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之后, 纪满月总有些玩火自焚、又心怀不甘的别扭。

  从前,他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惦记过,但他都是面儿上装作懵然不知, 不把利益关系闹僵。

  本心里, 纪先生自持堂堂老爷们儿, 不过是长得秀气点儿罢了, 怎么能想到,终有一天会被另一个老爷们儿撩到面红耳赤?

  而且, 还是他先不怀好意招惹人家的。

  简直流年不利,阴沟里翻船,夜路遇了鬼。

  更要命的是, 他……掉进沟里觉得清凉,遇到了鬼也没觉得厌惧。

  一想到这, 满月就浑身刺挠,哪儿哪儿都不痛快。

  好在, 这些日子司慎言其实很忙。要归顺朝廷,他需要处理的内务外务堆积成山。从把悬星图给纪满月那一面之后, 二人再相见时已经过了十来日。

  还有诸多门人在场。

  是以,司慎言又变回那副面若寒霜、不苟言笑的模样。

  若非是满月见这人看他时, 眼底总会漾出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都要怀疑那天夜里, 是自己撒癔症做梦了。

  司慎言没空来招撩,满月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儿,总算被如流的时间磨淡不少。

  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暗叫了几次系统, 都没得到回应。

  系统出现, 或许有什么特别的触发条件?思来想去, 发现……好像大都是他身体不好,意志松散的时候。

  若真如此,也只能找机会再试。

  除此之外,他隔几日便会去看张日尧,可大堂主脸色铁青丝毫不见缓,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昏沉着,每日靠几口米粥、参汤吊着命,再这般下去,耗也要耗死了。满月想起张日尧说他那独有的金手指……

  但满月不敢试。

  于是,他只在对方耳边低语,告诉他自己发现了悬星图里的秘密。再过几日,回蚩尤道,定想办法为他寻解药来。

  再然后,他要带他回去。

  再说司慎言,他冷面寡言,但待门人从来都仗义重信,是以,点沧阁门人近千,不愿意继续追随入仕的,不足百人。

  短短半年不到,点沧阁大堂主重伤,二堂主和五堂主被遣除,元气重创。可若提拔新人,仓促还不如暂时从缺。

  沧澜山上的事务,被阁主交由焦老主持,几位在阁中驻守的堂主协理。

  启程回蚩尤道时,天已经见了暖。

  每年春夏交替,蚩尤道一带便总是下雨。大如瓢泼,细如牛毛,成日里不停歇。闹得湿气深重。

  行到半路,莫阎王终于“归队”了。大夫能回来,司慎言多少松下心思。

  吴不好受人之托,将孟飘忱留下的墨玉四方兽牌交给莫大夫,莫肃然神情似是恍惚了一瞬。

  后面,任凭吴不好如何追着细问,他都只是摇头,半个字不愿多说。

  蚩尤道下辖三府六郡,在这游戏所处的越国,占了三分之一的国土,丰年身为蚩尤道行军将军,位同半候,实权之大,不言而喻。将军府,落于旬空府,与南泽相邻。

  比南泽多了不少都城才有的政墨气韵。

  终于这日,沐着牛毛细雨,司慎言一行人将入旬空府境,就见多日未见的国尉大人亲自在界碑边候了不知多久。

  杜泽成骑在马上,身着轻皮甲。肩头胸前落满了雨毛,后又凝结成水珠,一道一道的往下滑落。

  他一见司慎言与纪满月,即刻翻身下马,笑脸相迎道:“二位,此后咱们是同袍,将军已经在府里设下筵席,为二位接风,三府六郡的大人们,前两日已经到齐,此时就只候着二位了。”

  司慎言除了面对纪满月,对谁都是那么一副波澜不惊的冷面孔,率众人下马行礼,不咸不淡的客套了几句,就随着杜泽成一路向将军府去了。

  纪满月隐约觉得事情要铺成大摊儿。

  丰年从前是会高看他一眼,但那老将军是个笑面虎,面儿上对谁都过得去,分不清笑脸孔后几分真假。

  他这样隆重的接纳一个江湖门派的掌门,背后的利益勾扯,绝不简单。

  在游戏的设定里,司慎言从始至终是个江湖人,算上所有支线和隐藏结局,都没登庙堂半步。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越发难以预料。

  行军将军府的规格,比南泽府衙高出许多,光是占地,就能大出两个半来。

  司慎言等人虽然归顺朝堂,此时还是白丁草民,只得从迎客的东门进到院子里,立面就见一字汉白玉影壁,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平南戍戎”,看题字落款,是当朝圣上御笔。

  四字将丰年生平最光辉的两件事情写了出来。

  众人进府门,穿仪门,行至大堂,见丰年和三府六郡的官员们,都已落座,空着几张桌席,是给司慎言和纪满月等人留的。

  丰年见筵席的主角来了,竟然起身降阶,自主位转到堂下相迎,他将在座的官员一一介绍。南泽陶潇郎君的爹爹,也在座,从他的眉眼,隐约能看出陶潇三十余年后的模样,郡守陶悠远如今已近五十岁了,两鬓染满霜色,依旧儒雅文质,比他儿子陶潇不知多出多少底蕴。

  丰年招呼二人落座,举杯与众人共饮。

  第一杯酒遥敬大越天子,第二杯酒敬戍边将士,第三杯酒许愿天下安泰,虚头巴脑的场面事儿走完,丰年沉声道:“今日请各位来,有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

  正题儿终于来了,众人敛起笑意,郑重地看着丰年。

  老将军继续道:“三件事,均已得到陛下首肯,第一件,点沧阁归顺之后,保留沧澜山驻地,江湖上依旧留名,在朝里,更名为绣衣行使,还由司先生统领,陛下御笔,直点司先生绣衣御史,位居四品,日后若是立功,官同职升,”他说到这,手一抬,伺候的近侍端上只托盘,“这是印信,司御史,还不领命谢恩吗?”

  这番话,惊了在场所有人。

  所谓绣衣御史,是皇上新编排出来的官职,从前没有。至于官同职升的意思,则是司慎言若是得力,日后品阶高升,绣衣御史这个官职,也将随他升品。

  不论升迁,就算他一直无功无过、碌碌混日子,绣衣御史手下有点沧阁众近千人,这样的四品武官在外阜,风头已经压过在场的许多人了。

  不知皇上后面做了什么盘算。

  竟然给一个刚刚归顺的江湖头领这般厚待。

  司慎言归顺,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上前叩谢了,拿着印信又坐回席位上。

  纪满月就坐在他邻桌,只一听,便觉得皇上似乎是要整治出一个游走在体制边缘的特务机构,毕竟汉代正史记载,曾出现过一个特务机构,就叫绣衣使者。

  “卿如啊……”

  堂上静默片刻,一时不知丰年叫谁。

  纪满月突然反应过来,旋即起身恭敬道:“将军。”

  卿如是纪满月这个游戏人物的表字,但自从满月穿进来,一直江湖沉浮,身边大都是豪迈粗狂之人,血月公子的绰号有人叫,满月这名也有人直呼,唯独没遇到什么风雅儒人,给一个称字的机会。

  丰年从前私下也不这么称呼他,今日显然是为了表示亲疏尺度,才这么叫的。只不过,他刚才正走神儿呢,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丰年莞尔,道:“第二件事儿,是关于你的。”

  血月公子曾是丰年手下的暗探,半幅身份入官门,虽然如今身份密契被司慎言收走了,但这事儿也不等于没存在过。

  就听丰年道:“你本来就是官家人,如今又帮圣上拢住点沧阁一众英雄,老朽还听说,司御史当初甘愿代你受门规刑罚,足见你在朝堂与点沧阁中的举足之重,所以圣上亲批,封你为直指令,旬空府单设一处府邸给你。日后,朝堂与江湖,两相功利得失,就要看纪大人的排布手段了。”

  丰年说完,笑看着纪满月。

  满月面色淡然,心里已经开锅了,直呼“我去!”。

  越国,官衔称“令”的,最低也是从三品。

  这般来看,他一跃超过司慎言去了。又细想,这一招,其实制衡得相当微妙。

  在朝廷看来,他是半个自己人,该比江湖草莽高出半头。

  可这样一来,司慎言、蚩尤道三府六郡的官员们,甚至杜泽成,总会有人心里别扭。

  比如,满月躬身领旨谢恩时,余光瞟到杜泽成,就觉得这人笑脸背后,透出一股阴晦来。

  可不是么,国尉大人位居正三品,他从来都看不上纪满月,今日这个没有品阶的暗探,突然一跃而上,紧追他之后。

  杜泽成肯定越发看他不顺眼。

  但面儿上,今日是点沧阁与纪满月的好日子,众人自然要道贺敬酒一轮。

  热闹过去了,丰年道:“还有第三件事,”他看向杜泽成,“泽成,你来说吧。”

  这是官场上的小心思。

  丰年单靠称呼,便将亲疏分出三六九等,最亲近如杜泽成之流,直呼其名,其次如纪满月新晋贵人,称表字,再就是司慎言和三府六郡的诸位,称官名。

  杜泽成领命,脸色沉下来:“这事儿,可不讨喜了,”他目光落在南泽郡守陶悠远身上,“陶大人,你可知罪?”

  陶悠远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万没想到杜泽成会点到自己,人还是懵的,却已经先行起身出列,跪在地上:“下官……下官……”他嗫嚅着,心思飞转,寻思这些年在南泽为官,若是有人要揪他尾巴,能揪出不止一条。

  可尾巴太多,他却不知道暴露的是哪一条,万一被炸出来对方不知道的,死得更惨。

  他从来都觉得在蚩尤道黑白两道吃得开,这事儿竟然没提前收到半点风声……

  杜泽成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纸供状,甩到陶悠远面前,朗声道:“这事儿,是纪大人的功劳,”他看向纪满月,“若非是纪大人撞破令郎和厉二的好事,至今都没人知道,陶大人这些年从矿脉中得的好处,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年俸加在一起,也顶不过陶大人半年的油水。你中饱私囊,暗中得巨利,难怪朝廷收拢矿脉,处处碰壁!”

  那供状上正是厉二被捕入狱后,交代的向郡守行贿的明细。

  在座所有官员,都看向纪满月,有恭贺、有淡漠、有不屑。

  满月心道,好啊,升迁的第一口黑锅,这就来了。不过,背得也不算冤枉。

  再一转念,他从杜泽成的作为里体会出点深意——

  若朝廷有心把点沧阁打造成暗探组织,便该尽量在诸臣面前弱化它的根本职能,杜泽成这般……

  自己和司慎言还没上任,岂不就让旁人心下设防了。

  也不知杜泽成是没想到这一层,还是故意为之。若是故意,丰年岂非要折手?

  想到这,他看向丰年,那老将军面带笑意,让人很难看出他心中所想。

  那边陶悠远还想辩白,被杜泽成一句“圣裁已下”堵回去。

  他罪臣之身,再没资格坐在席上,直接被带下去了。

  三件正事已毕。

  杜泽成笑道:“严肃的事儿罢了,别扰了今日的高兴,”他转向丰年道,“将军,安禾府的高大人来时就说,给大人们带了点儿新鲜玩意来。”

  【醉仙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