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与纪满月的马已经算百里挑一, 但那年轻人的□□坐骑堪称神骏。

  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追得很近了。

  纪满月心道麻烦。他当然不愿意去那么诡谲的地方,还带着这么个二百五似的家伙。

  遂而伸手入怀, 摸出一粒金弹丸, 回手一抖, 正打在道边树枝上。

  铜钱粗细的枝丫立时断了, 带着茂密的绿叶,含着一道暗劲, 晃悠着坠落下来。

  时机算得正好,直对那年轻人劈头盖脸的扫过去。

  遇到这样的状况,大多数人的反应是停下来, 而非是加速冲过去。那年轻人也不例外。他缰绳一提,马儿嘶鸣着止住步子。

  路被枝丫拦下。

  这么一耽误, 他再想去追满月二人,已经不可能了。

  纪满月回望着, 得意的弯起嘴角,专心策马急奔。

  这些小事司慎言向来是不管的, 反正他身边这人时不时就皮得紧,应付这些小状况, 总有他自己的路数。

  他揶揄问道:“人家好歹喊你师爷爷, 你就这么对待徒子徒孙?”

  满月鼻子哼出个音儿:“天下真理便宜没好货, 货都如此,白捡的徒孙更是这般。”

  从镇子官道入山路,越往高走道路越窄。起初还能骑马,待到隐约看见神剑峰大殿的断壁残垣屹立在飘云之巅时, 脚下的路已经残破得只可步行了。

  当年神剑峰之乱, 动用了炸药。

  碧烟半遮如神殿一般巍峨浩渺的建筑, 如今就连山道的石阶都被毁得坑洼斑驳,端壑无数。

  山高霭气重,风带着雨的味道。

  扑在脸上,又冷又潮,让人心里隐约泛起一股沧海桑田的凄怆。

  满月问道:“醉仙芝的线索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司慎言在前面引路,他没往残殿的方向去,反而从怀里摸出一块极精巧的罗盘,跟着指针的偏转角度开始寻路。

  还整上风水先生这一套了?

  满月见司慎言聚精会神顾不上作答,也就只是默不吭声的跟在后面,随时戒备四周。但这里确实再无什么暗哨埋伏,只有成群的山雀,环绕着破落的殿顶。

  许是在那里筑了巢吧。

  再看司慎言,他先是在荒草满布的山路上前行,而后,突然转个方向一跃上了山壁,往上攀几步,在一个不好下脚、但又勉强可以下脚的斜坡上稳住身形。山风吹得他衣袂飘摇,满月自低处仰望,那人背着云霞,手持罗盘,居然还真看出点出尘仙长的脱俗。

  只是细看他看罗盘的表情,就暴露出这位仙长业务不甚娴熟。

  “你是不是也觉得,念中兄……就是陈庭掌门的死,跟我有关?”司慎言突然开腔了。

  “从前是,但现在没有了。”满月道。

  司慎言笑问道:“为何?”

  满月努着嘴,总结了好半天:“是你做的,你会承认,你我相比,尊主为人更君子些。”话毕,他一跃而上陡坡。

  视角骤然拉近,纪满月看见司慎言幽深的目光里埋着无尽的因果情绪,隐匿着千言万语。

  司阁主的笑转为苦笑:“我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坦荡?”

  神剑峰灭门时,血月公子正为司慎言如痴如狂,可这乱子,司慎言半点未让他染指。

  更甚,他一直瞒着血月。直到事情在江湖上传开,说他为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算计结拜义兄众叛亲离,血月才后知后觉的知道个大概。

  不过事情也就止于流言了。

  “醉仙芝一直藏在神剑峰秘境,凤台箫的线索也在,”司慎言语调平平的讲述,“但这事儿是掌门不传之秘,若非是有一次他喝多了说漏嘴,我也不会知道。”

  纪满月心道:他能在你这儿漏嘴,就不会在别人那漏嘴吗?

  “更要命的是,当时不知道是谁,在屋外,把这话听了去。”

  也正因如此,此后就开始暗潮涌动的不太平了。

  陈庭为此越发如鲠在喉,为了将那听到秘密的人引出来,他擅自定下一个诈死的计策。新任掌门继位,必要去门派秘境确认醉仙芝完好,那听墙根儿的人若是对醉仙芝有所企图,八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计划得很好,百密一疏。

  当时派中的德高望重的金瞳长老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个消息,以掌门人陈庭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为由,挑起派中内乱,最终致使派中三方势力火拼。司慎言赶到时,神剑峰大殿都炸塌了半座。无数人在乱斗中丧生,陈庭、金瞳长老、继任掌门人等都没幸免。

  “那……会不会是金瞳长老偷听?”满月问道。

  司慎言非常肯定的摇了头:“金瞳长老武艺虽然不弱,但他是个瘸子,走路的声音能分辨出来。”

  那会是谁?

  “现在找什么地方?”满月看着那罗盘问道。

  司慎言道:“这么聪明,想不到吗?”

  秘境……

  司慎言继续跟着罗盘前行:“念中兄大概是预感到会出大乱,他死以后几年的光景,我陆续收到好几封他的亲笔信,拼凑齐全,里面隐晦的提及一个地方。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是诈死,”司慎言的叙述中听得出没落,“可后来那地方没有人,只是放了一块特制的罗盘和两个地标位置。”

  二人绕山走了好久,已经弯过神剑峰山巅正殿,眼看要从山阴下山去了,司慎言的目光才停留在一棵非常粗壮的老槐树身上。

  需要四人合抱的树干,中间损了大半 ,但这残损的伤口非常散乱,看不出是虫蛀、雷劈还是其他什么造成的。远远看去,半面树干内心空洞,树皮好像一块被撕烂的残破旧布,一绺一绺的当啷着;但另外一边的树干坚/挺,树皮也是完整的。于是树也就没死,树冠的半面枯枝上挂着几片残叶,另外半面叶子油绿。

  活生生的枯荣禅。

  司慎言走到树干近前一低头,从那门帘子似的树皮中间钻进树洞,片刻功夫,兔子打洞一样扔出许多枯枝烂叶和陈年老泥。接着,他又摸摸索索了半天,树洞里隐约传出机械齿轮的转动声。

  满月探头往里看,原来半空的树洞地上,已经被司慎言打开了一道极小的暗门。

  也难怪老树半荣半枯,这暗门下面必然修建着暗道,树根大约已经被毁去了大半。

  “通往秘境有两条路,自正殿下来的路乱时已经被念中兄炸掉了,”司慎言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纪满月往深处走,“小心。”

  满月眼睛不适应黑暗,司慎言适时的扶了他一把。

  火折子亮起来,给幽暗的隧道燃起星点暖黄。借光看,这地方工艺委实精巧。隧道四壁平整,地面铺得居然是汉白玉的雕花地砖。

  在越国,汉白玉是只有皇室才配使用的东西。

  神剑峰一个江湖门派,敢用皇室御用的石材修建密道……

  不是胆子很大,就是背景很硬。

  通道里寂然无嘈杂,偶尔听见地下潮气凝结的水滴落下敲击石地板的声音,除此之外……

  突然。

  “哈哈哈——”

  纪满月和司慎言同时停下脚步,大气不喘地对视一眼。

  笑声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可无论笑声本身是否明媚,在这样阴绰绰的幽洞里传过来,就怎么都明媚不起来了。

  谁在笑,尊主听见了吗?纪满月用门派的手势密语,问司慎言。

  司慎言表情戒备,他显然是听见了。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哈哈哈哈——”笑声又传过来,随之而来还隐约听到一些金石磨砺之声,非常散乱。

  但仔细分辨,距离并不遥远。回荡隧道里,格外阴森。

  司慎言把满月往身后掩了掩,举起火折子,继续往地道深处走。

  地道的走势一直向下。

  “司——慎——言——”

  有谁在幽念,叫魂儿一样的如影随形。

  满月和司慎言又对望一眼,都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环境幽僻,声音被困着失了真,混响厚重,再仔细去品,反而想不出像谁了。

  “何人装神弄鬼!”司慎言朗声道。

  无人回答。

  二人都经过风浪,对唬人的行径十分不屑。听他不再说话,索性不理会,继续往地道深处走。

  就这样在疯笑、叫魂儿和不知是什么的金石混合声中,二人又前行了一里多,眼前豁然开朗。

  光亮自出口透进来,狭长的亮线投进隧道深处,像一道道刺破黑暗的光剑。

  满月又前行几步,身形已经沐在光亮里了,眼前的景象别致又震撼。

  二人现在身处之地,是山腹的隧道口,可这隧道口之下是万丈深渊,上下左右都是秃石头,眼前一道透白琉璃桥梁,仙梯似的,横跨过山涧,直直联通到另一面的大山。

  看来对面便是秘境了。

  正待继续前行,消停了片刻的声音又响起来:“哈哈哈——司慎言——龟儿子,是不是你!终于来了!”

  这次,声音变得清晰极,靠近出口没了拢音回传,这带着些许口音的腔调突然在违和中显出些荒唐可笑。

  满月循声分辨片刻,认准那声音是传自琉璃天梯入口旁边的墙壁里。虽然那一整面石壁上看不出什么暗门机关,但纪满月觉得对方只与他隔着薄薄的一面石壁。

  是的,他在墙里,且已经离得非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