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岚订的位置是一家私人菜馆,包间私密性极好。
他抬眼看见叶安屿进来,站起来给他拉开椅子,笑得一派从容:“坐这吧,先看看想吃什么菜。”
叶安屿在他对面坐下,脸色不太好,什么也没点。
“那我点。”彭岚点了几道招牌菜,合上菜单看了眼他头上的帽子,挑眉道:“这是秦誉送你的吧?”
帽子是那天在小巷秦誉扣在他头上的,叶安屿没搭他的腔,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他面对彭岚没有半分拘谨,只是疲倦,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彭岚约他来这的目的。
饭菜一道道端上来,色香味俱全,诱人得很。
服务员把门带上,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彭岚一眼看中那碗肉汤,顺便帮叶安屿也舀了一碗,叶安屿没动,安静地盯着眼前的袅袅热气。
彭岚喝得倒香,半碗下肚,他惬意地眯起眼,道:“算上这次,咱们已经见过三回了。”
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在学校,还有一次呢?
叶安屿眉心微皱,抬眼看向他。
彭岚拿起旁边的手机,打开相册,翻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先道个歉,偷拍是我不对,待会就删。我就想确认一下,这是你吧?”
叶安屿看了眼,照片里的人确实是他。
是秦誉过生日那天,他从酒店出来,在坐进出租车的一瞬间被拍到的。
叶安屿收回视线,想起那辆迎面开过来的保时捷,没想到里面坐的是彭岚。
他把手机推回去,脸色不改:“是我。”
“你不好奇我怎么认出你的?”
彭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自问自答:“你身上那条裤子我之前见秦誉穿过,再加上之前你俩上热搜,我看这身形就猜到是你。”
他笑道:“千里迢迢去给他过生日,出来还换上了他的衣服,啧。”
叶安屿不置可否,没有丝毫被拆穿的惊慌,平静地跟他对视着,等他的下文。
彭岚双手交叉抵着下巴,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意味:“秦誉半决赛表白的人是你吧,我问他很多次,他始终不承认。还有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素环,是你送的吧,太显眼了,我让他摘了他还不乐意。”
叶安屿垂眼喝了口茶,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素环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彭岚笑了声:“难怪,我说他那么宝贝。”
肉汤热气散去,彭岚拿起筷子夹了口糖醋鲤鱼:“这个好吃,不吃点么?”
叶安屿摇头,他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不觉得饿,吃了反而恶心。
彭岚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他。
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和秦誉一般大,却让彭岚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跟自己才是同龄人。
彭岚越看越欣赏,也不知道秦誉那傻小子怎么把人追到手的。
不过欣赏归欣赏,有些话还是要说的。彭岚搁下筷子,开口道:“我来找你的目的估计你也猜到了。跟秦誉分手,条件你开。”
叶安屿的脸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抬起眼看着彭岚,许是因为经过昨晚那遭,他的心态已被折磨得异常平和,缓缓摇头:“我不答应。”
“先别急着拒绝。”
彭岚往后靠着椅背,轻声叹了口气:“我之所以现在找你,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秦誉很有可能要出岔子。你知道他昨晚跟我说什么吗,说他不想录节目了,前途也不打算要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他状态很差,要不是我跟他爸强行把他扭送到机场,他真就撂挑子不干了。”
彭岚笑了声:“冒昧问一句,你是把他甩了吗?”
“……”
叶安屿轻轻摇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叶安屿没吭声。
彭岚琢磨着他这表情,猜道:“被家里人发现了?”
叶安屿没回答,但稍显黯淡的眸光已说明了一切。
彭岚了然。
“我上学那会也早恋,那时候觉得这辈子非对方不可,把老师家长的话都当放屁,长大后才明白,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头脑一热就做出决定,以为此生不换,等成熟后再回头看,就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这一次我摁住他了,下一次,下下次呢,秦誉的性格你也清楚,万一有我控制不住的时候,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途吗?就算他现在愿意为了你不顾一切,那之后呢,等冲动褪去,他还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叶安屿避开他的视线,垂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捏着指关节。
彭岚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年少冲动时的喜欢未必就是爱,秦誉现在心性还不够成熟,说句不好听的,他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也许过段时间就腻了呢?好,就算你们情比金坚,那你敢保证,这段感情就真的能走到最后吗?”
“你们的爱真的就能抵挡住所有的风雨,而不会在疲惫与挣扎中消磨殆尽吗?”
董倩的阻挠,姥姥的病情,波诡云谲的娱乐圈,渺茫遥远的前程……这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把他们吞噬进去,挣不开逃不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叶安屿闭了闭眼,滚着喉结说不出话。
彭岚继续不轻不重地施加压力:“我看得出你比他稳重些,想的应该也比他多,你告诉我,你愿意看到他为你放弃前途吗?”
“……”
叶安屿自然是不愿意。
彭岚是个通透人,想得多,看得远,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秦誉能星途坦荡,叶安屿从心里深处是认同他的。
可他认同是一方面,让他跟秦誉断掉联系,他做不到。
叶安屿涩然开口,像是找借口般,固执道:“也许事情不是非此即彼的呢,我相信秦誉会做好权衡。”
“我不相信他。”彭岚摇头笑了声,“你是没见到他昨晚的样子,我毫不怀疑他有一天会为了你干出更出格的事。而且说句实话,即便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再坐视不理。”
最后一句是彭岚一贯强势的风格。
“秦誉羽翼未满,藏不住这样的隐患,趁现在还没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分开吧,对你对他都好。”
叶安屿红了眼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彭岚给他递了纸巾,最后说:“成熟的爱情才会走得长远,或许将来有天你们俩又走到了一起,那也说不准,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听我一句劝,分开吧。”
……
叶安屿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像行尸走肉般,心里塌成一片废墟,只剩躯体还在僵硬地执行程序。
到家,又接到宁姐打来的电话,说董倩给他办了转学,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安屿喉咙哽住,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是我的错。”
宁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隐约觉得转学非叶安屿本意,她柔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别哭,跟老师说,如果你不想转学,老师去跟你妈妈沟通。”
叶安屿死死咬住嘴唇:“……是我要转学的,对不起老师。”
宁姐问他原因,叶安屿说不出口,只是哭。
过了会董倩从外面回来,一看门开着,以为他又去见了秦誉。
她夺走叶安屿的手机,愤然摔了个粉碎。
这还不够,她收走了叶安屿所有的电子设备,在看到叶安屿满脸泪痕时,又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可这心疼来得不及愤怒猛烈,董倩把刚取回来的档案和转学证明扔在他面前,说:“手续都办好了,后天就走。”
叶安屿没有挣扎,他看着那份盖着红章的转学证明,悲哀地想,秦誉找不到他怎么办。
可他随即又想起自己答应彭岚的话。
叶安屿的心脏忽然一阵阵抽疼,他捂住胸口,却流不出眼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偌大的房间像是囚禁他的牢笼,董倩不允许他出门,叶安屿也没想出去,他回屋倒在床上,就那么一动不动躺着,睁着眼,眸子里没有一点生气。
董倩虽然跟他置气,但也不想看他活活饿死,随便炒了两道菜,叶安屿吃完就开始吐,晚上直接烧到了三十九度。
要不是这菜是自己亲手做的,董倩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投毒了。
叶安屿浑身滚烫,烧得意识不清,嘴里模模糊糊地喊秦誉的名字。
气得董倩想打他又下不去手。
后半宿叶安屿又吐了好几次,吃的东西吐完了就开始吐酸水,情绪波动太大,几乎要了他的命。
董倩守在他床边一夜没敢合眼,直到天蒙蒙亮,叶安屿才昏沉睡去。
他缩在床上,汗水交织着泪水,一并打湿了枕头。
梦里叶安屿看到了秦誉的背影,没有现在这么高,是五年前的秦誉。
他看到了金黄的麦田,看到了满身泥泞的火腿,看到了他们一起嬉闹的池塘……还有更多,他清楚地记起那时的感受,清风吹过脸庞,他望向秦誉的眼睛,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个小小的、稚嫩的自己。
他记起那个令人难忘的夏天,记起跟秦誉的承诺,记起回家路上的车祸,记起躺在病床上脑中一切空白的茫然……
关于父亲,关于秦誉,那些被遗忘在岁月中的往事,他已全部记起。
-
节目录制结束,秦誉第一个冲到后台,找工作人员借了手机。
他一连给叶安屿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秦誉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巨大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离开的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安屿情况怎么样,一切都是未知。
秦誉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吞没,什么理智面子全不要了。
他不顾工作人员阻拦,执意要走。
执行导演纳闷:“你急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等会还有个现场采访,采完再走。”
秦誉却像是疯了一样,急躁、冲动,直接掀了摄像机:“我现在就要走!”
在场所有人都一惊。
“你发生什么疯!”导演气得瞪眼:“今天录制你就不在状态!你数数你出了多少失误,光忘词就忘了五六句!现在又整这出,你是想退赛还是怎么着!”
话说得很重,现场鸦雀无声。
秦誉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什么节目,什么直播,什么狗屁前程,他全不要了,他只要叶安屿。
等彭岚接到消息,秦誉已经握着手机奔向了机场。
他一路上不停地给叶安屿打电话,消息也发了很多,可叶安屿的头像始终是灰的,电话也都是忙音。
他越打越绝望,候机的时候几乎崩溃。
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随即越来越多的视线看了过来。
秦誉连口罩都没来得及戴,他蜷缩在椅子上恍若未闻,攥着手机就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数不清的人涌了过来,刺目闪光灯不停亮起,有人向他索要签名,也有人疯狂向他表达喜欢。
嘈杂声聚在耳边,像是涌过来的潮水,把他从头到脚淹没,刺骨冰凉。
安保人员把人群疏散,秦誉从始至终没抬过头,他牙根都在发抖,不停地吞咽喉咙,冥冥中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愿相信。
手机电量即将耗完,秦誉一遍遍重复着拨电话的动作,执拗又绝望。他低着头,眼泪啪嗒砸在屏幕上。
叶安屿,接电话,求你,接电话……
电量终于归零,在手机关机前,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是班长在班群发的。
“天呢,我听宁姐说叶子办转学了,怎么这么突然啊。”
手机陡然跌落在地,黑掉的屏幕上多出了一道裂缝。
与此同时,一架国际航班从另一个机场起飞,机翼划破云层,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