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是从卧室传出来的。
可刚刚看过了,明明没有人。
心乱如麻,顾千筠快步走进卧室,没人,她颤着音唤:“安安。”又往里走几步,鼻子酸了,她看见时安,坐在床里侧的地上。
身上,脸上,
都是泥土,仔细一看,还带着些许血渍。
因过分担心,气都没顺平,顾千筠就去抱时安:“安安,你吓死我了。”
时安轻轻把她推开:“顾姨,别抱,我脏。”
顾千筠没松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滋生,她问:“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时安表情木讷迟钝,避开顾千筠的眼,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从不对视。
过了很久很久,顾千筠紧紧握着时安的手,告诉她:“有心事一定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说不出‘好’。
时安心中尽是酸皱,她双眼迷蒙,怎么都张不开嘴,她知道顾千筠带着光明和爱,走向她,但她只想往后退,退向旷荡的沙漠里。
她不能拖累顾千筠。
于是,时安低着头,反反复复练习表情,在抬头瞬间,给了顾千筠一个明媚的笑:“都答应顾姨。”然后,她继续说:“顾姨,我想去洗澡。”
顾千筠暂时松口气:“好。”
十分钟后,在浴室内。
热水到温水,温水到冷水,双眼凝视着天花板,时安把自己忘在这里,那里,只留在青黑色的背景里,她全身黏糊糊的。
一直有人在追她,
她一直在跑。
她没有时间哭泣,一停下,噩梦中的情境就会再现,世界灰且低,轰隆一声,倾倒下来。
水声掩盖住时安克制的哭声,冷水才勉强让人清醒,哭够了,她关掉花洒,想到:下次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不要往泥坑里跑了,顾姨会担心。
另一边,久久不见时安出来,顾千筠在沙发上等得着急,便喊道:“安安,你在吗,还没洗完吗?”
时安立刻回:“洗完了,顾姨。”说完,她边用毛巾擦头发,边出来了。
只是,
脸极致发白。
顾千筠也只看了一眼,就紧张地问:“安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快过来给我看看。”
时安一愣,迅速挺起腰杆,使劲拍了拍:“顾姨,你又大惊小怪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好着呢。”
但顾千筠不是好糊弄的,她面色凝重,不容置喙道:“快过来。”
时安挪着步子,
过去了。
顾千筠:“再过来一点。”
时安一吸气,没呼出去,点头,‘嗯’。
紧接着,顾千筠接过时安手里的毛巾,微仰头,仔细地给她擦头发,不时有水滴到地板上,沙发上,还有,她们的身上。
也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时安不再感到浮躁,甚至,她觉得世界是蓝的,亮的,她有那么一点,敢向前走了。
时安:“顾姨。”
顾千筠:“嗯。”
心里有那么多话想出,可对时安来说,表达太难,顾虑太多,不如不说,她摇摇头:“没事,我就是想叫叫你。”
“是吗?”顾千筠收好毛巾,拉着时安坐下:“既然没事,那你为什么要不开心?”
那种不安又燃起。
时安急需一个依靠,所以,她将自己藏在顾千筠怀里,这已经足够了,她说:“顾姨,等你不忙了,能带我去看看爸爸妈妈和爷爷吗,我又想他们了。”
顾千筠一直在点头。
她拍着时安后背说:“好。”
时安:“他们也会想我吗?”
顾千筠:“会。”
时安:“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看我,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样子了,他们怎么连我的梦里都不来,我好想他们…”
车辆川流不息…
时安看见了鲜血,救护车,还有她日思夜想的人,在漆黑的夜里,她睁开眼,没害怕,也没哭,她在笑:“你们终于肯来见我了。”
*
因为时安,
顾千筠和苏然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整个四月,五月,几乎每天都有聊天。
好几次,
苏然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要讲爱,但苏然说过,她永远都不会。
可世事无常。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时安在看书,顾千筠对她说:“安安,等会苏老师会过来。”
时安惦记着之前那件事,还是有点不自在,她没抬头:“我知道了,顾姨,你们不用管我,我就在书房待着。”
顾千筠明白,她温柔道:“好,我不打扰你,你有需要就随时叫我。”
时安点头。
过会儿,门被轻轻关上,时安眼神落寞,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睁着眼睛,把空气看穿。
门外,敲门声很快响起,顾千筠去开门,苏然穿得简单,头发简单盘上,化了个淡妆。
默契地笑了一下。
之后,苏然幽默道:“怎么还挡在这里,是不想让我进来吗,那我可走了?”
顾千筠往左侧移了两步:“随便你。”
“哦。”苏然倒是没客气,直接换了鞋进来:“来都来了,不进来岂不是太亏了。”
进门后,看了看,她问:“时安哪去了,怎么没看到她?”
顾千筠指了指书房:“安安在看书,我们去楼上阁楼说吧。”
苏然说:“行。”然后,晃了晃手里拎着的酒:“我带了两瓶好酒,想喝酒了,你呢?”
“我?”顾千筠边带着苏然往阁楼走,边说:“那我也是喽。”
苏然:“够意思。”
阁楼上支了一张四方桌子,顾千筠和苏然面对面坐,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有点上头。
苏然说:“千筠,上次和你这样喝酒,还是在你上大学的时候,一转眼,过去也有几年了。”
“是。”顾千筠神情恍惚:“那时候,你,我,还有…湄溪,我们三个,很快乐。”
沈湄溪的事是她们共同的憾事。
人已经不在了,可她们两个,没一刻释怀过。
满眼含泪。
两双眼睛对上。
心骤然跳得很快,苏然直直地看着顾千筠,她想就任性这一回,于是,她问:“千筠,你爱过我吗?”
听见这话,顾千筠手一抖,酒溢到了桌上,她用纸擦,平静道:“你应该知道的,我…爱过。”
按理说,苏然该开心的。
但她非但没有开心,反而更难过,她彻底失了理智:“那现在呢,你还爱我吗?”
25 第25章 你不要我了?
顾千筠眉一凛,声音淡淡,缠绕丝缕悲伤:“苏然,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朋友,好。
灌下整杯酒,苏然不停在点头,唇间含笑,她微低头,遮住眼:“我是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啊。”
顾千筠轻轻抬了下眼皮,她就当看不见苏然的失落,吐字清晰道:“你以为我这么好骗?”
发出几声闷闷的笑,苏然将声音压到最低点,带上慵然:“千筠,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感觉还不错,可以考虑进一步发展。”
“那挺好啊。”顾千筠声音清润,眼神明澈地看了苏然一眼:“她是做什么的?”
“和你一样,是医生。”苏然端着酒杯,发呆很久,迟疑道:“那你呢,就打算一直不找了吗?”
闻言,顾千筠目光空茫幽深:“暂时不想再找,现在有安安陪着我,我每天都很踏实,不需要这些。”
苏然扔出两个字:“也是。”
不适合再说话,那就只喝酒,苏然用余光去看顾千筠,她骨相绝美,特别是那双眼,摄人心魄,不敢多看。
最后,将视线放在顾千筠松松挽起袖口的手腕处,苏然又一次肯定她的想法,‘等海枯了,她都无法不去爱顾千筠’。
两人喝到晚七点。
苏然已经烂醉,连话都说不清,即使这样,她还是吵着要走,怎么都不愿意在这里留宿。
顾千筠知道苏然的脾气,也不跟她犟,打电话让顾千燃来,把她接走了。
苏然走后。
关上门,顾千筠倚在门上,头晕得很,她抬手轻按两下,但似乎更疼了。
单衫很热,她醉眼惺忪地解开两颗纽扣,正要解第三颗时,时安把书房门推开一个小缝,脚尖向前移了移,声音很轻:“顾姨,你喝多了吗?”
顾千筠借着墙,把身体重心放在上面,身形纤细,醉颜微酡,她把解到一半的第三颗扣子系上,此刻,称得上是顶美的女人。
看着时安,眼神温柔又细致,明明站都站不稳,偏偏还是风姿端丽,她笑得恬淡:“安安,过来扶我一下。”
窗子半开,吹进来凉爽的风。风声,和顾千筠的声音,时安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步,三步。
时安看见,顾千筠在她面前,流淌着光,和大海的颜色一样,美丽,迷人。
终于,走近她。
时安两手小幅度地往上抬了抬,抬头瞄顾千筠一眼,语无伦次:“顾…顾姨。”
顾千筠又用手指揉额角,低眉浅笑,然后,倾身,靠在时安身上,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她的肩上,醉醺醺道:“安安,我好困。”
极近。
时安抿唇,尽量不说话。因为有些感觉,难以言说,比如顾千筠讲话时,会带着热气,吹得她耳朵痒痒。
她探出手,慢慢地,放在顾千筠的腰上,犹豫很久,才将指腹压下去,喘了一大口气,说:“顾姨,我扶你去睡觉。”
顾千筠迷迷糊糊应一声:“好。”迈开步,始终在浅浅地笑,刚走到卧室门口,她伸手抚摸时安的后脖颈,嗓音柔柔:“安安,今晚和我一起睡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时安咬了下唇:“好。”
答应完,她就后悔,并暗自愁闷,万一再做噩梦,把顾姨吵醒了怎么办?”
等时安回过神,定睛一看,顾千筠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反悔似乎已经来不及。
时安推了推:“顾姨。”
没反应,她又把声音提高一个度:“顾姨,先把衣服换一下,这样睡,也睡不舒服啊。”
依然没动静。
“唉。”时安本不打算再叫了,但呼吸之间,顾千筠半眯开眼睛,动了动脖子,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向上挑。
“顾姨,你醒了。”慌手慌脚,时安大脑一片空白,讷讷地回一句后,才想起她要说什么:“起来换身衣服吧,顾姨。”
顾千筠薄唇成线,点头应:“好。”抓住时安的手,没多会儿,眼睛又闭上了。
看样子,
是不会再醒了。
时安垂下视线,落在顾千筠手上,中指戴一枚素戒,指甲修得干净整齐,真好看。
和自己的手比了比,她嘴一撇,抽出手,藏好,小声嘟囔:“不公平,顾姨好白,我好黑。”
眼见天黑得更透。
时安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关好,在门口,她轻声说:“顾姨,晚安。”
次日。
天还没亮,四点左右,时安便醒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她坐起身,过了很久,去拉开窗帘。
没有光。
又把窗帘拉上,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时安用力抓了一把松散的头发,迅速下床,她想去和顾千筠说‘顾姨,我好害怕’。
可步子都迈开,时安却不想去了。算了,不管是这次,还是上次、上上次。每次,都算了。
*
清晨,在饭桌上。
因昨夜醉酒,顾千筠食之无味,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她酝酿出一句话:“安安,我昨晚没乱说话吧。”
时安黑溜溜的眼珠左右转了几下,撑着头望天花板:“我想想啊,应该没有…吧。”
顾千筠神色紧张:“什么叫没有…吧?”
“说来话长,等会儿我再说。”时安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大口牛奶,忽然,她叹口气:“顾姨。”
话说半截。
不说了。
等得着急,顾千筠扯了扯嘴角:“安安,你再不说,我该去上班了。”
‘嘿嘿’笑两声,时安脸上笑意更盛:“那顾姨就去上班好了。”
“好啊你。”顾千筠这才反应过来,她单手覆在时安脸上,揉了揉:“小骗子,胆子大了,还学会骗我了。”
“哎呀,顾姨,你昨晚是没说什么,不过,你喝完酒以后。”时安咧嘴笑,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顾千筠的眼,把话说完:“特别可爱。”
“贫嘴。”顾千筠微偏头,头发从肩颈一侧垂坠下来,轮廓分明的脸上都是笑意:“对了安安,听你班主任说,你们下周有家长会,为什么没跟我讲?”
时安:“是,下周四。”
眸底溢出悲凉,她又说:“顾姨,你工作忙,和苏老师说一声,就不要去了。”
顾千筠打断她:“那可不行,我必须要去,怎么,难道你不想让我去吗?”
时安连忙反驳:“当然不是!”
顾千筠:“那就说定了。”
时安:“嗯,一言为定。”
吃过早饭,把时安送到学校后,顾千筠就驱车往医院赶,因时间紧,她便抄近路,拐到一条胡同里,从这走,可以节省至少十分钟的时间。
突然,顾千筠看到一个男人,背影十分熟悉,她将车速降下来,不确定地按了声喇叭。
男人回头,显然是看到了顾千筠,他摆了摆手,在路边站着等。
是时大川。
顾千筠脚底仿佛灌了铅,踩刹车都感觉沉重,眉心微微动了动,她下了车,朝时大川走过去。
站定,顾千筠平和道:“大川哥,你不是在黎南市吗,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给你接风。”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时大川傻笑,然后,双手放在裤袋里:“我昨晚刚回来,本来想今天联系你的,没想到这么巧,在路上碰到了。”
顾千筠附和道:“是啊。”
沉默几秒,时大川看了眼手机,急忙说:“千筠,我是不是耽误你上班了,这样,你先去上班,等你下班,我们再约着吃个饭。”
顾千筠和煦地笑了笑:“没事,那这样,大川哥,下班以后我联系你吧。”
时大川:“好。”
回到车上,顾千筠的眼底闪过几丝惊慌失措,她手心是湿汗,握不住方向盘。
刚才,她只字未提时安,可她知道,时大川见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时安。
所以。
她是不是留不住她了。
*
这一上午,时安都有点伤心,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她只考了第二名,在她上面的名字是‘陈伊洛’,一个很酷,不太爱搭理人的女孩子。
其实时安不是胜负欲特别强的人,她伤心是因为,下周顾姨要来给她开家长会,但她却没有考第一名,她想让顾姨看到,她是最好的。
课间,黎微问:“时安,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出去嘛!”
时安在看书,友好地朝黎微笑了笑:“我不出去了,这页书还没有看完。”
黎微:“好吧,你要是看累了,就出去找我。”说完,她便拉着后桌童佳佳走了。
又看了好久的书,时安乏得很,她转了转脑袋,这时,她发现右一排前桌的陈伊洛在看她,但又感觉是错觉。
看谁,都不关她的事。
谁知,时安刚转开视线,陈伊洛竟把凳子往后一拖,从桌洞里拿出一个袋子,朝时安走过来。
时安察觉到,便看,然后,她一脸懵,只见陈伊洛把袋子放到她的桌上,摊开。
里面是糖果。
没等时安讲话,陈伊洛先说:“我不爱吃糖,之前看见你总是吃糖,这些都给你了。”
别人的一片好意,时安不好推辞,便笑着接受:“谢谢你。”
陈伊洛依然是那副酷拽模样,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不用谢,如果你非要感谢我的话,周末来我家里玩吧。”
时安不习惯去别人家,但又不想呆板地拒绝,想了想,她说:“我需要和顾姨说一声,她同意了我才能去。”
“顾姨?”显然,陈伊洛生出了好奇心,她问:“你是和你的顾姨生活在一起吗?”
时安点头:“嗯。”
陈伊洛又问:“那你爸爸妈妈呢?”
时安语气平静:“爸爸妈妈不在世了,现在都是顾姨在照顾我。”
一时语塞,陈伊洛犹豫片刻才说:“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不过,我跟你挺像的,我没有爸爸。”
时安没问。
陈伊洛主动说:“我连我爸爸的样子都没有见过,而且,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时安惊讶,她只是安静地在看,在听。两个十岁的小孩子,在这一刻,惺惺相惜着。
三两分钟后,苏然从教室外走进来,在离时安还有一步距离时,她说:“时安,放学等我。”
时安下意识问道:“老师,是顾姨怎么了吗?”
“放心。”苏然往前走一步,双手撑在时安桌面上,说:“千筠说晚上带你去见一个人,让我送你去。”
见什么人?
时安猜不到,又想知道,便问:“老师,顾姨有告诉你是去见谁吗?”
苏然双眉一扬:“没告诉。”
“哦。”一看问不到什么,时安只好作罢,眨巴着眼睛,礼貌道:“麻烦老师了。”
苏然声音清润:“懂事的小家伙。”说完,她微弯腰,垂眸去看时安:“等找个周末,我还去你家。”
时安摸了下鼻尖,小声道:“行,老师,但你下次不要再把顾姨喝醉了。”
“没问题。”比了个‘ok’的手势,苏然拢了拢开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教室。
听着脚步声越传越远。
陈伊洛刻意弄出动静,在时安的目光寻到她那里时,她问:“你和老师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时安没打算隐瞒:“也没有,苏老师是顾姨的朋友,跟我说话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为了顾姨的事。”
不知哪句话惹得陈伊洛不满。
霎时间,她就变了一张脸,声音冷得没有半点感情:“时安,我讨厌你。”
根本摸不清状况,时安哭笑不得,但不想问为什么,她指着桌上的糖说:“既然你讨厌我了,那这些糖还给你吧。”
“哼。”陈伊洛把双袖向上一挽,倔强地抬头:“虽然我讨厌你,但是我还挺喜欢你的。”
时安:“这不矛盾吗?”
陈伊洛孩子气地说道:“当然不矛盾,不过,要是你能和苏老师不那么熟的话,说不定我就不讨厌你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明明在说她们的事,怎么就扯到苏然了,坐姿有点累,时安稍微调整了下姿势。
心念电转之间,她猛地感同身受,陈伊洛对苏然,就像是她对顾千筠——
如果顾姨对别的小孩子亲近,她应该也会和陈伊洛一样,讨厌那个被顾姨喜欢的人。
这样想,时安便露出‘我都懂’的笑容,她眼里充满光亮:“我跟苏老师不熟。”
陈伊洛深深地笑了:“既然你这样说,那时安,你这个朋友,我就交了。”
时安:“好的,陈伊洛。”
*
顾千筠和时大川约在‘茶不醉’,面对面坐了很久,顾千筠先说话:“大川哥,安安已经放学了,我朋友送她过来,我还没告诉她,你回来了,想着给她一个惊喜。”
时大川目光幽幽,有愧疚之意:“千筠,多亏有你,这些日子我赚了不少钱,赌债也都还清了。”
接下来要说的事,顾千筠隐约感知到。
她微笑着点头,没逃避问题,直接说重点:“挺好的,大川哥,那…安安呢?”
时大川也没绕弯子,他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顾千筠面前:“千筠,这是安安住在你这里的生活费,现在我有能力照顾好她了,所以,我想把她接回去,你看行吗?”
该怎样坦然面对。
顾千筠微垂眼,长长的睫毛下,黯淡一片,她无意识地用吸管搅拌着柠檬水,一不留神,有水珠溅出来。
时大川又问:“可以吗,千筠?”
抬头,顾千筠肩背笔直,易碎转瞬即逝,清贵的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她把信封推回去:“大川哥,这个你拿回去,我不会收。”
又低头,酝酿很久,她的声音里飘着淡淡水雾:“安安,如果她愿意的话,你…就带她走吧。”
时大川心粗,看不出所以然来,他笑得爽朗:“安安这孩子,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顾千筠顿了一下,眼里闪过几丝哀伤,很快掩住:“没有,安安很乖,从来都不给我惹麻烦。”
说到这,电话响了。
顾千筠拿起手机,起身准备往外走,并说:“大川哥,我朋友把安安送过来了,我出去接她们一下。”
时大川本来也想去,但怕太突然,吓到时安,他整理好衣服,说:“行,我在这等你们。”
顾千筠:“嗯。”
走出餐厅,一眼便看见时安,顾千筠面色僵住,恍惚地迈着步子走向她。
时安从不站在原地等顾千筠,她小跑着迎上去,笑意写在脸上:“顾姨!”
喉头一哽,那声‘哎’怎么也发不出来,顾千筠愁眉双锁,勉强勾起一抹笑。
咦,顾姨脸色好差。
时安收起笑脸,慢慢走过去,略略沉吟后,问道:“顾姨,你身体不舒服吗?”
顾千筠没说话。
良久,仿佛无意一般,她把时安揽在怀,微微阖目,摇头说:“我没有。”
“那…”心中惴惴不安,时安从顾千筠怀里钻出来,转头对苏然说了声:“老师,再见。”
立刻回身,拉紧顾千筠的衣袖,呼吸一凝:“顾姨,那你笑一笑,好不好?”
顾千筠没回话,望着苏然驶远的车子,唇微微向上扯,笑得没那么好看,她也不强求,说:“安安,进去吧。”
心悬着,时安听话点头:“顾姨,怎么神神秘秘的,你是要带我见谁啊?”
顾千筠:“进去就知道了。”
推开门,时安的目光四处移动,最后,她呆呆地立住了,因为,时大川正激动地朝她跑过来。
像隔了一个世纪。
应该开心的,可当时大川试图去摸时安的头时,时安脸憋得通红,躲开了。
时大川的手僵在空气里,他尴尬地放下,憨笑道:“这也有快两年没见了吧。”然后,他引领着时安往座位上走:“时间过得可真快,安安都长高了。”
时安眼睛湿湿的,
没讲话。
顾千筠看在眼里,轻轻碰了下时安的手,温声道:“安安,叔叔跟你说话呢。”
时安深深地看着顾千筠,奋力地想在她眼中找到她的影子,奈何顾千筠不肯回望。
时安的每一次颤抖和恍惚,都能感受到,她的幸福将要被撕扯,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时大川还以为时安是害羞,连过渡都没有,直接把话说出来:“安安,叔叔现在在黎南做了点生意,可以给你好的物质条件了,我这趟来,就是想把你接走,跟我一起去黎南生活。”
都以为,
时安应该开心。
一秒接一秒,时安带着一种不确定,一种乞求,牢牢抓住顾千筠的衣袖:“顾姨,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我就不走。”
真挚又冷静。
在顾千筠耳中,这声音嘹亮,回荡,她完全可以温柔地说出完美答案,‘安安,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可她不能,她的真实想法被捆绑住,剩下的是,‘比起你的亲叔叔,我的身份,只是一个阿姨’。
孰轻孰重。
该有自知之明。
想开了,也透了。
顾千筠终于肯把眼光投向时安,梨涡浅现,这份温柔,在她与时安共同度过的时间里,上演过千遍万遍。
时安瞬间心安。
她复笑,听着呼吸节奏,等顾千筠说完好听又温柔的话,她就去抱她。
然而,接下来,顾千筠支起胳膊,撑着头,往窗外看,对着星辰、路灯、孤树说:“安安,和你叔叔回去吧。”
字字清楚且轻柔,
却带刺。
时安原本搭在顾千筠身上的手,无法抑制地滑下,情绪消褪,她怔怔的,尝试把唇张了又张,软绵绵地说:“顾姨,你不要我了?”
鼻音浊重。
再不挽救,
时安就将破裂,破碎。
自私点活,轻而易举。
可顾千筠不是这样的人,她不能弃她的顾虑、责任于不顾,即使很忧伤,很痛苦,她也必须狠心:“安安,听话。”
又在不争气。
时安不想哭,却拼命在掉眼泪,她竭力忍,却止不住,鼓足勇气,又问:“顾姨,你回答我。”
只要看见时安哭,顾千筠所有努力都会一败涂地,她给时安擦眼泪,那一片泪,沉甸甸的。
一次,就自私这一次。
顾千筠摒弃理性,抛开对‘她和时安之外的世界’的在意,声音干干净净:“顾姨不让你走,别哭了。”
时安把这看作是,‘郑重的承诺’,收好眼泪,她又恢复神采,甚至能好好和时大川说话:“叔叔,我在临安生活惯了,让我待在顾姨身边吧。”
即使时大川不打算同意,但顾念到时安的情绪,他只能暂时答应:“好,只要你开心,在哪都行。”
看起来,
皆大欢喜。
但顾千筠明白,这种和谐,是短暂的,突然,泛起一阵子悲痛的感觉,苦笑着,就当提前练习一遍。
过几天,不,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时安就不在她身边了,去哪?去很远,去不是她们的家。
之后,都不讲话。
各想各的心事。
打破平静,是在时安上卫生间后,时大川放下筷子,毅然决然道:“千筠,无论如何,安安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顾千筠在疲惫的沉默,她一向果断,这般挣扎,是头一回,尽管她知道犹豫多久,都没用,却还是想动作迟缓些,答应得晚一点。
等到不能再等,她开口:“可是,如果安安不听我的话呢,如果她不愿意走呢。”
似乎早就想到这一点,时大川态度坚定:“骂她,赶她,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可以,她现在还小,等离开临安,这里的一切,慢慢都会忘了的。”
顾千筠在心里加上:包括我。
尽量不失态,她保持得体微笑,可放在膝上的手弯曲着,颤着:“好,大川哥,我尽力说服安安。”
时大川沉思片刻,显露出伤心:“千筠,我看得出,安安跟我生疏了,但我相信血缘,你一定要说服她,好吗,我求你了。”
话说至此,顾千筠只得应下:“好,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能给我十天时间吗,我答应过安安,下周要去给她开家长会。”
时大川痛快点头:“行。”
*
今晚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顾千筠在忙工作,时安在喝牛奶,她们有默契,时安一发呆,顾千筠就回头看她。
这会儿,时安又在发呆。
顾千筠微倾身,用笔杆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快把牛奶喝完,想什么呢?”
时安倒是诚实,有一说一。
她仰头将牛奶喝尽,放下杯子,起身走到顾千筠身后,自然地用双臂搂住她的脖子:“顾姨,叔叔说他过几天才走,你说我是不是要给他准备一个礼物呀。”
听到这话,顾千筠身子微微一僵,她动也不动,便说:“是…是应该准备一个。”
时安立刻发现异样,紧张地问道:“顾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当然没有。”顾千筠将鬓角碎发挽上去,转头说:“安安,你想不想看电影?”
时安点完头,马上摇头:“我是想看,不过,顾姨你要是不想看的话,我们就不看。”
“我也想看。”起身,拉紧时安的手,顾千筠带她往书房走,走到书架前,说:“今天听你的,你想看哪部?”
时安抬头看影碟,
踌躇间,她偏了头。
顾千筠在她眼前。
时安还记得,第一次见她,也只是瞥上一眼,就觉得她美得不行,高贵绝俗。
她温柔,美好,似真似幻。在时安心里,任何词汇都形容不了她,都是亵渎了她。
时安因为喊她一声‘顾姨’,
偷偷幸福着。
可不知怎的,现在,顾千筠像装满了心事,时安不敢碰她,她怕一伸手,她就要流眼泪了。
时安只敢待在原地,装作什么都看不到,说一句:“顾姨,我想看恐怖片。”
顾千筠从不看恐怖片,因为她害怕。
时安是知道的。
可接下来,让时安意外的是,顾千筠竟深呼吸,像小孩子一般,给自己壮了壮胆:“好,听你的。”说完,她便准备去拿影碟。
时安对着顾千筠的脸说:“算了,顾姨,我又不想看了,我想跟你说话。”
“傻孩子。”踮脚,顾千筠边拿影碟边说:“看电影也不耽误说话,况且…”
时安面露精光:“况且什么?”
况且这次不看,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看了。
这些通通不能说,顾千筠笑着,再笑:“况且我也想尝试一下。”
时安不声不响:“嗯。”
关了灯的房间,屏幕上满是鲜血,几乎每一秒,都是会把人吓到魂飞魄散的场景。
奇怪的是,
时安没反应,顾千筠也没反应。
忽地,一阵诡异的尖叫声传出来,时安一激灵,偏头去问:“顾姨,你不害怕吗?”
顾千筠声音很软:“有安安在,我当然不怕,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这话,让时安快活极了。
她半靠在顾千筠身上,浑然不觉什么是恐怖,她也一样,什么都不怕。
但是,时安明明是怕鬼的。
怕到不行。
进度条过半,时安的呼吸声愈发均匀,顾千筠稍低头看,眼中结霜,乱七八糟。
她想着,
等到了再一个秋,时安就不在这里了。
*
家长会那天,顾千筠准时到校,找到时安的班级时,苏然站在讲台前,一看见顾千筠,便指着时安的座位:“坐这。”
顾千筠兴致不是很高:“好。”
知道不是能闲聊的场合,苏然也就没多说话,她移开视线,往门口看。
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相貌出众。
青色紧身针织衫,黑色收腰中长裙,配一双短靴,身材高挑,神韵脱俗,神色间却冰凉。
走到苏然跟前,她停下脚步,眸光清冷疏离,问道:“苏老师,请问陈伊洛的座位在哪里?”
苏然:“中间那排,第二个。”
“好,谢谢。”
迈开腿,走了没几步,她眼眸微眯,转了方向,朝顾千筠走过去。
没过几秒,她便站到顾千筠面前,身姿慵懒,嘴角向上翘起:“顾千筠。”
顾千筠抬眸,先愣,回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脸上绽出暖暖的笑:“致晚,你怎么会在这?”
“我在这,当然是来开家长会了。”陈致晚声音无温,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结束了,一起吃个饭,致川吧,最近总提起你。”
“可以。”顾千筠淡然而坐,两眼闪动笑意:“对了,你是来给谁开家长会?”
陈致晚垂眸,指着成绩单上第一个名字:“陈伊洛,我女儿。”
顾千筠满是赞扬:“真棒。”说完,她又说:“致晚,说来也巧,你女儿和我家小孩玩得还不错。”
陈致晚琢磨了下才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小孩是不是叫…时安?”
顾千筠:“是。”
但这个字尾音刚落,班长就急冲冲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老师,时…时安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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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