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纱罩朦胧,纪满月一扭脸的功夫,就见许小楼已经贴到他身前咫尺。

  更甚,许掌门最后一招没有招式可言,抬左手便去掀满月的斗笠。

  满月皱眉,心道这人眼看打赌要输,失心疯破罐子破摔了么?可又一转念,觉得他能使诈,事情便不会这般简单。

  果然,对方右手长剑往身侧一抛,“铛——”,钉在不远处树干上。

  下一刻黑洞洞的袖口对准满月心口。

  星火之间,满月见他袖里寒光一闪。

  “!”

  原来许小楼的袖箭,除了可以靠人力打出,还可靠手腕上绑的机关发射。

  机械弹射的速度、劲力,要远高于手打。

  更何况,这般距离,太近了……

  袖箭疾飞向满月心口。

  许小楼倒也不想要纪满月的命,拆招换式间,他确定对方伤不到的。

  只是有个前提,满月需要在赌约与性命之间做取舍。

  料想是个人,便没有豁出性命,也要赢赌约的道理。

  想到这,许小楼几乎要笑出声了。

  结果千算万算,还是小看了对方——满月长剑至此时都还没出鞘。

  就见那剑后来居上,被满月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挡在胸前。

  先是“铮——”一声,袖箭撞在剑鞘上,瞬间被弹得飞了出去。

  几乎同时,满月大指一顶,贯月剑终于出鞘,倏然斜向拔长,寒光闪过……

  长剑像是护主一般,刃口往许小楼左手削去。

  此时,许小楼的手指几乎触碰到纪满月斗笠的边缘。

  然而,天道好轮回的铁律这么快便轮到许掌门了——抉择需要定在须臾。

  他若撤手,对方的斗笠依旧好好地戴在头上;

  他若执意动作,便得拼着被削掉两根指头。

  弹指间,无奈撤手。

  纪满月一剑悬空,紧跟着剑鞘轻展,“咔哒”,寒锋归鞘。

  他向后飘开丈余,抱拳道:“承让。”

  言罢,缓一口气,轻咳出声。

  这许小楼说来也怪。

  众目睽睽之下使诈,此时输了,异常坦荡,心情好像不差,乐呵呵的还满月一礼,才转向看热闹的百姓和矿主们,悠哉哉道:“在下愿赌服输,江湖事,不宜再看热闹,诸位快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片刻功夫散个干净。

  纪满月越发摸不清对方的想法了,寻思着他人设里是有睚眦必报的一面的,不该如此。

  输了还挺高兴?莫不是有病?

  他当然不知道,许小楼高兴,是因为许掌门虽然输了赌,却看见了他纱罩斗笠下的容貌。

  就在最后一招,满月忙于自救,贯月带出的戾风,激荡起垂纱,白驹过隙的光景,如惊鸿照影。

  许小楼见他生得极为俊秀清雅,垂纱下,竟还带着半幅面具,将眼睛周围遮了起来。

  饶是如此,犹抱琵琶的模样,惊为天人。

  那轮廓、口鼻的每一抹线条都正好描摹在许小楼的喜好上。

  往深处想,他为何纱罩下又戴面具?

  听闻血月公子左眼下有一片红纹,且身体不好,刚才过招,这人分毫没用暴露本门武功的招式……

  许小楼越想越是觉得,眼前这位,八成便是纪满月。

  二人赌约的关键是“得见真容”,对方斗笠下面,还有一层面具保障。这小心思油滑得紧。

  可笑,又有点可爱。

  难怪点沧阁主,为了他不惜戏耍朝廷。

  许小楼脑子里过完这些,似笑非笑的看着纪满月。

  这下,满月确信了,这人就是有病。

  刚才一通折腾,满月旧伤渐而造作起来,他不想与对方再做纠缠,万一等下青枫剑派一众师父徒弟群起而攻,实难全身而退。

  想到这,他抱拳道:“后会有期。”话音落,身子已经飘出丈余。

  再看许小楼,袍角微微一动,似是想施展轻功追上,可心里不知做了什么盘算,终是没有动。

  远远站着,向满月抱拳拱手,唇形微动。

  声音清晰准确,只送入纪满月耳朵里:“既见公子,云胡不喜。纪公子,咱们来日方长。”

  被对方认出身份,满月倒也不奇怪。

  只是片刻反应过来这人上一句话……

  他一脑袋问号——我是男的!

  再闪念,想起同事曾跟他说的——您得顺应市场需求。

  于是,形象全无地翻了个白眼。

  许小楼望着满月的身影远去,片刻,才向身边弟子悄声道:“去,找到刚才那孩子爹,打点一番,再把孩子带回来。”

  弟子略有迟疑:“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许小楼笑着答非所问:“他疼儿子是真,但自己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再说纪满月,回到城中小客栈内,闭门不出。

  南泽地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刚在湖畔闹完那一出,此时最好不要再招摇过市。

  矿脉一事,虽然只听对方来言去语几句,也已经能知关键所在——青枫剑派难与朝廷谈拢,是因为“最初的要求”。

  至于具体的,须得设法再查清楚。

  天色已经渐晚,春风抚星月。

  满月锁住房门自行调息,果然内息行至任脉,胸前几处大穴像被无数钢针猛扎,带得腰侧要好没好的伤口,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疼。

  通则不痛,不通则痛。

  纪满月忍着刺痛,小心地让气息冲过要穴。

  旧伤的岔气瘀在任脉,越是不去冲撞,便越是难滞凝难挨。

  是以,他每到闲时,即便行气宛如上刑,也得忍痛让真气顺过任脉诸穴。

  偶尔几次,被他冲开滞涩,他便能舒服几日。

  但那旧伤,就如个皮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畅顺不得几日,便又暗暗跟满月较劲。

  他正守心如一,拉好架势,准备跟“皮孩子”开战。

  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窗子被大力撞开——一柄长剑直取他脖颈。

  纪满月倏然睁眼。

  剑锋几乎贴着他的脖子擦过去,与此同时,他心口一阵炸裂似的疼痛,暗道不好。

  可敌人怎会给他喘息机会。

  对方一剑刺空,第二剑又来了,那人一边向他攻过来,一边怒喝:“血月,你还我师父命来!”

  满月翻身下床,抄起身旁贯月,挡落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势。

  对方用得是青枫剑派的剑法,剑术不低。

  纪满月定住身形,眼看对方第三剑刺来,他闪身躲过:“少侠怎知在下是纪满月,许掌门说的?”

  那人却笑道:“坏事做尽,你们自己人都盼着你死!”

  不由分说便又动手。

  满月胸口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不再与他纠缠,虚晃一招,自窗户一跃而下。

  那人跟着追出来,呼哨一声,还有数十人埋伏。

  可满月的功夫,是这些人难望项背的。

  众人追出不远,便追丢了。

  南泽城内不能再待。

  纪满月一路出城,撑着气力进了一片杏树林,便再也走不动了。

  嗓子里时不时一股血腥味往上翻涌。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摸出莫肃然给他的伤药,服下一粒。

  胸中的闷痛渐缓,药力让满月觉得困乏。

  月色清寂,杏花暗香,这般良辰美景,倒是辜负了。

  满月弯了唇角,倚在杏花树上闭目缓神。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似睡没睡的警觉犹在,他心头骤然一凛。

  睁开眼睛,困顿瞬间消散——杏树影下,一人头戴帽子,脸蒙黑巾,正居高临下的看他。

  纪满月条件反射地去抓贯月剑,惊而发现,竟然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这种懈怠感,绝非因为内伤,反像是中了松筋软骨的药剂。剂量不重,恰到好处地因伤情让身体如雪上加霜。

  对方见他睁了眼睛,轻声笑起来,走近两步:“你就要死了,求求我,我给你个痛快。”

  满月倚在树干上,匀两口气,抬眸看对方。

  他相貌好看,气韵本来是透着冷冽的,可眼睛里又总融汇着温情,冷与温两相冲撞,便撞出一丝难以琢磨的妖冶危险。戴着面具,让异媚更胜。

  偏这要命的当口,他嘴角还弯起个弧度。

  那人被他的笑激怒,抬手便要扇他巴掌,纪满月突然道:“五堂主连环算计这般缜密,是个人才。”

  被这句话震惊,对方的手悬在半空。

  他先是一愣,才冷笑道:“我何处露了马脚?”

  说这话时,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正是五堂主钟岳仙。

  纪满月没答,他其实也不能确定对方是钟岳仙,只是依照因果诈问——从暴露自己行踪给青枫剑派这事儿来看,只有在南泽有堂口的五堂主最易得手。

  回想几日前,他离开点沧阁时,钟岳仙态度前后的变化,显然当时,五堂主看出司慎言的心意,不愿徒劳。

  钟岳仙见他不答,抽/出腰间匕首,道:“有什么遗言?”

  纪满月道:“为何这般恨我?”他一边问,一边强忍胸膛炸裂的痛,暗运内息。

  可显然,钟岳仙不想与他废话,笑道:“我会让你慢慢的死,好好享受。”

  说着匕首慢慢向满月脖子压下。

  颈侧顿时出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洇湿了衣领。

  眨眼就上西天,和用两个时辰慢慢磨蹭上去,是天壤有别的体验。

  然而,凡事利弊不绝对,于纪满月而言,磨蹭得久了,机会也多。

  钟岳仙显然也是忌惮纪满月的,收回匕首,欣赏似的看看上面的鲜血,突然就笑了:“我后悔了,还是祝你早死早托生。”

  话毕,匕首猛然向满月心口送过来。

  就在此时,他眼前神色委顿,一副任人宰割模样的公子,突然眼中精光凝聚,出手快如闪电。

  钟岳仙只来得及暗道不好,胸前玉堂穴就一阵酸滞。

  一刀没能刺下,手就悬停在半空。

  剧烈的窒息感让他的大脑迅速缺氧,眼前一黑,人向后仰摔过去。

  满月紧跟着一口鲜血闷出来,自嘴角淌下,滴滴答答的止不住。

  他想起身,在钟岳仙身上补刺一剑,可几次三番的折腾,让他的身体难堪重负,眩晕一阵阵的袭来。

  今天真是倒霉催的。

  满月抬头,眼神空洞地看向一轮皎月、漫天飞花。

  夜风吹过,杏花飘零,温柔的坠在公子的发丝、肩膀上,月光怜惜他似的,透过杏树影,为他披上一袭银裳,却让美人的脸色更加清戚。

  只嘴角和颈侧的艳红,衬出他惊心动魄的凄美。

  满月觉得神志越发昏沉,暗笑自己眼花,看着如雪飞撒的花瓣,仿佛凝聚出人形来。正要合上眼睛,忽然听见咫尺间一声轻叹。

  确实有人在他面前蹲下,端详他片刻,从怀里摸出止血药膏,涂抹在他颈侧伤口上。

  作者有话说:

  纪满月:我是城门楼子吗,数数,这一会儿功夫,来来去去几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