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渡后来仔细回想,有很多事情,包括他和陈余南的关系,似乎都是从那一天起悄然发生变化。
很多人都开始背地里传:梁渡是陈余南养一条的狗,指哪咬哪。
梁渡自己不在意,他认可的人,就算把自己当狗也无所谓,更何况陈余南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更在意他。
不论再怎么生气,梁渡伤得这么重,陈余南绝对是最心疼的那个人,他一定会主动来医院看他。
会骂两句但是很快就会消气,总是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待在医院的。
他会原谅他。
梁渡本来……
是这样坚定地认为的。
他开始等。
他去医院时是上午,医生给他的腕骨做完复位,用夹板固定好是下午,在这期间连续接到了老吴、教务处、校长的慰问电话。
同学们来看望他是晚上。
徐文杰、张培培、许琪、学委……好多人都在,捧着花篮和水果。
梁渡刚开始还能跟他们像往常一样笑着,挺正常地聊天。
“这是你落在操场的外套,里面有你的手机,给你充好电了。”
“啊,好,谢谢。”
“医生说你手怎么样啊?”
“挺好,别担心。”
“对了,老师们查过操场监控了,可惜人太多了,那个地方是死角。”
“嗯,我知道了。”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行吧,不挑。”
这些话要是让别人听了可能会觉得梁渡在敷衍,可跟他日常相处过的同学都知道,对梁渡来说,几个字几个字地蹦是常态。
要是他一声不吭或者一下蹦一大段话,那才是不正常。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个多小时,感觉能说的都说了。
某一刻忽然全场安静。
这时,梁渡瞥见张培培脖子上挂了个圆形的金闪闪的东西,随口问:
“哪来的奖牌?”
张培培就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陈哥给的,”他羞涩道,“他说我今天全场最帅……唔。”
要说今天全场最帅的人,毫无意外是这里英雄救美的梁渡。
徐文杰忙捂住他的嘴,尴尬一笑:“说什么呢,明明是因为你伤得最重……嘶。”
要说今天伤得最重的人,毫无意外是这里戴着夹板的梁渡。
许琪掐了徐文杰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别听他们瞎说,其实是培培想要,陈哥才给他的。”
听到这,梁渡一下敛了笑容。
比起前面那两句,这句话才是让他今天勉强撑了一天的精神状态瞬间崩塌的关键一击。
什么叫他想要,陈哥就给?
“别这么说,”梁渡垂眸,“奖牌这种东西虽然没什么用,但也不是谁要就能给……是陈哥自己想送培培吧……这么说,那天文杰让我去4×400,陈哥不让我去,后来是培培去了……”
他无奈一笑:“原来是这样。”
其余人:??????????
在梁渡主动打破沉默,一下子吐出这么多字的时间里———
张培培已经双手抓住脖绳,做好把奖牌拱手让人的准备……
徐文杰已经一手揽住张培培,做好带他远离危险的准备……
许琪已经五根脚趾头扣地,做好她自己绝境逃生的准备……
这时,有人打了个电话。
嘟的一声落下。
“喂?”
一道冷闷低沉的声音忽的响起:
“怎么了,学委?”
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看着学委,没想到她平时看着谨慎小心,在这种事情上竟然如此马虎大意。
她竟然直接打电话给………
一时没有人出声。
那人以为只有学委一个人,感受到她的沉默,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测:
“很严重吗?”
学委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颤巍巍地问了一个字:“谁?”
“还能是谁?”那人不舒服地清了清嗓子,不怎么耐烦地吐字,
“梁渡。”
赫然被人叫到名字,梁渡微怔,随后脸上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
学委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小声说道:“不、不太清楚。”
“哈?什么叫不清楚……”
陈余南还想说什么,却因为出气过快闷咳起来,吸了一口气才好:
“算了,你没哭应该就不严重,我明天还有三千米,不聊了,睡了。”
电话被强行挂断。
梁渡低声:“陈哥感冒了吗?”
学委点点头:“嗯。”
徐文杰最先反应过来,恍然一拍手:“原来是这样,我说陈哥怎么不来呢,我还以为………”
除了被陈余南交待过的学委,大家都以为这对同桌闹矛盾了。
梁渡淡然一笑:“不是的,他不来应该是有其他原因。”
别人可能会因为感冒不来,但陈余南不会,他只是真的生气了。
可不管怎样,那个人依然悄悄地担心自己,梁渡知道这个就够了。
“大家都回去吧,谢谢你们来看我,我挺好的,不用担心。”
大家都很茫然:“哦。”
虽然非常莫名其妙,但好在危机就这么解除了,梁渡没事就好。
他们走后,梁渡从外套里拿出手机,拇指点开和陈余南的聊天界面,沉默了许久,还是慢慢打字:
【三千米,能不能不跑了?】
他没提感冒的事,怕陈余南猜到他刚才也在听电话后更加生气。
发过去后盯了一会儿,没动静,想了想又输入了一条:
【明天你会来看我吗?】
还是没动静。
梁渡知道自己劝不动一个不听劝的人,何况他面对陈余南也没有任何强硬的资本,最后只能道:
【对不起,晚安。】
次日。
梁渡没等到陈余南,倒是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走进病房的男人西装革履,衬衣领口叠得整整齐齐,领带挺括。
这张面孔斯文俊朗,笑起来应该是如沐春风的,可自从梁渡从记事起,就一直冷冰冰地对着自己。
梁则行怎么来了?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时间来?
梁渡敛眸,在极短的时间内端正了坐姿,低声喊道:“爸。”
梁则行第一眼落在了这张狭窄的床上,淡淡地通知:“我已经给你换了间VIP病房,一会有人带你搬过去。”
“谢谢您。”
梁则行这才看他:“小沈说你这几个月来没动过卡里的钱,怎么回事?”
这是意料之中的质问,只是没想到来得比想象中的还要晚一些。
梁渡笑笑:“爸,您能答应照顾江可舒,我已经很感激了,不用再……”
“既然如此,那你就该安分守己地报答我,”梁则行冷冷地打断他,“我说过吧,不要给我惹事,我没空应付你们班主任的电话。”
“对不起,”梁渡迅速回道,“这次是因为运动会发生了意外才麻烦您。”
“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参加运动会,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梁则行轻扯领结,他对梁渡不满时经常会做出这个动作:“我听说,有个学生当时在你面前跪下了,是吗?你对他做了什么?”
“是有,”
梁渡点头,他没法撒谎,梁则行总是会把情况掌握清楚,他只是需要知道梁渡的态度:“我本意是让他道歉,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
“你最好是。”
梁则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梁渡诚挚地回视。
有时候人们养狗,不在乎它是不是真心的,只在乎它是不是能心甘情愿戴上锁链乖乖听自己的话。
梁则行不再多说。
走前,他通知梁渡那张卡会继续按月汇入生活费:“我会尽到抚养的义务,至于用不用,是你自己的事。”
“我明白。”梁渡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
毫无疑问,梁则行骨子里刻着冷血,他明明可以不管唯一的儿子,但仍虚伪地要尽所谓的抚养义务。
梁渡不讨厌他的这份虚伪。
也正是有卡里的那些高额数字,他才能在很多场合都不自卑,哪怕他自知不会挪用它一分钱。
梁则行虽然没有给过梁渡温暖,但他足了梁渡底气,已经比很多父亲做得都要出色。
但梁渡不是一个会因此就对梁则行充满感激的人,绝不是。
他想看梁则行后悔、痛苦。
儿子比父亲更冷血。
可他之所以这样乖顺、努力地维持父子之间怪异的平衡,是因为他太微不足道了。
梁渡曾经说过,他很羡慕陈余南,因为被爱,才能伤害到对方。
他有什么资格伤害梁则行呢?
无论怎么闹,他在这一平衡中施加的分量就如一片羽毛,非常无力。
所以他打算得过且过。
很快,有护士来带他到一个舒适宽敞的单间,这有一个很大的窗户,朝北,午后的阳光直直落进来。
梁渡闭着眼晒了一会儿。
现在的跑道应该也像这样,洒了一层金光,陈余南奔向终点时,会被多少人簇拥着呢?
他会笑吗?
会被大家的欢呼声打动吗?
有没有想过这里有一个梁渡呢?
……
好无趣,梁渡把窗帘拉上了。
周围一暗,他拿起手机,只这么一小片光,黑沉沉的眼眸垂下。
三条消息安静地摆在瞳孔里。
【三千米,能不能不跑了?】
【明天你会来看我吗?】
【对不起,晚安。】
看啊,我伤害不了梁则行,也伤害不了陈余南,他们都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你们谁都好,在意我一点吧。
是我做的还不够吗?
再发一条消息吗,说我快死了,真的要死掉了。
还是说你们怎么不去死?
这样你们会受伤吗?
会因为我难过吗?
要是这也没用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不知怎的,梁渡在这如临深渊的黑暗中找到了一种熟悉的疯狂而又冰冷的感觉。
很奇怪。
难以喘气,仿佛脖颈上套上了一个铁环,只要对面的人用力一扯,他就会像家畜一样趴在地上。
脑海里充满了不知道谁发出的,密密麻麻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怎么办呢?”
“他不在乎我。”
“我要不要杀了你?”
“我这么做他会受伤吗?”
“会后悔不关心我吗?”
“是他先伤害我的。”
“我没错。”
“………”
“你能不能哭得大声一点,你要让他听到,你要抱着他,说都怪你。”
“这样他才会难过啊。”
“他来了。”
“你快去。”
这种感觉非常混乱。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曾经做过的梦,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栗起来。
总感觉——
门口有什么人要来了。
砰砰!
砰砰砰!
不知过了多久,梁渡似乎连撞门的声音都自己臆想了出来。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
……什么都没有。
但当他站起来,一步步向前走,却恍惚中能听到锁链在地上刺耳拖动的声响。
“嘶——哐——”
我大概疯了。
他想着,从黑暗中拉开了大门。
【作者有话说】:怎么爱情片变悬疑片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