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祀己被软禁于东宫听候发落之后, 群臣们的奏折,就如同雪花般递交到御案上。
只可惜,云墨笙连一本都没有翻开。
他被扰得内心烦躁不堪, 于是就带了几个太监跟着,在皇宫内四处走动来散散心。
正当云墨笙向宫内的水池那边望时,他的面前突然跃过一只漂亮的狸奴。
狸奴出现的悄无声息,将云墨笙惊得后退了半步。
添喜立即变了变脸色, 在后面小声地吩咐身边跟着的两个小太监,“那是哪来的小东西,胆敢惊扰圣驾!你们几个, 快去把它给抓起来……”
云墨笙却在这时伸出了手臂, 将他们通通止住, “不必慌乱, 朕认得那只狸奴,似乎是董爱妃宫里养的。朕便亲自去抱来, 还给爱妃吧。”
那狸奴平日里被娇生惯养, 也不怎么怕人。
只是身形灵巧, 不怎么好抓, 一路悠悠哉哉地溜着, 竟入了冷宫那边。
云墨笙赶到的时候, 那狸奴已停了下来,乖巧地吃着旁人喂与它的肉丸子。
云即礼略低着头, 边耐心地等那狸奴将他手中的肉丸吃尽,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揉揉它的脑袋。
等到狸奴终于吃完后, 以小脑袋蹭了一蹭云即礼, 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云即礼这才起了身, 细心地将手擦干净, 转过身准备回去。
他下意识地抬眸,发现眼前站着的人后,眼中闪过了明晃晃的惶恐。
云墨笙却得以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这小少年,倒是与自己少年时的长相极为相近。
见到他,就仿若见到了那时的自己。
云墨笙暗暗思忖,这少年,无疑会是自己的儿子。
只是,以前竟从未在宫内见过他。
云墨笙心间一动,忍不住直接向他问道,“你,唤什么名字?”
少年似乎有些惧生,但还是颇为乖顺地回道,“吾名,唤作即礼。”
云墨笙又想问些什么,却见云即礼似乎想起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匆忙地就想要同他道别。
添喜想要出言提醒对方眼前站着的是谁,让他别走,却被帝王及时制止住。
云墨笙站在原处,望着那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
云即礼显然并不认得自己。
等到云即礼的身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云墨笙才想起来将目光收回。
他稍稍侧目,向跟在他身后的添喜问道,“你可知,即礼的母妃是谁?”
添喜对宫里这些事情门清,即刻给出了回答,“启禀陛下,即礼小皇子为檀贵妃所出。”
“……檀贵妃?”云墨笙在记忆里搜找了圈,终于想起了后宫曾临幸过的这样的一名女子。
地方小官吏家被选入宫中的女儿,因为长得合心意,他就给对方封了贵妃。
檀贵妃,姬行雨。
只是,那女子当初好像才入宫半年,就被另一个正得宠的妃子陷害……
云墨笙为了哄好另一个,就直接将姬行雨打入了冷宫。
原来她进冷宫前腹中便已有了身孕,难怪他后来一点儿也不知道云即礼的存在。
云墨笙回过神后,斜了眼添喜,“添喜,你一早就知道即礼是不是?”
添喜不敢撒谎,连忙应道,“奴才知道。”
他怕云墨笙会突然降罪,立即实诚地跪倒在地,额边悄然地泌出了层薄汗。
云墨笙却沉着双眸,陷入了思索之中,似乎并没有那个想法。
宫内杂七杂八的事情多,添喜没特意告知这事的原因,他心里清楚。
若是往日里,添喜就算告诉他这个皇子的存在,他可能也不会当回事。
但现在云睿没了,云祀已又存了异心,今非昔比。
云即礼,出现的反而恰到好处。
暗中思量了一番后,云墨笙眯了眯眼,平淡地吩咐道,“起来吧。在朕身边这么久了,怎的还是如此紧张?”
添喜当即自地上爬了起来,用袖子擦了下汗,习惯性地挤出个谄媚的笑。
云墨笙立于原地,想着那个和自己长得极为相像的少年,沉声命令道,“不逛了。你去准备下,晚间将即礼带到朕的书房来。”
“记得告诉他,朕与他之间的关系。”
添喜连忙点着头应许道,“嗻。”
戌时的时候,添喜果然将人领了来。
知道了云墨笙的身份之后,云即礼在他的面前,就显得有几分拘谨。
云墨笙表现得和颜悦色,努力做出一个慈父的形象。
他问了对方许多的话,紧接着又旁敲侧击,隐晦地询问了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即礼,朕这许久都未曾将你和你的母妃从冷宫里接出来,你可怨朕?”
那冷宫里,哪是人能长待的地方。
姬行雨在生出云即礼之后落下了病根,没能挨到现在,前年刚去了。
云墨笙不清楚姬行雨还在的时候,是如何教导云即礼的,万一每每传递的都是恨意……
云墨笙深知养虎为患这一点儿,未亲自确定好之前,不得不防。
他极为在意云即礼会做出的回答,却见云即礼眼中澄澈,看起来很是依赖地回答道,“当儿子的,如何会怨恨自己的爹爹呢?”
“儿子只恨没机会在爹爹的身边尽孝,在冷宫的时候,几乎日夜都在想念于爹爹。”
少年说着,似乎忆起了那时的难过,不禁变得哽咽起来。
云墨笙见他顶着那张熟悉的脸,眼眶通红的样子,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软了起来。
添喜在旁伺候着,听得云即礼方才话里对帝王的称呼,连忙试图纠正道,“小皇子,不该称呼陛下为爹爹,应该称为父皇。”
却见云墨笙大手一摆,根本就没把这点小错误放在心上,“哎,无妨。”
他示意云即礼到自己的对面坐好,随后笑着说道,“你便唤朕为爹爹吧,朕还没听有人这般唤过自己……”
“朕喜欢听。”
云即礼初时的拘谨散去不少,有些欣喜地回答道,“是,爹爹。”
皇宫之内,很难见到心思如此澄澈的皇子。
更难得的是,云即礼能如此孺慕于自己。
云墨笙自然对他喜爱得不行。
等到天色不早,该放人回去休息的时候,云墨笙便命添喜先将云即礼带到处环境清雅的寝殿住下,不可怠慢。
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怎可再继续住回冷宫?
云墨笙亲自将人送出了书房外,望着那少年离开的方向,眸间晦暗。
既然已有了云即礼,还要他云祀己做什么?
***
翌日一早,云墨笙就将苏培文召进了宫。
他站在书架前,边观赏着那摆着的花瓶,边开了口,“你可知,朕为何唤你前来?”
回头见到苏培文的眼中闪过迷茫,云墨笙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左相递上来的奏折,朕已看过了。他年事已高,有些时候也就难免固执,苏学士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你若婉言劝给他听,想必会起作用。”
袁启拯重视储君,即便云祀己已经犯了如此欺君罔上之罪,也还想着也许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云墨笙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皇子蓄意谋反。
他不会再给云祀己一分一毫的机会,但他同样要想办法,不轻易伤了老臣的心。
云墨笙笃定,苏培文定然会是最适合说服袁启拯的人选。
“朕初时也一度看好祀己,可如今他已经犯下如此谋逆大罪,且证据确凿…实是让人寒心断意。”
云墨笙抚摸着手中的花瓶,转过头去望了望苏培文,“朕知左相一贯倾向于辅佐太子,是个难得的忠良之臣。你大可代朕告知于他,这一点儿,从来都无需改变。”
苏培文被迫坐在椅上,此时已敏锐地察觉出:帝王的话中,似乎隐着些不对劲的地方。
“就像置于这御书房书架上的这只花瓶,它放在这里赏心悦目,朕很喜欢。但如果……”
云墨笙松开了手,花瓶即刻在重力的作用下摔将下去,砸得粉碎。
苏培文早已受惊站了起来。
云墨笙却仍旧泰然自若,“如果哪天朕一时脱手,摔碎了它。即便是换上一只新的,朕同样还是喜欢。”
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些许笑意,“所以,苏学士,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苏培文郑重地行了一礼,“微臣明白。”
等苏培文离去后,添喜带了两个宫女进来,让她们着手收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瓷片。
“都仔细着点儿,要是没清理干净,以后伤到了陛下,可小心你们的脑袋!”
云墨笙站在御书房外,随意一招手,就将添喜唤了过来。
“你去派人,让云慎速速进宫,朕有事找他。”
添喜习惯性地甩了下手中的拂尘,领命道,“嗻,奴才这便去安排。”
***
夜间,东宫寝殿。
“陛下新从冷宫接出了一名皇子,如今正宠爱得紧……”
云祀己躺在榻上,睡着之时,眉头仍是紧锁着。
显而易见,睡得并不算安稳。
脑海中浑浑噩噩地想起白日里所听到的消息,他连着做了两个惊险的梦。
“皇兄未免太过不识好歹了些。谨这些年来一直在助你,你反过来觊觎我也便罢了,求而不得,竟然还想着要纵火亡我?”
“皇妹!皇妹信我!孤从来未曾有过此意!”
云谨只是站在悬崖旁,冷眼望着云祀己,没有伸手将人给拉上来,并不管他死活。
“啊——”
云祀己到底还是体力不支,摔将下去。
本该必死无疑,落至一半时,身体却又突然变得轻飘飘起来。
云祀己意识混沌,尚且并未意识到刚才的那幕大概是个梦境,只在心中庆幸于自己不必死了。
画面破碎,又重新拼合。
云祀己的眼前再度恢复清晰时,是自己正身处于皇宫的御花园中。
云墨笙的背影,让他极为熟悉。
云祀己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父皇。”
云墨笙回头望他,只是问了一句,“祀己可知,朕究竟是为何将你扶上太子之位?”
他突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你太让朕失望了!”
云祀己正想趁机为自己好好辩解一番,却发觉自己竟是站在一片软泥之中!
这泥很是诡异,正带着他逐渐向下陷去。
云祀己心中大骇,顾不上其他,立即挣扎起来。
可他越是挣扎,便向下陷得越快。
云墨笙看着离他很近,又像是很远,只站在那片泥外,冷眼看着他下陷。
云祀己恍恍惚惚地想着,这大概是来自于父皇的惩罚。
于是赶在那泥尚且未将陷到他的下巴前,他只能徒劳地喊道,“父皇!儿臣冤枉!”
“儿臣冤枉、儿臣冤枉……”
云祀己猛地自榻上坐了起来,额上的汗大滴的落到了脖颈上。
他缓了好半天,四下望望,确定是在自己的寝殿内。
原来是梦。
还好只是梦,云祀己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
他自榻上起身,走去殿内摆放的桌旁替自己倒了杯茶,用以压惊。
屏风之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一名女子。
云祀己只觉后背一凉,下意识地转过了身,不由得汗毛竖立。
他本能地觉出危险,于是连退数步,“你是怎么进来的,守卫呢?”
“太子殿下,如何慌张作甚?”
星南眼疾手快地弹出小石子点了这人的穴道,让他于原地动弹不得。
“你放心,不过是取你的命而已,不会太痛苦。”
“尔焉敢?”云祀己尚且能够说话,此时已是惊诧万分,“孤是东宫太子!”
他先前试过喊人,可无论喊得声音有多大,都没有人来。
星南笑得凉薄,跟着重复道,“太子……”
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案上花瓶,随即放下,向对方走了过去,“只可惜太子早已与帝王离心,如今大势已去。殿下倒是猜猜看,今夜是谁要你死?”
太子闻言大惊,口中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下辈子,莫要再生于皇家了。”星南将匕首抽/出,笑得有几分残忍,“凭你也配觊觎她?痴心妄想。”
星南出去之后,冷冰冰地向外面的人吩咐道,“传令下去,太子夜间暴疾,薨了。”
众人进殿抬出云祀己的尸首时,均发现了他腹部凝黑的血迹,却也只得当做没看见,匆匆将其处理。
稍有不慎,性命不保,自然不会有人胆敢多嘴。
云慎向那东宫望了一望,转而望向星南,“……解决了?”
星南冷淡地回道,“嗯。”
“从今以后,你的这位心腹大患,没了。”
云慎叹了口气,不禁感叹道,“没想到能这么容易,那个老不死的,还真是无情啊。”
云慎也从未想到,帝王居然会暗示自己对云祀己下手。
他的那位好皇兄孝孝顺顺那么多年,最终在云墨笙的心里,却还是抵不过那把人人趋之若鹜的皇椅重要。
星南知这人的虚情假意,无意理会。
她一向考虑得周到,现下思索起来,“太子这般不明不白地逝去,定然会引起阵不小的波动……”
“近期还是仔细着些,莫要露出什么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