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隔两三日便会给纪满月传信回来, 内容依旧仅限于报平安和嘱咐他在意身体。
依照这个传信的时间间隔,满月料想他身处之地离这里不太远,说不定是被什么要紧的事情拌住了, 信上又不好详述。
自从与高嘉“掏心窝子”之后, 高嘉待满月更亲近了, 满月每每去府上, 高嘉总要将他留下用饭,用完午饭, 下午的针又连上了。
这日中午,满月见到了陶潇。
陶公子虽然没有做郡守公子时风光,却也已经与斗兽场中的落魄狼狈模样判若两人。他看见纪满月, 面色清淡的瞥了他一眼,只是点头一礼, 就站去高嘉身旁了。
高嘉身子坐不直,吃饭的时候, 只能斜靠在躺椅上。陶潇就将酒饭一口一口的喂过去。
他做得很细致,非常会伺候, 全看不出曾是养尊处优的浪荡公子。
程铮也在,见了就笑:“难怪南禹兄将他要过去, 这副样子, 可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有味道。”
高嘉摆摆手, 道:“别瞎说,高某身在官门,从前太过恣意,险些让故人之子在眼皮子底下丧命。这不对。”
程铮被他噎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 南禹兄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人最初知道自己要让陶潇斗兽的时候, 可是一副兴奋满满、眼含期待的模样。
程铮不经意地看一眼纪满月,心道高嘉而今这般,八成是做给这位年轻的纪大人看的。程铮家里有钱,没想过入仕,官场上的事儿,道理明白,细节懒得想。
于是,他就只应承着吃喝闲聊。中间又看了陶潇几眼,见那人一直低眉顺眼的伺候高嘉,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下午,满月给高嘉施针时,陶潇进屋奉茶,高嘉突然问他道:“你文墨尚可,在我身边做个侍笔,愿意吗?”
陶潇一愣,眼睛里遂而灿出星光,跪倒在地,磕头道:“多谢大人垂怜。”说话的尾音,带出哭腔来。
在高嘉那里泡了大半日,满月回到驿馆,天气热起来,像是在闷雨。
他坐在院子里打扇。
厉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师父,这天儿怕是要来大雨,赶快回屋里去吧。”
纪满月抬头看他,少年似乎长高了许多。
自从救他之后,虽然常带他在身边,却极少在意过他的身量。这会儿满月坐着,厉怜忽然跑到他身侧来,竟让满月陡然生出些面对成年伟岸男子的压迫感。
也不知是少年人发身太快,还是他自己进到这个离奇的世界里,一晃已经太久了。
感叹归感叹,满月慢悠悠的站起来,正要随厉怜进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着、由远而近。
回身,见披着乌云、流星赶月般前来的人,还是丰年身边的近侍——丰年急召满月也回旬空府去。
这又出了什么急事……
近侍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帝魁道大旱,还闹了鼠患,已有流民涌入旬空府,只怕这几日之后,流民会更多,将军要纪大人回去帮衬。”
帝魁道与蚩尤道相邻,但这两个地方,就像阴阳两仪似的,帝魁常旱,蚩尤常涝。只不过好多年,都没闹出流民了。
事儿一来,便是急茬儿,满月不再耽搁,着人给高嘉捎去话,没再与他见面墨迹告别,快马加鞭疾行一路。当日夜间直接没歇,第二日傍晚,就到了旬空府境内。
满月自旬空府南门入城,尚看不见什么流民,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进城关,便觉得压抑。
那近侍直言提醒道:“将军请纪大人直接去将军府相见。”
满月到时,丰年就坐在正堂。旬空府的知府在,杜泽成在,九野营自秦厄之下,九营统领到了五人。丰年正与众人商量布施细节。
知府手里拿着库粮的清单,拧眉瘪嘴,一副奔丧的表情。
看就知道,余粮的存量不大乐观。
满月与木易维还未向丰年见礼,老将军直接“虚礼勿待”了,示意二人坐下。
“司御史因公务去了西面,已经收到钧天部传讯,大约午夜能到,”丰年起身,“但灾不等人,今日上灯前,必须要把事情分派下去。”
蚩尤道三府六郡,一共九个行政区域,九野营也正好九位总旗统领。
流民激增,存粮不足,朝廷调配的灾粮运送来之前,不得不预防暴动。
若是事情止于此,让九旗分散,各守一地,也就算分果果,不打架,皆大欢喜了。
但那闹了旱灾的帝魁道,偏又有地方闹了鼠患……
这事儿之前地方一直瞒压不报,现在实在瞒不住了,一朝爆发出来,闹得又凶又急,打了朝廷个措手不及。
帝魁道不临边塞,除了驻地衙役府兵,没有驻军,竞咸帝骤然收到消息,即便有三头六臂,从都城调兵,也是来不及救这已经火烧眉毛的乱状。
鼠患、旱情处理不当,必生疫患,疫病失控,又会生乱……
朝上,文官们不问救灾,反而为帝魁道的管理失责归咎,吵得头破血流。
这一点,竞咸帝的应对方法,与丰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借乱明人心。
于是,皇上只管看着朝上的牛鬼蛇神们各自吆喝,偷偷传了旨意,让丰年先行调兵救助。
“诸位大人,如今太平盛世,骤降波澜,哪位大人,愿为圣上分忧,前去治平鼠患?”
话问完,堂下竟无一应答。
平日里三句不和便不服来战、如斗鸡一般的大人们,此时一个个如被提了后脖子毛的鹌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原因很好理解。
这事儿,说着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但若时运不济,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个送命的差事。
天气越来越热了,指不定哪一天,鼠患就会生出鼠疫。在这个时代,管控疫病,主要还是靠封堵。
百余年前,越国因为战乱闹过一次瘟疫,收场时惨烈至极,就连最初进镇的医师和官军,也被封堵不得出,朝廷眼看救治无方,派重兵二次围城,一把大火烧了二十余天,方圆千里,成了焦炭黑土。
那地方现在依旧是当年的残惨之相,立着界碑,成为死地。
因此,在场的十来位老少爷们儿悄悄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都得偷偷摸摸。生怕一露锋芒,就被丰年点将了——
九野营威名在外,与人征战无往不利,但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畜生、是老天。
弄不好要对百姓痛下杀手,也弄不好将一去不返。为将者可死于沙场轰轰烈烈,可若是这般死法,太憋屈。
丰年见状,倒也干脆,直言道:“既然诸位迟疑难断,便交由天断。”
他要抓阄儿。
这是他带兵的规矩,无自荐、无必要安排,便听天由命。
就这时,纪满月突然站起身来,跨前一步:“将军,下官愿往。”
这一瞬间,丰年的表情变得很微妙,看了满月片刻,痛快应了。
政务会结束,纪满月直接去了绣衣使驿,他自持不懂带兵,于是将点兵出发的事宜全权交给木易维。
木易维跟随纪满月短短数日,发现纪大人与自己预想的模样不大一样。他终于一改常态,不再是那副派活儿就干,绝不多问半句的模样,领命后踟蹰片刻,问道:“大人,为何……”
纪满月看他,心道:这事儿也不能跟你说实话啊,因为神剑峰废墟在帝魁道,正好在那鼠患肆虐的繁花府边儿上。
“咳,”满月清清嗓子,装模作样、云里雾里的道,“本官……不自量力,恍然醒神,已经身在局中,只得与天争时间罢了。”
也不知他说得是虚幻的因果,还是自己穿游戏这事儿。
木易维讷住极短的一瞬,突然好像被满月的“大义”怆到了,凛然抱拳道:“末将自当鞠躬尽瘁。”眼神中带着坚决,深施一礼,下去整点兵将了。
纪满月看他歪打正着出对方一幅振奋的模样,直接无言以对,自觉得有点汗颜。
他遂而摇着头,回到内堂,褪去官服,草草洗掉满身汗尘,换了一身便服,去看张日尧。
大堂主还是那副模样,胡子长了些,躺得久了,肌肉再如何有人辅助按摩,也已经变得松弛。
满月恨不能即刻飞到神剑峰废墟,找到醉仙芝,把他救醒。
想得多了,心口开始憋闷,牵马出门。
厉怜追着他:“师父去哪儿?”
“随便转转。”
满月信马闲逛,走到哪儿是哪儿,厉怜则小尾巴似的跟着。
刚才回来得急,这会儿细看,发现平日里临街的摊贩店铺,少了太多。因此才显得萧瑟无比。
流民都是自城西进来的,越往西走,街市两旁简易的窝棚越多,粥棚正在施粥,流民里不乏老弱,灾患是春日里便闹起来的,这般算,他们已经风餐露宿三个月余了。
事情匿而不报,有个主要的原因是灾患初现时,正好赶上繁花府的知府轮调——先任不愿在调任时为自己找麻烦,现任不愿刚一上任就背前任甩下的黑锅。
一拖再拖,不可收拾。
而今闹成这样,满月觉得前后两任知府,应该绑一起拖出去,斩首个三天三夜,才对得起让诸多百姓流离失所的罪孽。
他骑在马上晃荡着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西城门口,城门止不住的流民登记进城,再这样下去,没个七八日,旬空府大街上,就要搭满窝棚,没处下脚了。
丰年说,司慎言也去了西面,与这事相关吗?满月不自觉的想。
就这时,城门口流民的嘈乱声,被一阵马蹄疾响压了下去。蹄声很急,行至城关处马儿才被着急带住,好几匹马嘶鸣着停下,轻磕着蹄子打着鼻响。
接着,那些佝偻的、残破的、疲惫的流民中,有个不一样的身影晃了满月一下。
那个身影骑在毛色纯黑的骏马上,熟悉得让满月心底生出一股亲近,非常奇妙。
骑马的人也好像瞬间就越过人群看到了城门边的满月。
那人与城门守卫亮了腰牌,向身边人交代几句,就带起马匹。
马儿小跑着、轻快地向满月过来了。
“司大哥,”厉怜先开腔,“我们掐指一算,你要回来,在这儿等你呢!”
厉怜抖机灵,话刚说完,被纪满月一马鞭子敲在头上。
满月心道:我在等他吗?哼,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说他午夜时分才会回来。
可若细想,好像也闪念过他会不会提早回来……
司慎言先是瞥了一眼厉怜,神色很拧巴,这小子话说得颇合他心意,甜进心坎儿里去了,但是吧……
“说了多少次了,别叫大哥,辈分不对!”
可他骂完人,就又罢了,完全没有给少年指条明路,告诉人家以后该如何称呼自己。
他直接不理厉怜了,眼里的笑意全都给了纪满月。
司慎言觉得,满月不大可能刻意在这里等他,却也见到人,便觉得高兴。
“瘦了,”司慎言皱起眉来,“高大人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满月瘪了瘪嘴,挑眉笑道:“可不是吗,他们欺负我。”
司慎言终于忍俊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六七日不见,高嘉的命都让你折腾没了半条……
他们欺负你?
“走吧,先回去再说。”司慎言策马,与满月并行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