省吧。

  这口血居然又被他半压半咽回去了。

  他合上眼睛深沉的吐息几次,再睁眼神色里的委顿一扫而空。

  反倒是司慎言,差点被他内息里崛起的清凛吓死。

  “药。”满月摊开手。

  司慎言和他离得很近,闻见他身上那股非常熟悉的淡香里混着一丝血腥味。幸而看他眼神坚定中正,就跟得了圣旨似的,将伤药倒出一粒递过去。

  满月接过扔进嘴里,吃糖豆一样嚼两下咽了。

  司慎言知道这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先休息了。便在床头垫个枕头,让他倚得舒服些,看似拉着他的手,其实搭扶着脉搏,缓缓将事发至今的点滴,摘重点与他说了。

  二人来言去语,总结出几个关键所在:

  第一,害对方程序员殒命的人,也在游戏里,但尚不知道是谁;

  第二,这游戏里极有可能还有自己人;

  第三,江湖三件秘宝中,隐藏了一个现实位置的坐标,现实凶案的关键八成被藏在那;

  第四,单片机确实在司慎言手上,最初司慎言利用单片机装作系统和满月说过几次话,但时机总是找不准,后来就再没怎么用过了。

  司慎言从怀中摸出单片机,交在满月手上。纪满月见那确实是一片解码板。

  “还有……”司慎言沉吟道,“我当初,对你……我以为游戏结束你就能回现实去,”他忍不住搂上满月的腰,隔着衣服去摸曾经被自己刺中的地方,“事与愿违,我以为是bug了,但看过陈庭的留书……嘶,你脸上这片红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满月皱着眉,隐约能领会司慎言的思路,又不大捋得清:“人设大多不是我做的,穿进来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还给我脸上编排了这么一块东西。”

  司慎言随即笑了:想也是啊,若是他自己设定的,又怎么会日日嫌弃得用妆粉遮了去。

  满月又想起什么,问道:“你现实里也姓司?我听他们叫你檀队,一直以为你姓谭的……”

  初次见面,纪满月惶惶而忙,抽空跟司慎言相见。司慎言的同事只是介绍:纪总,这是我们檀队。

  然后谈话直奔主题,这么一想……

  司慎言意识到满月也并非完全不记得自己,心里又有点开心。

  满月看他突然一副暗中作乐的模样,心道:又莫名其妙的在发什么疯……

  “对了,你说穿进游戏来的人,是不是都与现实里同姓?”

  司慎言收敛心思,摇头道:“设想怀疑可以,但别把推论圈定了。”

  二人无言,各自理着思绪。

  时间流淌。

  满月刚吃过伤药,漱口嘴里也是苦的,发现这小驿店里也备着染唇香,捻两粒扔在嘴里,他心思没在,眨眼的功夫床头匣子里的干丁香被他零食似的嚼了一半下去。

  司慎言看不下去了:“好了,瓜子吃多了还上火呢,这玩意可入药,是药三分毒,”提到药,他摩挲着装醉仙芝的小瓶,“醉仙芝,还是先拿给孟姑娘看过,再论你喝不喝吧。”

  满月歪头看这人待自己这副上心的模样,忍不住勾起点笑意。但醉仙芝又总能让他想起张日尧,笑意里不经意带出丝悲凉。

  窗外,天色已经泛白。

  司慎言将满月已经松散的小冠摘下。被束起的半头乌亮长发也倾泻下来。

  手指穿进发丝。

  他摩挲着满月的头皮把人拢进怀里,在对方额头上亲了亲:“我帮你守住这份心血。”

  司慎言是懂纪满月的——

  单论司慎言自己,在这游戏里疲于奔命的初衷是工作、是职责、是公道,上升一个高度是锄暴安良。可若抛开职责本身,大部分人每日能够吃饱穿暖,安稳度日,对工作是不会有太深刻的执着的。

  他们工作,只是为了让工作之余的时光更开心舒适。

  而满月的执拗,已经超越了工作本身。

  他太在意这游戏了,游戏于他的团队而言已经不是单纯得工作了。

  这与矫情无关,只是一种奔头,是冲向自我实现的梦想。

  一群人的梦想。

  所以司慎言要守住的,是心上人的心血。

  这比任何耳鬓厮磨的情话都能让满月安心。

  纪满月极不明显地被打动了。

  他刚才渴望从司慎言身上索求的存在感,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倏然变得真实无比。

  即便知道未来即将面对的事情饱含算计,他也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百感交集,满月合上眼睛,在司慎言唇角轻轻贴了贴。

  司慎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满月赶着他愣神的功夫,飞快的捻起一粒染唇香,顶在舌尖,给了司慎言一个春风化雨、幽香撩人的吻。

  舌尖托着那朵干硬的小花,划过对方的上颌,就像司慎言曾经含住紫薇花吻他那样。干花坚/挺,带来的刺激不知比鲜润的花朵强烈多少倍。

  司慎言瞬间觉得全身的血被燃起来了。

  他搂着怀里的人,满月那么真实。亲吻没了其他情绪,只存在于爱人之间,让彼此沉醉于纯粹的温存,难以满足。

  丁香的气味本来是有些冲的,但那味道被口腔的温度蒸着,就变得幽隐旖旎起来。若即若离的挠着司慎言心头最柔软的一片区域,他几乎难忍把人压回去的冲动,迫切地想要把刚才没做的事情做完。

  直到他听见满月如同散了风的喘息声。

  终于理智和心疼更胜一筹,他百般不舍地在满月脸颊颈侧狠狠亲了两下,把人窝在怀里带着躺下:“再招我真的忍不住了,好好睡一觉,嗯?”

  司慎言不是说着玩的。

  满月从亲吻里,察觉出对方克制到骨子里温柔又强烈的欲。他确实身心俱疲,心思稍微松下来,就再难提起刚才那种打鸡血似的精神了。

  他吻司慎言,半分挑逗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是千万般绕指柔情,无处发泄,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绵软的吻来得真实。

  于是,纪满月终于给台阶就下,欣然接受对方的好意,在司慎言怀里合了眼睛。

  他太累了,精神和身体紧绷到极致之后,坠入一个让人安心的怀抱,睡得很沉。

  那雷打不动的生物钟,在他睡了片刻后确实造作了一下,刚要睁眼,从背后抱着他的人就亲了亲他,轻声道:“睡吧,不急赶路。”话毕,拢住他的手,轻轻的摩挲着。

  节奏让人昏昏欲睡。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司阁主正侧卧在满月身边,把人半圈在怀里,像是护着又没给对方过重的压迫,只是手没闲着,捻着满月一小缕头发梢,顺毛似的一下一下的捋。

  纪满月起初只以为司慎言是倚着床头想事情,直到看清了他那对儿缝在自己身上似的眼珠子……瞬间想起他把竹叶镖宝贝似的带在胸前,突然从这甜蜜里,觉出一小股让人吃不消的占有欲望。

  背后寒毛悄悄起立站了一会儿。

  他不动声色地从对方手里抽回头发,准备起身,被司慎言搂着腰一把捞回来:“去哪儿?”

  满月后背撞回他怀里,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觉出他胸前肌肉的纹理,喉咙动了动,笑得有点无奈:“喝口水总可以吧,躺得腰酸。”

  结果司慎言就把人往床头一放,翻身下床倒了一杯温水来。

  满月笑道:“内伤没事了,坐月子都没这么娇贵。”

  司慎言不说话,只眼角含笑看他喝完水,又把人搂回怀里,不轻不重的给满月揉腰背,力道很合适,没什么含情的侵略性。

  他一本正经的腻腻歪歪。

  “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司慎言道,“人们都说,第一眼就心动的人,是没法做朋友的,所以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不能一起,这辈子就只会渐行渐远。今时今日……美好得有点不真实。”

  总觉得像是做梦啊。

  满月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知道司慎言不是个真冰山,但从没想过,他会有这么细腻柔软的一面。

  司慎言继续道:“恶事看多了会麻,但看得开,和不在乎,从来都不是一码事。”

  司慎言现实中的眼见、接触,多是复杂的人性。满月被他这几句说得心旌动摇,随手勾起他的衣带捻着,心里油然升起一团柔软的保护欲。

  是种明知道对方可能并不需要,却依旧情难自已的欲望。

  他不想再沉于这种骄矜里,岔话笑道:“你讲故事要是有这口才,我保证能听一夜不睡。”

  “那可就不是好故事了。”司慎言也笑了,拢紧怀里的人。

  这会儿纪满月心思平和多了,但毕竟刚起过大波澜,内伤才犯,人就容易困。被司慎言圈着腻乎片刻又眼皮打架。

  他不想再睡了,索性起身下床直腿溜达,拉着司慎言下楼找吃的。刚要出门,发现自己前襟上血色斑驳实在不像话,拎过司慎言的外氅披了,免襟用腰带一拦。

  那衣裳本来宽长不合身,被他这么一穿,倒穿出几分不羁放纵的潇洒来。

  掌柜的见昨夜被抱回来病病歪歪的这位,一夜半天之后自行还阳,暗自惊叹,笑脸相迎道:“二位吃点什么?”

  满月道:“饿得很,掌柜的给上点拿手的。”

  道边小店里,时间正踩在饭点儿的尾巴上,客人不少。

  别看店里只掌柜和后厨二人,这掌柜的又当账房又当小二,还时不时兼职墩儿工,给后厨帮两下忙,十八般武艺全精,一点也不掣肘。不大一会儿工夫,上了两碗面,一碟酱肉,两样小菜:“二位没用早饭吧,来点好消化的,喝杯酒吗?”

  满月笑道:“掌柜的妥帖,酒不必了。”

  说着话,他正要拿筷子递给司慎言。

  门口突然脚步声急响,冲进来一个人。那人跑得仓惶,被门槛绊了,趔趄一步,直直向满月这桌飞过来。

  所幸,他身上好歹有些功夫,眼看自己要一脸拍在热汤面里,星火间使个千斤坠,无奈功夫太过稀疏,下盘飘忽,落地直接来个五体投地。

  摔得懵了,灰头土脸地抬眼看纪满月和司慎言。

  相顾大眼瞪小眼片刻,那人先是一惊,而后面露大喜之色。

  满月心道:果然游戏人物吃个饭都能遇到事。

  他波澜不惊,继续把筷子递给司慎言,非常不要脸的占那人便宜:“不年不节的,何必如此大礼?”说完,挑起面条往嘴里吸溜。

  再看那人非但不急,还巴不得满月继续,从地上爬起来:“师爷爷,人生何处不相逢,当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江湖救急,您先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