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接下来几天,像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唐弼仍旧没日没夜地待在机房,先行做起了下一步的实验和数据收集来。
按照现在部分其他数据的恢复情况,原来的丢失的数据完好无损地复位的话,也能够以最快速度把搭载器硬件所需数据先行完成。
作为整个计划中最核心的部分,他们需要将不断调整不同的搭载方案,将整个推进器的推重比升到目前人类世界能达到的最高,然后引爆可控核聚变,让那一小撮人类的先遣军送到拉兰德256b,那个他们还能保留着一丝希望的星球。
军令如山,他不能拖后腿。
至于搭载器助推力的来源——可控核聚变的具体数据,无论如何都要从盗取数据的人身上弄到。
一连三日几乎没有休息,他脸色枯槁,形容消瘦,只有一双眼睛还锐利有神,在只留了一盏灯的室内闪着认真深沉的微光。
“唐弼,”身后常祁发出了这几天来第二十次担忧声,又扔了几块压缩蛋白食品在实验台上,“就着啃点吧,”他脸色有些不忍,但眼睑下与唐弼一样的青黑也同样证明了这几日拼命赶进度的疲惫,“只剩最后三小时了。”
唐弼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三小时”是什么意思。
距离龙云圻所承诺的返回的时间,只剩下整整三小时。但是太空电梯乘客数据中至今也没有监测到任何龙云圻的入境记录。
甚至说,整个地面和星舰联合之中,都没有过龙云圻的身份记录。
这是这两天常祁查完资料后,背后生寒的一个重要原因。
没有任何记录,那他是怎么在磁变危机后存活的?
而彼时唐弼只在心想,不急,从地面到星舰联合最少应该只需2小时,如果龙云圻赶上最后一分钟上了太空电梯,也不算是违背了承诺……
蓦地眼神一沉。他竟默认龙云圻一定会来?
可笑。
常祁见他沉默着依旧在记录着新的一轮数据,无奈摇头叹气,“车床早就已经按照地面上的特殊要求安装好了,只等搭载器内芯数据出来了。”
“好,推进器……我们一定要按时完成任务。”一直靠着一股莫名的信念来支撑着这几日的所有行动,唐弼只能希望地面上能够尽量宽限些时间,没有任何心思在对其他事情有所思考。
“放心,你腿伤都还没好彻底就已经这么拼命,”常祁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了一口气,“就算是方卢博士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地面上还有什么指示吗?”唐弼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他们暂时还不知道龙云圻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似乎每过一分钟,唐弼都能感觉到舷窗边无垠的蔚蓝色又深沉了一分,它慢慢地变暗,地下白色的云旋游走又消散,一如这浩渺宇宙中的任何一个生命,都在或快或慢地从未变过地走向死亡。
“砰砰——砰砰——”从心底浮现的心脏沉稳的跳动声,似乎像计时工具一样越来越明显,他内心似乎从未像此刻那样焦躁,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着实有些难受。
“咔哒——”数字显示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两个小时。
仍然没有任何检测到的数据,唐弼感觉心中似乎终于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心中默念,抬起手熟练地按下了还在监控着搭载器制造机床调试的常祁的识别码,沉声道:
“我去星舰联合一趟。”
常祁听见耳边即时传声装置里唐弼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回应,他恨恨地低声咒骂了声,被欺骗后落空的感觉还真不好受。
与地球同步的星舰联合已经开始进入夜半球领域,唐弼驾驶着航空舰使出了其所在的基地,迎着最后一缕太阳橘黄色的光辉,飞向了前方连接着的更庞大的白色组装物,那正是星舰联合的主体,相比军工厂基地,那里才是星舰联合居民和政权所寄生之处。
虽然目前星舰联合具有独立政权,但也只是类比于公元纪年时的联合国一般,虽然在政权自主性上大大超越联合国,但带有原生国籍的不同星舰,还是会原则上追随着母国首领的命令。
很奇怪,星舰联合中方的最高指挥部,罕见的一直设在地面上。
某个磁变危机前的公鸡的脖颈处。
那也是唐弼当年待了七年的母校所在处。
橘色的暖阳印在他褐色的眼瞳上,闪着谜一样的沉静之色,半边脸被照得发红,另一边却隐在暮色之中,看不清任何神色,明暗在他脸上交替,似乎就像在挣扎些什么。
直到最后一丝光芒熄灭,眼前才是一片微亮的漫天星辰,他一直处在暗处的嘴角紧紧地抿起,也同时抹掉了最后一丝隐隐的期望。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站在星舰联合分化管理局门口。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之后已然结出的细痂,心中思绪万千,但又似乎只是空站了半晌,不知此时此身在何处。
刚要抬脚踏进门口,耳边有嘶嘶的电流声穿过,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
“唐弼,嘶嘶……我……嘶嘶……我来……嘶……了。”
即使带着明显的喘息,也掩盖不住声音的冷意。
是龙云圻。
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识别码?
所以,他真的带来了那个神秘人。
因为自己工装口袋里的识别码,正是在那个时候丢的。
意识到这种可能,他迅速离开了原地。半晌,那艘航空舰以比刚来时快两倍的速度划过无边的空间,消失在了漫天星辰中。
还没停下航空舰,唐弼就已经远远地看见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还有另外一个冷冷地抱臂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绝不插手。
“常中校!常中校!别打了,哎呀!”
“他是要交给军事法庭审判的,别打了!”
迅速关上航空舰的门,劈面而来的就是其他几个太空军士兵嘈杂的劝架声,但是他们全都不敢上前,毕竟常祁早几年在军中“混世魔王”的诨名不是白叫的。
他被“发配”到军工厂基地也是因为此前在星舰联合作战部某次被人挑衅,跟几个金发碧眼的联合战士赤手空拳搏斗,空手把几个人都捶成了血人,被星舰联合警察逮捕后又不服管教,最后才被发配到他们这个边疆。
当然常祁骨子里的狠劲确实是改不了的,这几年被“贬谪”在军工厂基地“修身养性”,最多也就是见到他多了些随和的笑容,但是对于曾经得了个如此公元纪年特征的名讳的主儿,识时务的人还是不敢轻易凑上去挨揍的。
这常祁哪听得下去,终于逮到心心念念了好久的让他吃瘪的人,平时修炼的沉稳就是怪异地不翼而飞。倒是那人,仍旧戴了个皮质面罩,只留下一双极为美丽的杏眼,沉沉地嘲讽地连打量都不打量他一眼,那双眼睛就是化成灰他也认识,当日那颗让他印象深刻的泪痣仍旧镶嵌在眼侧,闪烁着不屑一顾的光芒。
好容易逮到的,怎能不报一箭之仇。
“常祁!”
唐弼边跑边用深沉的眼光仔细摩挲了站在远处的龙云圻一圈,那人纯黑的衣物上已然有些破损,近了甚至能看见沾上了灰尘和草屑,与以往总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几日,他似乎过得比自己更加艰难。
他急速跑向不断攻击着那被绑住双手的人的常祁,又沉沉地吼了几声,当年常政委因工过度曝露在太阳风之下,身体各项机能严重劳损,休眠前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让他帮忙照应,才安心去了,可不是让他又来犯一大忌的。
而且此时不论是地面还是星舰联合内部,都是极力控制战事的,勉力维持着末日前岌岌可危的和平,以便为了给人类留下最后几口喘息时间挣扎。最近星舰联合战俘公约才刚刚修订过,风头正盛。真要把那人给打出事了,怕是又要徒增麻烦。
常祁眼见那人虽然双手被反绑,但身姿依旧轻盈如鬼魅,多次从他拳下诡异逃脱,正气不打一处来,好容易给了对方结结实实几拳,那人眼下雪白的脸颊上终于有了些颜色,就听见了唐弼的怒吼。
常祁知晓虽然是朋友,但是这两年在太空军兵工厂一方面承蒙唐弼的照顾,另一方面他要是真的办错大事了,回头估计唐弼也不好给自己的爹交差,手上也就慢了几分,狠狠给了对方腹上最后一拳,才撒手迎上有些厉色的唐弼。
“你这两年怕是白待了,”唐弼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地上疼得眉眼紧皱人扫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大碍了,才放下心来,“二十六七的人了,真要出事,我怎么跟常政委交待。”
常祁笑得极为好看,一身牛脾气收得干干净净,似乎刚刚满眼火气暴揍人的不是他,他挠头讪笑:“没忍住。”
也不理那个仗着一张俊脸就随意使用、让人生不来气的常祁,唐弼脸色沉如水,他对着始终静立、甚至没有注视过他的龙云圻,问:
“他是谁?”
耳边的嘈杂声似乎都散去,只留下一片寂静,似乎在等着某个清冷磁性的声线将他填满。
但龙云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静静地盯着他,黑色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看向他时,带着不易察觉的疲累和犹豫。
他怎么了。
“056。”
不知何时在地上的人已经爬了起来,他自报了名讳,脸上带着红紫,一双眼睛闪着危险又冷冷的血光,与杏圆的眼形搭配起来,竟格外合适。
他主动把面罩揭掉,皮肤似乎是从未照射到过阳光般,泛着变态般的凝白,鼻梁挺立,唇红如血,眼角的泪痣更是如点睛之笔一般,渲染得他的脸如同易碎的名画般美艳又动人。
这样动人心魄的美,如果没有武力,在地面上,以一个游民生活,确实极为危险。
在场的另外几人都愣了,倒是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他要一直戴着面罩了。
056低低地笑了声,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极为满意。他挑了挑眉,“你们要的数据我已经交上去了,”他冷笑了声,笑容中带着胜券在握,“但是我自己有备份,我可以帮你们恢复数据。”
他一步步逼近紧拧着眉头若有所思的常祁,笑容诡异,“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放我走。”
“你!”常祁一脸欲发不得。
“不要问我其他的问题,我不知道。如果不放我走,除非你们自信这种地方能困住我,不然我想走,”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常祁,看着他眼中又开始燃烧着愤怒的火苗,“没人能拦得住我。”
一脸郁愤的常祁沉默了。
056,一个仅仅由三个数字组成的名字,没有任何含义也没有任何识别特征,就跟这个人一样,身法诡异游走自如,行踪成谜又貌如鬼魅。
就像一串数字电码一样飘忽不定。
“好。”
这一声竟然是常祁发出的。
唐弼心中颇有些惊异,心道这两年的历练倒也确实是有些成效。于是他笑着补充道:
“只要数据恢复无恙,我们会守信放你走的。当然,数据恢复时可能还需要辛苦一下你。”
话音刚落,常祁了然一笑,掏出绳索对着056就又是一阵捆绑,荡出条绳子来拖着他就往机房的方向走。
“我自己会走。”
056甩开了常祁的拖拉,无奈又冷硬地吐出了四个字,脸上似有不甘,也似有后悔,恨恨地瞪了一直从未发声的龙云圻一眼。
“叛徒。”他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骂了声。
被他怨怼的青年似是没听般,即刻转身,发出了在此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我走了。”
似乎在此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丝毫没有任何关系,黑衣与背后无垠的夜色融为一体,他走远,似乎在走向无边无际的深渊。
却只听见身后唐弼极速的情绪不明的声音:
“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