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飞终究是没有忍心再继续坚持, 只是保持着沉默,面色涨红地垂着头、给众人让了路。

  季司早一路无话,路北辰随着他回到房间,从人走路的速度来判断、他似乎是带着些温怒的。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

  路北辰想。

  当年、在面对类似情形的时候, 他当时的战队教练也是这么劝他的。

  甚至可以说不是劝、而是将那些根本登不上台面却又被包装成冠冕堂皇的鬼话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砸。

  甚至在他执意如此之后, 连医院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去的。

  一名职业选手、手废了, 便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

  战队不会再在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

  季司早沉默, 路北辰端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进来。

  季司早偏头看了人两眼, 见人一直赖在房间里不走、也不像之前那样往自己身上腻,一时没想明白这个人留下来是要干嘛的。

  捕捉到季司早的视线, 路北辰在人身侧坐下, 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牵起季司早的手腕,轻轻给人揉捏着。

  季司早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说什么。

  良久,路北辰终于轻声开口。

  声线沉静、不带有其他的复杂情绪,只沉声问人:“累吗。”

  季司早眉头挑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

  “我从沪市带回来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路北辰垂着头、视线还落在人手腕之上,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似乎在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什么, “等明天, 让他来给大家坐个诊。”

  “然后呢?”

  察觉到季司早语气中似乎是有些不悦与质问, 路北辰抬头看人,一时没理解, “什么?”

  季司早平静地看人,眉眼还弯着, 却感受不到丝毫笑意。

  “坐完诊、然后呢?”

  “发现问题及时治疗,没有问题提前预防,就是图个放心。”

  路北辰耐心和人解释着,“老祁年龄大了,对这种事情一向比较应激,他也是怕你们出现什么问题,重走那些......本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的老路。”

  “谁的悲剧?”季司早眉头轻挑了一下,继续开口追问道:“你的还是他的?”

  路北辰哽了一下,察觉到季司早情绪不太对,反手将人的右手抓握进掌心之中,指尖还在人手背上摩挲了几下以作安抚,又向人靠近了些,将语气也放得更轻,“你怎么了?生气了?”

  “......没有,”季司早顿了片刻,仿佛意识到之前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冲,他路北辰又没来招惹他,没理由这么对待人。

  稍平静了下心绪,季司早再度开口:“如果明天诊断出来我的手腕不适合再进行高强度训练、建议我进行修养,不让我去打夏决呢?”

  路北辰抬眸看人,“你手怎么了?”

  “没怎么,”季司早偏开视线,轻声道:“我就是做个假设。”

  “是疼痛、还是酸胀?”路北辰握着人的手不自觉用力,紧盯着人的视线生怕漏过一丝可疑的目光,语气关切,“还是出现阻塞感、又或者是活动时有不明显的弹响?”

  “......”季司早无奈片刻,侧目看人,“你这么专业、是这些问题都经历过吗?”

  路北辰蓦地哽了一下,被季司早来来回回的几句话搞得晕头转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一时间竟没想出来、季司早到底想说什么。

  “可能是久病成医吧,”路北辰语气放得柔和了些,尽力避免急躁,怕将人惹急了什么都瞒着不肯说,又没搞明白这份奇怪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只得一点一点先捋顺再说,“有阻塞感的时候没当回事,后来出现弹响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腱鞘那个地方很脆弱,手腕处的神经又密又多,一旦出现酸胀疼痛感、便需要长时间的休息来恢复。”

  “如果不在一开始就进行干预治疗的话、后续会非常麻烦,最坏的结果、便是再也与赛场无缘。”

  “所以早早......”路北辰握着人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尽量放缓自己因担忧而显得急迫的语气,低声哄着人说道:“如果你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定告诉我,好吗?”

  季司早偏了偏头,原本还有些温怒的情绪似乎是被人温和的引导声一点点平复,那些不悦也消散了大半,这才轻声开口:“没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总觉得手腕有些不太舒服。”

  路北辰见人肯开口,忙追问道:“怎么不舒服?”

  “形容不出来,”季司早摇了摇头,“以前也有过,但是后来......嘶。”

  “后来怎么了?”

  季司早顿了一下。

  后来......还没来得及做检查......

  他就直接来到了这里。

  这怎么和人说?

  “后来就好了。”

  ?路北辰被人说的一愣,“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后来......怎么好的?”

  “不到一年吧,就是自己好的,突然就没有不舒服了。”

  ???路北辰见问不出来什么之前的事,又顺着人的话继续往下捋,“那这次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最近几天有加重吗?”

  季司早抿了抿嘴唇,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向人问了另一件事,“你先回答我,如果医生真的建议我静养,你是不是也会不同意我去打夏决?告诉我夏决不重要、让我安心准备世界赛?”

  路北辰似乎是找到了季司早情绪不对的缘由,只是这件事不论对于谁来说都是重之又重,他也无法敷衍似的先哄骗人,于是正色开口道:

  “那要根据实际情况再做定夺,”路北辰沉声道:“我从来没有说过夏决不重要,但是,如果你的身体情况不允许......”

  路北辰顿了顿,似乎很难开口说出那句话。

  季司早睫毛颤了一下,那股子没来由的无名火又一点一点从心底里升了上来,无处释放。

  “所以、你和祁教练的决定一样,是吗?”

  路北辰一时无法回答。

  他曾经执意登上的职业舞台、最终导致了休赛将近一年之久、甚至差点再也无法继续职业生涯的结果,他不愿让季司早重蹈他的覆辙。

  但是对于一个即将登上夏冠舞台的职业选手来说,还没尝试、就要劝人放弃,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良久无言,季司早那双眉眼不再弯着。

  看人的视线仿佛带着失望,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道理他都懂。

  无非是为他好、为他身体着想、为他以后的职业生涯着想。

  不论是从大局来看、还是从长远来看。

  这样的决定并不能说是错。

  但是他就是不太能接受。

  甚至可以说、他不能接受路北辰也这么想。

  别人都可以。

  就只有路北辰不行。

  季司早垂了下眉眼。

  可这是为什么呢......

  -

  路北辰看着那颗灰粉色的脑袋默默偏了过去,没有低垂、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反应。

  只是握在自己掌心中的手被人抽离开来。

  昂起的头颅也不像之前那样骄傲一般,明亮耀眼。

  仿佛陷入了什么不愉快的情绪中。

  显得人本就单薄的身躯更加脆弱一般,戳得人心尖儿一颤。

  感受到人由内而外再度散发出来的那种疏离感,路北辰牙根一碰,久久没有被放开。

  他好像突然找到了季司早询问他此事的缘由。

  也似乎终于明白了季司早对待此事的执拗。

  那也是他曾经坚持过的、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也要认真的、平等的对待每一场比赛的执着。

  谁都可以劝季司早放弃,以身体为重、以未来的职业生涯为重。

  但是他不可以。

  他没有劝人放弃的资格。

  他本应该是更理解、更尊重这份心情的人。

  更何况他作为人另一半的这个身份。

  无条件的支持、以及给予人绝对选择权的自由。

  路北辰松开紧紧死咬着的牙根、无奈地叹了口气。

  挪动身形又往人身旁凑了凑,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轻轻将人环了起来。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困难,仿佛有小刀在人心口上一刀一刀的划着,刀刀见血,心疼到极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出来的决定是对是错。

  但是此时、此刻。

  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更别提说服那个一直以来只想打好每一场比赛的季司早。

  “如果、医生给出来的结论很不好,”

  路北辰一字一顿道,“那么不管怎样,我都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你要打,我便陪你。”

  季司早指尖一蜷,他似乎没想到路北辰会给他这么一个答案。

  下意识地侧目看了过去,发觉人眼底似乎都带着些湿润。

  顿了半晌,季司早再度轻声开口:“那如果......后果真的很严重呢。”

  哪怕执着至此。

  但是面临此种抉择时。

  谁会不害怕、万一以后,再也打不了职业赛了呢。

  路北辰垂眸,沉声和人保证道:“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哪怕跑遍全球......我也一定给你找到可以手术的人。”

  “然后陪你治疗、陪你复建,等到你可以再度登上职业赛事的舞台。”

  路北辰牵起人的手,再度和人十指相扣,语气轻柔,甚至不知道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还是在极度担忧着未来。

  “不过......治疗很繁琐、手术要打针,复建也很疼。”

  路北辰垂眸看着握在一起的手,轻声感慨:“若是能代替你就好了。”

  “但我还是会永远陪着你。”

  “捂着你的眼、手臂给你咬、人也给你抱。”

  “你......别害怕。”

  季司早不知道被那句话逗得有些想笑,那副冷淡的神色终于恢复了不少,眉眼都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被握着的手反扣了回去,似乎路北辰给的这个答案,终于彻底疏解开来他一直以来的烦闷感。

  谁会知道后果到底会怎样呢。

  先去做。

  胜利永远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不打怎么会赢?

  不打又怎么会知道、后果到底会如何?

  轻笑声传来,季司早偏过头去,无情地开口:“才不用,我不怕疼。”

  倒是心疼的一直在滴血的路北辰抿了下唇角,强忍下想把人直接绑回房间里、一点可能受到伤害的后果都不想让人去尝试的冲动,无奈地开口道:“嗯,Moon神不怕疼,Moon神就是怕打针而已。”

  “......”

  想起之前去医院体检的事情,季司早暗自磨牙,一个带着刀的视线又甩了过去,一副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要杀人灭口的模样。

  “我没有怕打针。”

  “嗯嗯嗯,Moon神什么都不怕,是我怕。”

  季司早沉默,眯着眼瞪人,直到路北辰说了半天的软化这才将人放过。

  只不过他倒是真的很想和路北辰解释一句。

  他真的没有怕打针。

  他只是......

  不想见到血。

  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触感,哪怕在回忆中也实在是太过于真实。

  也没有哪个人、会有过脆弱咽喉处呼呼灌着凉风、直往人胸口里吹的体验吧。

  死亡这件事、看似仿佛很遥远。

  但是经历过一次又重新活了一遍的人,每日在睁开眼睛再度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时。

  总是会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不真实。

  季司早想。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身旁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

  包括现在这位给予他温暖拥抱、又给予他新奇体验,甚至给予他热烈又诚挚的回应的人。

  和路北辰的关系越近、行为越亲密。

  那份不真实感就愈发明显。

  仿佛会突然开始恐慌。

  若是有一天,自己又不在了。

  路北辰会怎么样呢。

  又或者说若是有一天,发现这全都是他濒死之前的一个虚幻梦境,这里的经历和面前的这个人,全都不复存在。

  他又会怎么样呢。

  分离这个课题,季司早从小都在经历。

  只是他突然发现,这门课程,他好像......

  从来就没有学会过。

  以前的那些人或事,他不在乎。

  而现在。

  他似乎有了在乎的人。

  也有了......不想接受分离的那份感情。

  从路北辰回到沪市的那天开始。

  季司早发觉,他会出神、会想念。

  会不自觉地想要知道,路北辰此时此刻、在哪里、在和谁,在做些什么。

  甚至会控制不住地和人发那些招惹人的逗弄微信。

  然后换来一通电话、换来一个关心,换来人以最快速度跨越省市地赶回。

  最后被人摁着好一顿亲。

  再刻意地、去说那句口是心非的——

  “不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季司早没想明白。

  只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将那句“你当时......倒在谁怀里了?”问出了口。

  问得路北辰反应了半天,从当晚的记忆中抽丝剥茧,终于想起来季司早问得哪件事的时候。

  埋着头低声笑了半天。

  “早早为什么想知道哪个人是谁啊?”

  “是要去把人暗杀掉吗?”

  路北辰克制不住地笑意一直挂在脸上,那嘴角勾得、比连发的AK都难压。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连季司早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那一丝丝带着些酸的醋意。

  和只对于他的、仅仅只有他的,那份奇怪的、专属于情侣之间的、独一无二的占有欲。

  他在介意。

  路北辰控制不住地想。

  他的早早、居然在介意他!

  路北辰快高兴地疯了。

  他就知道!早早一定特别喜欢他!这才会问出口的!!

  路北辰那副看不见的孔雀尾巴、都快开到季司早脸上了。

  笑得季司早耳根发热,笑得人心烦意乱,烦闷得不行。

  “不说算了!”

  “说、我说,”路北辰见又将人惹得彻底炸了毛,连忙抱着人哄了半天,“我没有倒在任何人怀里,老祁说的是大峥,不是我。”

  真的?

  季司早挑眉看了人一眼,仿佛要再次确认答案一般,想到路北辰似乎确实是从来没有偏过他,又开口问:“那你倒在哪里了?”

  “......没倒在哪里,”路北辰默默开口,“我是自己去的医院,没有别人、也没喊救护车、也......不能倒下。”

  ?季司早一时没理解,“你当时......你们战队......你自己......”

  顿了顿,仿佛突然反应来了一些,半晌给人卡的只剩下了一句:“啊?”

  路北辰揉了揉季司早的头,低笑声又起,“没什么,都过去了。”

  他似乎在季司早眼里看到了心疼。

  就这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之前所经历过的一切,在此刻。

  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和人眼里这份心疼比起来。

  什么都是值得的。

  季司早盯着路北辰缠绕着层层绷带的手看了半天,脑子里似乎都已经开始上演当时他所没有见到过的一切。

  路北辰一个人,是如何走向医院、走向手术台,又是怎么一步一步重返的舞台,像一片默剧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上演。

  他开始一点一点拼凑起他不曾所伴的那份过去。

  然后伸出手、去握了握路北辰缠着绷带的右手。

  指尖从掌心上粗糙的绷带滑过、一路向上、穿过手指的缝隙,轻轻扣了上去。

  “疼吗。”季司早问。

  “还好。”路北辰答。

  “那便是......很疼了吧。”季司早垂眸,看着那一双相叠在一起的右手,似乎有什么东西更坚定了些。

  那双闪动着碎光的眸子里倒映出路北辰的模样。

  随着长睫的颤抖,露出着能直接照耀进人心底的亮光。

  “哪个战队干的?”

  路北辰还没反应过来。

  “灭了他们!”

  “......”路北辰喉头一滚,彻底失笑道:“PMG。”

  季司早:......?

  随着人再度被大力的拥抱所包裹,路北辰身上特有的香味钻入鼻腔,整个人也跌入进那个极其温暖的怀抱中去时。

  季司早再度听到路北辰带着低笑声的嗓音,和快要压抑不住地情愫,几乎是贴在他的耳侧响起。

  “不劳Moon神亲征,”

  路北辰说:“灭过了,全员换血,一个不留。”

  季司早似乎这才彻底满意,埋在人脖颈处轻轻笑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

  还以为你真是什么圣父转世呢。

  没想到你这不是也会有仇必报绝不心慈手软嘛。

  气儿顺了,人也柔软了不少。

  也不知怎的、路北辰闹了人半天。

  竟然真的得到人准许、今晚可以在人房间里过夜这件事。

  乐得路北辰差点儿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右手还带着固定用的支架。

  只恨不得环着人的腰将人高高举起、原地转个几圈才能抒发他心底里的快乐。

  留宿!留宿!

  路北辰压着人蹭了半天,直到差点儿被人从房间里撵出来这才老实下来,乖巧地平躺在一侧,直等到人钻进被窝,再黏黏糊糊地凑过去,非把人往自己怀里揽。

  说是留宿。

  季司早倒是‘宿’了。

  路北辰却只剩下了‘留’一个字。

  昏暗的房间里、视线之内、所有的一切都看不太真切。

  极淡的冷月从窗外洒了进来,落在眼前人那副沉静的睡颜之上。

  勾勒出人精致的轮廓,将人原本就堪称完美的五官衬得愈发明艳动人,美的不可方物的。

  睡是睡不了一点儿了。

  路北辰想。

  如今软香在怀、听着人平稳的呼吸声,看着眼前人对他毫不设防、明明纯净乖巧、却仿佛总是带着极度诱惑的那张脸。

  情不自控地心脏狂跳。

  快要抑制不住地冲动在心底里疯狂叫嚣、一路奔走。

  想要就这样把人留在怀里、圈在床上,永永远远地将人藏起来。

  谁也不给看、谁也不许见。

  只能对着自己一个人、灵活又生动的、笑和哭。

  -

  翌日,当季司早醒来,发觉自己睡得极其安稳,没有那些纷扰入梦,也没有之前早上会出现的那些奇怪地生理反应时,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欣喜。

  哎嘿。

  路北辰这个人的陪睡服务、居然会有这么多好处啊。

  这是什么大号的人形安眠药?

  还是什么神奇的......咳,贴心又智能的安抚器?

  季司早休息得好,心情也十分不错。

  似乎已经开始在盘算,如果是这样的话、准许人每天提供陪睡服务,好像也不是不行。

  倒是那个明明是自己主动哄骗了许久才获得留宿权的路北辰......

  不仅眼底泛着青。

  还在浴室里待了几十分钟不止。

  冰凉的水流对着脑壳直冲都冷静不下来。

  天杀的,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啊。

  这要是日日如此、只能看又不能吃。

  非得把人活活憋疯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