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 谨王府里的人,连想出门去扫个地都不行。
府内几个素来活泼的丫鬟心觉无聊得很,便于夜间凑在一起, 看近来新得的画本子。
都怪画本上的内容实在太过精彩了些,等她们回过神来时,天边已悄然泛起了鱼肚白。
翠儿跟在云谨的身后,神情倦怠地打着哈欠, 心里想着还是太过放纵了些,险些忘了做王爷交代要办的正事。
“翠儿,本王让你喂的那匹马喂了没有?”
“王爷放心, 已经喂好了!”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 在那偷偷地想着:那匹马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 一看就是个能跑的。
“王妃若是问起, 你便告诉她,本王出去了即可。”
翠儿先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随即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啥?出、出去?
王府外面有那些人把守着, 能让王爷那么容易地出去吗?
云谨突然停下了脚步, 所幸翠儿在她身后急急地刹住了脚步, 这才避免了一头撞到对方的后背上。
“……王爷?”咋不继续走了?
云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眼前这人, 怎么这般迷迷糊糊的。
“既然喂了,为何还不替本王把它牵过来呢?”
翠儿方才如梦初醒, 连忙应声过后就小跑到马厮那边去。
一身素衣,将身上的佩饰尽数摘下, 衬得人周身的气质更添了几分清冷。
云谨打了个呼哨, 翠儿手中牵着的那匹黑色骏马便挣脱了缰绳, 向着她奔腾而来。
这马双目炯炯有神, 跑时四蹄翻腾,有日行千里之能。
此时它正姿态亲昵地在主人的身边踏了踏蹄。
云谨抚了抚它的鬓毛,眼中晦暗不明。
“王爷,陛下有令……”御林军不敢真下手去碰谨王,只得亲眼看着她牵马走出府门,语气为难地试图劝阻,“您尚且不能出府。”
谨王府内还尚且未曾查过,但云谨今早却执意出行……
谨王如此,让他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不顾眼前的御林军究竟是何看法,云谨只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本王今日必须出府。”云谨神色淡淡,少见地冷了眸子,“若是父皇怪罪……”
“你只需代本王向他问上一声,可还记得今日是个什么日子。”
只怕要真正想起,还要对方费些心力。
云谨夹紧了马肚,只一按缰绳,黑马便立即带着她飞奔而去。
“王爷!王爷!”
“速速入宫禀报陛下。”
向来温雅的谨王爷,竟然也有如此坚决之时。
“谨儿强行出府了?”云墨笙坐在御书房中沉思片刻,随即摆手道,“朕知道了,由他去吧。”
云墨笙也是百般思索,才终于想起来有关于今日的特殊之处。
原来那人已经去了那么多年……
他竟一直忘却了对方的祭日。
添喜自殿外走进来,甩了下拂尘后,恭顺地提醒道:“陛下,林太医已在外侯着了……”
云墨笙似是觉得有些疲累,于是闭上了眼眸,向着添喜随意地摆了摆手,“宣。”
***
皇陵。
一处打扫干净的石墓。
母妃……
云谨撩开前袍,直直地跪将下去。
净手焚香,行跪拜之礼。
今日是她母妃的祭日。
以往她每年都会在这一日来此一次,如今也不例外。
花开又败,花败又开,时时变迭。
“母妃,谨儿如今成了亲。原本是阴差阳错地奉旨成姻,谨儿还以为要逢场作戏很久……”云谨略思索了会儿,随即淡然一笑,“结果发现对方是谨儿以前曾同你提起过的黎洛,原来她其实是北楚的昭宁公主,名唤盏洛。”
“朝内的动荡起的比我所预料中的要早了些,不过也仍然可以掌控……”
“母妃…谨儿有些想你了。”
云谨照旧将想说的话零零碎碎地在墓前说了,只是到临到最后时,声音难免变得有些哽咽。
以云谨的身体素质,实是不适宜情绪动荡过大,此时便已觉得胸口闷的厉害。
她狠狠地眨了眨眼,将情绪重新平复了下去。
“他还是没能记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云墨笙曾对盛宠之时的娴贵妃许诺过,百年之后,合于一坟。
可如今他却已经连母妃的祭日都未曾记得,也从未再度过问,更不用提是否还记得他那曾经难以分辨真假的诺言了。
真是可笑。
后宫佳丽三千,母妃于高高在上的那人来说,怕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仍有新欢旧宠,享受温香暖玉。
斯人却早已化为一捧黄土,随风逝去。
曾经温情种种,全然做不得数。
云谨凉薄一笑,将手中的清茶横洒在地上。
这茶是母妃生前最喜的“庭前白雪”,初次入口淡如白水,渐饮之下愈来愈浓,真正的韵味也慢慢在口中舒展开来。
睹物思人。
母妃去后,云谨曾将这茶尝过几次,淡转而甘,最终却是极致的苦涩。
她不畏苦,只是厌苦。
这茶,终究是再也不肯饮过一次。
母妃喜欢的…是这种茶啊。
云谨心头涌上几分苦涩,隐隐红了眼眶。
“母后,谨儿定然会查清您薨去的真正原因的……”
***
王府的某处角落,一道黑影自墙边灵巧地跃入。
南宫宁脚尖刚一踏地,就发觉原来不远处站了个人,见到她就像见了鬼似的。
可她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还抱着把剑,其实更像刺客。
“啊呀?!”谢怜静拍了拍胸脯,有些惊魂未定地抱怨道,“这大半夜还偏要穿得如此黑黢黢的,阿宁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若不是尚存理智去尝试辨识出对方的身形,她差点就忍不住手快地丢些药粉过去。
南宫宁有些愧疚地站在原地,也只能说出一句,“抱歉……”
“歉不歉的就免了,快过来帮我搬几盆药。府里的那几个小丫头毛手毛脚的,怕她们再给我把盆摔破了。”
谢怜静原本也正欲去寻她,只没想到恰逢对方从外面回来。
“对了,阿宁你出去做什么了?”
南宫宁略微地垂着眸,在谢怜静的指挥下搬着那几只花盆,“总在府中太闷了,就想出去转转。”
谢怜静向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帮人守在门口,用轻功出入反而更便捷些。
“这里面有几个娇贵的,阿宁留神些,切记要轻拿轻放。”
来来回回有几十盆,谢怜静指挥得明白,自己却不肯花力气做这份苦差。
手中捧着的都是南宫宁辨识不出的药花药草,她不由得心念一动,“静儿姐姐,你可知这世上有没有些什么能让人遗忘的药?”
南宫宁这问出口后就立时有些后悔:世上若真有此药,可以忘忧忘愁,皆大欢喜……
怕是早已为人们所趋之若鹜。
但话又已经收不回去,她只得沉默起来。
谢怜静眼中浮起奇色,随意地打量了南宫宁一番:“阿宁想忘记些什么?”
世人多半为情所困。
平时看着南宫宁做事情一眼一板的,险些都要让人以为她不是个姑娘。
现下难道是也不知从哪惹了些情伤,所以才想着要忘却?
谢怜静都没等问南宫宁,自己就在心里先将这假设否定:阿宁几乎日日留待于这王府之中,哪可能认识哪个儿郎后还不被她知道。
“并无。”南宫宁先将手中举着的花盆平稳放下,又再度转身去搬另一盆,抽/空淡声解释道,“只是一时好奇。”
这世上的药那么多,能杀人、能救人,能让人迷失心性,又能让人恢复清醒。
那有没有可能……
有某一种能让人忘记。
思量一会,谢怜静肯定道:“有。我曾在师父收藏的古法十三医贴上看到过。”
南宫宁的身形顿了顿,回头望向谢怜静。
“只是这药让人忘却的方式恐怕不太让人如愿,用了之后,会变傻。”
“……”南宫宁立即扭回头去。
“我可没诓骗你,这药就是有的。我以前还曾想过若是能只留下遗忘这一效用,就能给云儿用上……”
云谨一直对心中的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前几年间时常梦魇,还是用了秦盏洛调制的安眠香后才有所缓解。
谢怜静恍然想起:“对了,今日便是……”
她兀地沉默起来。
***
书房之中,一派静雅。
盈希在旁边为秦盏洛研着墨,边轻声地提醒道,“公主,王爷今日的情绪似乎不太对。”
秦盏洛提起手中的毛笔蘸了蘸墨,目光落在案几摆好的纸上。
云谨今日的情绪,的确有异。
她不仅未吃晚膳,连丫鬟们送去的茶与点心也都不曾动过。
倒是唤人准备了几坛陈酒。
秦盏洛没有去劝,她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缘由。
落笔,转势,勾折,一气呵成。
一个“谨”字跃然纸上。
月下白衣,眉目清冷,宛若谪仙。
酒入喉,不再如往常那般绵软甘甜。
云谨少见地饮了烈酒。
她平日心中有度,从不肯真正饮醉。
一为爱惜身体,二为保持清醒。
她从来那般清醒,不肯糊涂,亦未曾放纵。
可今夜,云谨想试试醉的滋味。
她眸光闪了闪,素手抚了抚身前琴弦。
琴音时而断续、时而连绵,哀转悲切,诉尽对故人的悼念。
云谨自小到大,抚过琴弦百遍千遍。
她的琴,是同母妃学的。
娴贵妃擅琴,云都之内,最好的乐师都不及她。
云谨长相上其实不似帝王半分,反而极似娴妃。
那曾经是位怎样的存在——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每当云谨卸下伪装的妆,露出原本容颜之时,便足以从中窥得七八。
秦盏洛遥遥地望着她时,轻易觉出对方心中藏着的凄苦。
孤影独酌,让人心疼。
她坐到云谨的身旁,取过已经开封的那坛酒,倒了一碗。
曲尽离弦,留有余音。
云谨睁开眸子,望向她的目光中,仿若也沾染着几分醉意。
秦盏洛没有言语,只在她的那酒碗上轻轻地碰了一碰,随后仰头饮尽。
修长白皙的脖颈,呈现出优美的曲线。
云谨便将自己的那碗酒举起,也慢慢地喝了一口。
心中早已静了下来。
云谨什么也没说,秦盏洛亦什么也没问。
她们只是倒酒,而后再饮下去。
“盏洛…我教你弹琴吧。”她眼中仿佛盈着星河。
“将手放在这里,听这个音。”
“这里要这么弹——”
她呼出的淡淡酒气,带着梨花香气,并不难闻。
云谨定要在自己手把手教习后让秦盏洛单独弹上一次,而后满意地颔了颔首。
这一曲下来,并无多大差错。
“盏洛知晓乐理,想要学会调琴其实不难……”
与她所料不差,其实对方应当在这方面极具灵性。
“若是有兴趣,也可勤加练习。”
秦盏洛微侧目望了望她:“阿谨,可是喜琴?”
“嗯。”云谨略停顿后,以一种极温柔的眼神望向她,缓慢地给了个肯定的答复,“喜欢。”
秦盏洛只是极浅地笑了笑,继续抚在琴弦上。
她其实清楚,阿谨早就已经醉了。
即使对方表现的清醒万分,但刚刚那些也都只是阿谨醉后的反应。
仍然一本正经得有些可爱。
再一曲奏罢,回头望时,云谨果然已经睡着了。
她软软地卧在案上,微皱着的眉,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秦盏洛无声地笑了笑,起身离了那琴,欲将对方扶回榻上安寝。
夜间寒凉,不能放任这人睡在这里。
“……母妃。”秦盏洛凑近后,恰巧听清了云谨发出的小声呢喃。
秦盏洛抚了抚她的墨发,眉眼温柔,“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所以,阿谨,不要一直难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